明黄的圣旨,被呈现在阳光下,分外的醒目。
再加上陶任之是伺候萧植多年的心腹了,所以——
这一卷圣旨现世,即使还不曾宣读,所有人也都心有灵犀的瞬间就明白过来……
这怕是大行皇帝留下的遗诏了。
只是,遗诏一般都是在皇帝驾崩之后就会亮出来,以便于让所有人都心里有数,后面的事情才好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
现在这都快两个月过去了,陶任之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机拿出这样的一件东西来?
而且——
太子萧昀是提前知道有这件东西的存在的么?这道旨意的内容又是什么?
因为事出突然,人群里是一片倒抽气的声音。
“这是……”宗族里的一位老郡王脱口惊叹了一声。
陶任之低垂着眼眸,声音却是清晰而响亮的:“大行皇帝留下的遗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齐齐的的跪下去,山呼万岁。
萧昀也撩袍子准备跪下,陶任之却抬起了眼睛道:“太子殿下免跪!”
萧昀的动作缓了一下,顿住。
陶任之继续道:“此诏书乃是陛下重病期间亲笔所书,之后交由老奴代为保管,陛下交代,此诏书要在他大去之后让老奴亲手转呈太子殿下,算是他身为父亲,留给太子殿下的最后一件东西。所以,太子殿下勿须以君臣之礼接旨,直接拿去就好。”
他把话说得很婉转,倒是体现了皇帝的一片拳拳之心。
萧昀面上的表情也是前所有为的庄肃,盯着那卷圣旨片刻方才缓缓的抬手取过。
他将圣旨打开来看。
陶任之则是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他脸上的表情。
萧昀从头到尾都很平静。
皇陵建在京城远郊一处山脉的半山腰,即便天气晴好,这样的冬日里,四野过境的风也是冷的刺骨。
众人匍匐在地,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风声,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听见任何的声响,这场面寂静的会让人怀疑时间是不是就这样静止在了这山上。
皇帝的遗诏上到底写了什么?
萧昀越是不做声,就越是容易叫人浮想联翩,到了最后,有些人的呼吸都紧张的变得很轻很轻……
一直又过了许久之后,萧昀才缓缓的将圣旨合起来。
他垂眸,看向跪在他脚下,面色坚定的老太监,语气凝重的问道:“一定要这样么?”
这是在——
质疑大行皇帝的旨意么?
有许多人都忍不住猛然抬头朝他看过来。
陶任之那张苍老的脸,表情居然是有些悲壮的。
他不卑不亢的迎着萧昀的视线,字字清晰的道:“老奴只是转交陛下的遗诏。”
大行皇帝的陵寝之前,文武百官和所有皇室宗亲的面前——
他是料定了这道旨意,萧昀抗不过去。
萧樾倒是看出来了——
这位大总管,老公公这是在跟小太子萧昀较劲?
挺有意思的!
萧植居然还留了一道遗诏下来?事先一点风声也没露,就连他提前都没想到……
只不过么——
陶任之这会儿拿出来的遗诏,内容为何,他却是不用看也能料中七八分的。
而事情与他无关,他就只是云淡风轻的看戏,等着看萧昀的反应和决定。
萧昀手中用力的抓着那卷圣旨。
跪在他身后离得近的人已经忍不住暗中扯着脖子想要试图去偷看了。
萧昀与陶任之对视片刻,却没有再过分的迟疑和权衡,只就将那卷圣旨转手递给了跪在旁边稍远地方外围的小尤子,短促又利落的吐出一个字:“念!”
其他人都没什么,却是陶任之脸上的整个表情都瞬间碎裂,惊愕的瞪大了眼睛,眼中神色瞬间几次惊变的看着他。
小尤子连忙爬起来,三两步跑上前,从他手里将那卷圣旨接了去。
在那一刻之前,陶任之似乎有个冲动的想要上前抢夺的动作,但是慢了半拍……
于是,手才刚抬起一点,就又捏着手指,重新垂了下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姜氏,与朕为妇二十余载,辅佐相伴,甚是情深,朕百年之后,不忍独留皇后一人在世,故特赐……”小尤子一开始是扯着嗓子用了最高的音量大声的念出来的。
帝后情深,这样的溢美之词,在这样隆重的场合,当然是要广而告之的。
可是越是往后,就越是觉得这字里行间的意思不太对了……
声音越来越低,然后某一刻,就是戛然而止。
他自己亦是满头大汗的腿一软,直接抓着圣旨伏在了地上。
萧昀一个人,孤身站在那里。
百官和宗室们咂摸着字里行间的意思,隐隐的已经嗅出点味道了……
这——
不太对啊!
可是圣旨就只念了一半,也没人敢随便造次。
萧昀的面容冷肃,斜睨了一眼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尤子,再度开口命令:“怎么不念完?接着念!”
“是……”小尤子两股战战,拿袖子擦了把汗,这才抖着手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重新将圣旨举到眼前,然后磕磕巴巴的勉强将后面的字念完:“皇后……殉……殉葬……”
他是打小儿服侍萧昀的,自然是将萧昀看做神祗一般。
姜皇后是萧昀的生母,皇帝的这一道遗诏,就等于变相的要求萧昀杀母!
这种事,是个人就会为难吧!
而姜皇,在听到皇帝遗诏上对自己的赞誉之词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不对劲,隐隐嗅到了阴谋的味道,虽说从方才起就一直在做心理建设,但是这一刻,听着这晴天霹雳的几个字眼从天而降的砸下来……
虽然小尤子的声音很虚很低,也是压得她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朝臣们之中,短暂的沉寂过后,就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起来。
虽然皇室和贵族的历史上早有殉葬的传统,但一般都是殉的牲畜、奴隶,身份最高贵,也无非就是宠姬和妾室之类的玩物罢了……
作为正妻,在家族中是有着举足轻重的身份和体面的。
现在,堂堂当朝皇后被要求去殉葬?简直闻所未闻!
虽是打着恩爱情深的旗号,可大家也都不傻,随便联想一下也知道,这位皇后娘娘必然是被皇帝厌弃的狠了,死也要拉着去垫背!
圣旨是萧昀的心腹一字一句念出来的,内容肯定的不带掺假的。
现在——
就只看这位太子殿下要如何决断了。
众人纷纷偷眼去看萧昀。
萧昀身姿笔直的立在那里,脸上表情严峻又冷肃,看不太清楚具体的情绪。
后妃们,多少都有点幸灾乐祸的在盯着姜皇后等着瞧笑话。
“殿下!”方锦一声惊呼,完全也顾不上场合规矩了,从外围冲上来,跪在萧昀脚下就磕起头来,一面悲戚的哀嚎道:“太子殿下三思啊,陛下……陛下在驾崩之前已经病了许久,缠绵病榻,难免有神志不清的时候,这道遗诏未必就是陛下的本意,试想陛下与娘娘虽是伉俪情深,不忍分离,可陛下和娘娘都是最疼太子殿下您的,您如今还未长大成人,陛下崩逝,一定是对您万般的舍不得,若是不叫皇后娘娘看护着您,陛下就算到了九泉之下又怎么能放心?”
陶任之亲手捧出来的旨意,必然不会有假,再者——
别人不清楚内情,方锦心里却不糊涂,皇帝是为什么记恨上的姜皇后,她最清楚不过了。
只是——
怎么也没想到这位皇帝会小心眼成这样,即便是死……
居然也想着拉姜皇后去给他陪葬!
就怕是萧昀继位以后,姜皇后又能过上前呼后拥的好日子了吧!
方锦心里是一万个恐慌的,可谓是巧舌如簧的在想方设法替姜皇后辩解求情。
说话间,更是愤恨不已的转头瞪了陶任之一眼。
而陶任之——
他在拿出这道遗诏的时候是一副慷慨激昂的神情,看那样子是非得要将姜皇后置之死地才罢休的,可是很奇怪的,此刻圣旨被当众宣读之后,他脸上反而没了那种志得意满的精气神儿,反而显得有些颓废和落魄起来,就低垂着眼睛,无精打采的跪在那里,甚至于听到了方锦的辩解之词也很平静,并没有出言反驳。
其实他没有当众宣读圣旨,而是单独将圣旨呈到萧昀面前的时候,萧昀应该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的。
让萧昀弑母,并不是他的本意,他这样隐晦的提点,不过就是为了逼迫萧昀采取他之前的建议,将姜皇后留在这皇陵清修,不要再把人带回宫里去了。
这样做,也不全是为了萧植的圣旨,因为这道遗诏,当初本来就是他暗示并且怂恿萧植留下来的,不为别的,就因为姜氏这女人居然做出了弑君的蠢事来,那么——
将这样一个女人尊以更高的身份还放在小皇帝身边就是万万要不得的了。
而他没有在皇帝驾崩之初就将圣旨拿出来,却是没打算针对萧昀,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将这卷遗诏公开,后来就想出个折中的法子,那天察觉方锦这女人不安分的时候就建议萧昀将姜皇后驱逐出宫。
留她在皇陵,一来可以打着替皇帝守灵祈福的旗号,面子上好看些,二来也可以不用让她再回到皇城之内去搅风搅雨了……
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可是——
当时萧昀没能拿定主意,犹豫不决,然后一拖再拖,一直拖到昨夜这最后一晚,终还是决定将他生母尊高了。
陶任之一夜没睡,也是今天一大早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将皇帝遗诏给请了出来。
原也只是想逼萧昀就范,将姜皇后留在皇陵的。
毕竟——
萧昀退一步,姜皇后还能留条命,而若是坚持……
遗诏不比皇帝的圣旨,皇帝在时,他抗旨不尊,皇帝只要说不想跟他计较,那便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现在皇帝驾崩了,他的旨意就没有任何人可以驳回。
诚然,当萧昀当众让人宣读遗诏的时候,陶任之就明白,他这不是要遵从,反而是要逆天抗旨了!
因为——
从一开始,萧昀就是舍不得姜皇后的!
这些,姜皇后并不知道,这道遗诏就像是晴天霹雳,一下子将她的三魂七魄都击打的七零八落。
如果说昨晚她还有瞬间成全儿子,慷慨赴死的冲动,那么现在——
刚被高高的捧起在云端就又摔了下来,反而是将她直接摔懵了。
方锦跪在萧昀面前痛哭流涕。
其他人都不敢说话,因为——
没人敢违逆皇帝的遗诏,也没人敢逼迫太子弑母……
于是,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在等着萧昀给个明确的态度出来。
姜皇后坐在地上,期期艾艾的盯着儿子冷峻的表情看了许久,直至最后风迷了双眼,她重新撑着力气跪起来。
“昀……”张了张嘴,原是想跟萧昀求情的,可是话到嘴边,看见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想着萧昀现在所面对的压力和局势,突然就没能开口……
抗拒先帝遗诏,这个污点一旦落在身上,萧昀他就一辈子也洗不掉了。
她是想仗着萧昀母凭子贵,可萧昀从一开始就不顺遂了,以后他们母子的日子未必就能有多风光和如意……
而这一切,都源于她当初的一念之差,犯了无可辩解的大错!
姜皇后苦笑了一下,随后深吸一口气,高高将手举过头顶:“臣妾……”
不就是接旨么……
可是才开了个头,指尖上便是忽的一热。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感觉错了,然后一寸一寸缓缓的抬起目光,就看见刺目的阳光下,萧昀站在她面前,手抓着她的指尖,面容依旧冷峻又严肃。
万众瞩目之下,他语气冷淡又威严的说道:“父皇的这道圣旨,就当本宫违逆了,父皇需要母后陪伴,也只能等到母后百年之后,如今我身为人子,孝悌为先,生者为先!”
他手上用力,没有任何犹豫的将姜皇后拉起来。
姜皇后还愣在那里的时候,他已经再度转身,走回小尤子面前,一撩袍角跪下去,双手举过眉宇。
小尤子和他相对跪在那里,慌乱不已,连忙将圣旨塞给他,自己就赶紧避嫌让到了一边。
萧昀接了那道遗诏在手里,然后缓缓转向萧植陵寝的墓门方向,重重的三跪九叩。
其间,朝臣和宗室之间一片寂静,倒是没人跳出来指摘什么,只不过——
却有人不死心,跃跃欲试的偷偷转头来看萧樾。
人尽皆知这位晟王殿下和大行皇帝还有太子最不对付,这么好的机会和借口,他就不趁机发难,让小太子为个难?
可是——
最后大家却都集体失望了。
将皇帝陵寝的墓门暂时封闭之后,这件丧事就总算是办完了。
萧昀遣散了众人,让大家稍做休息,下午回城。
人群渐渐散开,只有陶任之还颓废的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虽然逼迫太子弑母很不人道,可经此一事,太子忤逆先皇圣旨的事已经坐实,这个污点,只许没人借此发难,否则就都会如影随形,跟随萧昀一辈子的。
这不是陶任之的初衷。
萧樾走上前去,唇角噙着一丝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笑容,揶揄道:“三公公不必自责,这不过是我们太子殿下以退为进的手段而已。”
陶任之大惑不解,听得愣住,狐疑的抬头看过来。
萧樾的目光定格在萧昀脸上,继续道:“我想他是早猜到你的手里握着什么东西了,请出皇后娘娘,只是为了激你将此物拿出来,当众宣读了这道旨意,虽然表面看他留下了忤逆和抗旨不尊的污点,实际上……却彻底消除了隐患,省得以后这道遗诏落在某些居心叵测的人……比如本王……的手里,便成了攻讦他的把柄。今非昔比,咱们的太子殿下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冲动任性的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