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樾的那辆马车太招摇,所以即便他是刻意低调的绕到了后巷——
稍微注意一点的人也就察觉了。
此时的外院书房里,曹飞鹰也忐忑不安的向武勋禀报了这个消息。
“晟王府的车驾过来,看排场应该是晟王殿下亲自来了,此刻……二小姐正在后巷。”曹飞鹰道,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眸去看武勋的反应。
他只是武勋的爪牙,但算不上心腹,知道的也仅限于侯爷和世子还有二小姐没什么情分,反而真正看重二公子,至于再更深层次的秘密,便一无所知了。
武昙大半夜的跑出府去和外男私会……
这对哪个稍微注重些脸面的人家来说都是一桩忍不了的丑事。
何况——
侯爷本来心里就不待见二小姐。
曹飞鹰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十分忐忑,总觉得武勋想必是要借着这个送上门的机会严惩武昙,或者软禁或是打死,总归是要狠狠的发挥一通的。
而届时——
老夫人护短,必然又要拦着,这府邸里今夜怕是要狠狠的闹一场了。
武勋正坐在案后看兵书,听了他的话,目光久久的凝滞不动,又过了一会儿才突然问道:“那个薛四到如今也没有查到下落吗?”
曹飞鹰一愣,赶紧收摄心神回道:“他可能会去的地方都找了,包括他的祖籍老家,可是一直无所获,小的想他应该是首鼠两端,怕事躲起来了。”
薛四爷是被他派遣南下去给武勋传信之后断了联系了,算下来已经快五个月了。
曹飞鹰是只能想到这一重解释,但此刻武勋心中却另有定论。
他有些烦躁的将书本往桌上一扔,起身走到旁边一把拉开了窗子。
外面的寒风瞬间灌进来,将桌上的油灯吹灭。
黑暗中,武勋的声音被这冷风夹带着传来:“不要把事情想的这么乐观,这么久音讯全无,怕是凶多吉少了。”
武青林真的是从流民事件才开始怀疑他的吗?或许是从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存了这份心思了,只是对方隐藏的好,又因为手里没有握着真凭实据,所以才按兵不动的等着他再露马脚。
而如果是仅凭着江坚境内从此刺客身上搜到的一瓶驱虫药,武青林就是怀疑南方军中有奸细,也不可能贸贸然怀疑到他这个亲生父亲的身上,而如果——
他是因为拿到了薛四的口供,那就另当别论了。
如果这一趟不回来,武勋觉得有很多事他可能还不会看的这样透彻,而显然——
现在武家内部的这个局面对他而言,可谓十分严峻了。
曹飞鹰因为自觉失职,便也不敢随便多说话,就垂眸敛目的在黑暗中站着。
屋子里没有灯光,外面也没有月光,黑暗中只能看到窗口立着的那个阴暗的影子。
冷风不断的灌进来,就在曹飞鹰觉得自己几乎快要冻僵了的时候,武勋的声音才又一次从黑暗中传来:“下去吧!武昙的事你就当不知道,孟氏的事上我已经亏欠老夫人良多,这个时候就别再惹她的不痛快了。”
“是!”曹飞鹰赶忙答应了,小心翼翼的自黑暗中摸索着走了出去。
关上房门前又回头看了眼,窗前立着的那条人影就更显得灰暗阴沉。
这边武昙才回了镜春斋,刚坐下喝了口热茶,身上还没完全暖过来,外面蓝釉就回来了,夹带了一身的寒气:“主子,侯府大小姐带着她那贴身妈妈去了南院。”
那边看守院子的人是武青林安排的,都是武青林的心腹,武昙特意交代过,不管是武勋还是武青雪过去都不要拦着,否则——
那院子武勋能进,武青雪可未必能随意出入。
武昙把手里刚喝了一口的热茶递给她。
这样的天气,任凭是谁在夜风里蹲上几个时辰都能冻透了。
蓝釉也没含糊,将茶汤接过去,牛饮而尽。
武昙已经重新起身,对杏子道:“找件深色的裘衣给我。”
“是!”杏子快步进了里间。
因为这天气变的突然,而且前面一阵子武昙又不在府里,柜子里都是夏秋两季的衣裳,她去旁边的樟木箱子里找了件黑色带兜帽的厚斗篷出来,一边道:“衣裳都没倒腾,明儿个奴婢就带丫头们都把冬衣拿出来熨烫一下,小姐先凑合一下。”
武昙披了斗篷出门。
蓝釉要跟,她又随口吩咐:“青瓷陪我过去就行,你在屋子里暖一暖,让杏子去厨房端些热汤水来给你喝。”
她出了门,抄近路带着青瓷直奔了南院。
武青雪主仆已经进去了。
“二小姐!”守门的两个护院也正缩在门檐底下避风,看见她来,连忙小声的招呼。
武昙随口应了声,走过去透过门缝往里看。
那屋子里点了盏灯,光线不是很强,院子里没人,显然是主仆几个全都在屋子里。
这倒是省事了!
武昙直接让护院开门,她带着青瓷轻手轻脚的摸进去,绕到了窗根底下。
虽然她来得晚了些,但孟氏母女两年多没曾见面,现在彼此落难之时再聚,自然首先就要抱头痛哭,这会儿屋子里还是武青雪嘤嘤的哭声和书容偶尔的抽泣声。
屋子里的摆设物件都没撤,武青林懒得在这种小事上跟孟氏计较,所以虽然被软禁,孟氏倒也过得不算落魄,只是这几个月下来,整个人迅速的消瘦,原来的衣裳穿在身上不怎么合体,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整个人看上去形容枯槁,断了生气一般。
母女两个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武青雪扑在她怀里哭得十分的伤心。
孟氏任她发泄了一阵,方才将她扶起来问道:“你怎么回来了?是……因为我的事?”
她确信武勋不会将此事告诉女儿,但是时间过得久了,却难免不会走漏风声。
武青雪满面泪痕的看着她的脸,孟氏的变化让她更是有种胆战心惊的危机感,顿时又崩溃的哭了起来:“母亲,女儿不是不想救您出去,我求过父亲了,可是父亲他……他……”
话到这里,就又是悲从中来,后面就欲言又止的不忍心说出来了。
孟氏的眉头使劲的皱了一下,语气却并不激动,只是略带了几分严厉的反问道:“他回来了?”
“嗯!”武青雪又擦了把泪,点头,“先皇驾崩,太子殿下着人去传了旨意让父亲回来为陛下服丧。母亲,父亲很生气,他根本就不给女儿机会开口说话,我……我……”
她是不觉得孟氏对老夫人下毒手有什么天理不容的,反正这些年老夫人一直也没把孟氏当媳妇看,还各种甩脸子。
当然,她更不知道孟氏做这些事的隐情,就只当孟氏是想杀了老夫人好自己把控侯府。
武青雪说的断断续续,钱妈妈却心里着急,眼见着已经耽误了不少的工夫,就不能再忍,走上前来也是红着眼睛跪在了孟氏面前:“夫人现在被困在这里,那二小姐又不是个省油的灯,还是长话短说吧,万一消息传到镜春斋,那位过来一闹,就又要生出是非来了。夫人,大小姐已经求过侯爷了,可是侯爷不肯松口,说明日一早就送您去城外的清黎庵去。”
武青雪闻言,就心生怨怼,又啜泣起来。
孟氏却是目光阴沉,仿佛对此早就心里有数的模样,冷笑道:“我猜也是这么个结局,去就去吧,总好过这样生不生死不死的在这院子里头关着。”
“母亲……”武青雪绝望的惊呼一声,急躁的想要说什么,孟氏却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痕:“你父亲的脾气我比你了解,既然他已经做了决定,你也不要再去他跟前给我求情了,那样只会适得其反,再叫他厌弃了你,便得不偿失了。”
“可是……”武青雪哪能就这么放弃?孟氏就是她在武家的所有支柱,如果孟氏真的被驱逐出去,她蜷缩在这府里也只能是仰人鼻息的混日子,这并非是她回来的初衷,武青雪想到这里,就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提着裙子直接跪倒在孟氏面前:“母亲您真的不能再想想法子么?我知道父亲心里是向着二哥哥,向着咱们母女的,他……他现在处置您就只是因为碍着祖母的面子,做给外人看的。母亲你一向都是有手段的,你不能就这么放弃了啊,你要是出了府去,女儿怎么办?”
孟氏先是听她说知道武勋心里向着武青钰,狠狠的惊了一下,但随后又听出了她这话不对劲,脱口道:“你是有了夫家人……”
话到一半,似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话音就戛然而止。
下一刻,钱妈妈就也跟着哭了出来,一边抹泪一边道:“夫人,大姑爷他……已经没了。大小姐如今有了身孕,实在也是走投无路……”
“什么?”话没说完,孟氏已经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可是起身太猛,她眼前直接就一阵的头晕目眩,身子摇晃不止。
“母亲!”
“夫人!”
屋子里的三个人手忙脚乱的把她重新扶着回榻上坐下,见她实在是精神不济,就又扶着她躺下。
孟氏手捂着额头,在朦胧的灯影下看着满面泪痕的女儿,心中阵阵悲戚,嘴唇嗡动了几次想要说话,最后却都没能发出声音来。
“母亲,母亲您怎么了?我……我叫人去给您请大夫!”武青雪守了她片刻,见她始终不能言语,终于乱了阵脚,胡乱的擦了把泪就要往外走。
孟氏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声音虚弱道:“这个时候别节外生枝了,我没事,就是这阵子没休息好,你去厨房给我熬一碗参汤过来,我吊一吊精神就好。”
武青雪有些茫然无措。
钱妈妈却甚是了解孟氏的,连忙擦了把泪道:“夫人说的是,大小姐如今这个身份在侯府里本来就要谨慎些,您去给夫人拿些吃食来就好,夫人这里奴婢陪着说说话,不会有事的。”
她这是要支开武青雪单独跟孟氏说话。
窗外武昙略侧目冲青瓷抬了抬下巴,两人就蹑手蹑脚的稍稍后退,完全藏进了窗后墙壁的阴影里。
片刻之后,武青雪带着书容从屋里出来,在大门口跟护院交涉了一下,给了些赏赐,两人就出了院子往厨房去了。
武昙主仆两个再次凑近窗前。
屋子里孟氏已经挣扎着重新坐了起来,阴沉着脸色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钱妈妈跪在地上,悲戚不已:“奴婢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似乎……是和侯爷有关。就这个月初,有一天军营里出了事,听说是有人要刺杀世子,侯爷也受了重伤,出事之后姑爷就留书自裁了,后来大小姐看出了古怪,去找二公子拿了姑爷的绝笔信,信上说姑爷是为了替咱们二公子谋世子之位买凶带进了军营去行刺世子,事情败露就自刎谢罪了。大小姐笃定了姑爷没这个胆子私自做这样的事,就跑去质问了侯爷……然后就开始闹着要回来。奴婢劝过了也拦过了,甚至二公子还放了狠话,三年之内不准她回来的,可大小姐像是受了刺激,疯魔了一样,一定要嚷嚷着回来。”
陆之训死了?她的长女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孟氏如遭雷击,浑身的力气被抽空了一样,一下子又瘫软下去,眼睛空洞的开始流泪。
钱妈妈也哭个不停:“夫人,这可怎么办啊?夫人,大小姐这是冲着您回来的,现在姑爷的事还被世子写信告诉了二小姐,我们昨儿个夜里才回的,二小姐已经闹了几次了,咱们大小姐又不是个肯吃亏的,奴婢瞧着她这样子怕是要闯祸,可确实也劝不住……您得想个对策出来啊。”
“对策?”孟氏却像是听了笑话一样的忽的苦笑出声,“我这半辈子,全都是攥在别人手里的,几时能做过一回主?琼儿被他送进了宫,我是豁出命去拦也不曾拦的住,现在雪儿竟也……”
话到这里,她眼中突然迸射出一抹浓厚的厉色,忽的从榻上跳下来,几步奔到桌旁,把上面的茶盏全部狠狠的砸在地上,一面暴跳如雷的低吼:“他就是个疯子!一个丧心病狂的混蛋!亲生的女儿们都能这般糟践,还装什么孝感动天?早知道……早知道我就该一刀痛死了他,一了百了,好歹给孩子们落个清净!”
明明是恼恨到已经发了狂,她却分明是打从心底里畏惧,又在拼命的掩饰什么,一直是压抑着声音在低吼。
钱妈妈唯恐她这样会弄伤了自己,连忙爬起来冲上去将她死死的抱住,也是哑着嗓子急急忙忙的劝:“夫人您冷静些,奴婢知道您心里苦,可千不该万不该不是也都到了这一步了吗?就像您说的,不为别的,就算只为了少爷小姐们您也要再忍一忍……会好的……都会好的!”
“好什么?”孟氏仍是情绪激动的在吼叫:“武青林已经怀疑到我身上来了,武青林在怀疑当初他要嫁武昙进东宫的动机!万一真被他瞧出个端倪来……”
话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终于不再挣扎,目光炯炯的又忽的抬头看向了钱妈妈,道:“武青林在怀疑我了,你去告诉他,再不锄掉这个祸根,这些事可就瞒不了多久了。那个小子可不是个善茬,要是让他顺藤摸瓜查到当年的事……我们谁都活不成!”
“好好好!奴婢知道了,一定会去转告侯爷的!”钱妈妈被她折腾的也有点泄了气,只能连声的哄,“夫人您先冷静冷静,三小姐是个不担事的,大小姐又要强,这时候所有的事都还指着您拿主意呢,您可千万不能乱。”
她将孟氏又慢慢的挪回榻上坐下,一边拿了帕子给她擦脸一边叹道:“奴婢瞅着侯爷应当对这些事都心里有数了,否则这趟回来也不会这么谨慎的避嫌不来看您,两位姑娘的事奴婢知道您痛心,但不管怎样,咱们还有二少爷和三少爷呢,只要侯爷是一心一意为着两位少爷的前程考量,将来总是不愁的。”
却不想,孟氏闻言,就又啼哭起来:“什么前程富贵,那都是多年前少年意气时候的旧梦了,你看看我这一路跟着他走下来都得了些什么?在这府邸里伏低做小,没有一日的畅快,出门在外又要虚与委蛇,明知道那些人在背地里嘲笑我是个妾室扶正的不入流的东西,还要假装自己是个聋的瞎的。本以为好歹是儿女齐全了,我也算为着他们,可怎么就落到了这番田地?”
两个儿子姑且还好,但只要想起两个女儿的遭遇和现状,孟氏就心如刀绞,又抱着钱妈妈哭了起来。
这边武青雪带着书容往厨房去,几个月来头一次走出那个院子,虽然迎面吹过来的冷风刺骨,书容也是觉得难得的畅快。
她扶着武青雪一路往前走,小心翼翼的,左右观察了半天,却是突然止了步子,拉着武青雪的手给跪下了:“大小姐,求您救救奴婢吧!奴婢……奴婢想留在府里服侍您……”
狂风肆虐,武昙听孟氏一番哭诉之后就知道后面也不会再有什么要紧话,就没等武青雪回来便带着青瓷先走了。
这一夜,天气突变,黎明时分就纷纷扬扬的下起了雪来,只一刻钟的工夫,整个京城就被大雪笼罩,白茫茫的一片。
因为雪天路滑,宫里的车驾就来得晚了些。
武昙去老夫人那的时候特意从南院附近绕了一下路,正好看见孟氏母女在惜别。
书容站在了武青雪的身后,孟氏身边扶着她的换了个眼生的丫头。
武昙的目光略一凝滞,杏子就连忙解释:“好像是大小姐从元洲带回来的丫头,叫小玉的。当时大小姐出嫁的时候,因为山高路远,带过去的只有钱妈妈和两个大丫头,那俩丫头说是在那边都许了人家,这趟就没跟着回来,这个丫头原来不是咱们家的。”
正说着话,那边钱妈妈却突然激动的给孟氏跪下了:“夫人,要不您还是让奴婢跟过去服侍您吧?那地方那么偏僻,奴婢实在是不放心。”
“起来!”孟氏强行将她拽起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的道:“你照顾好雪儿就算对我尽心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转身先走了。
青瓷问武昙:“清黎庵要叫人去盯着么?”
武昙摇了摇头,眸中闪过狡黠的一抹光亮:“不用!守株待兔太费精力了,我有别的办法,这几天你多问问雷鸣那边,看我大哥究竟何时能回来,我好酌情安排后面的事。”
她转而去了老夫人处,一起用膳之后仍是按部就班的进宫。
这场风雪一直持续了三四日,断断续续的下,而在这期间京城勋贵圈子里又一个消息不胫而走——
太子殿下亲自撮合,给定远侯世子武青林和江北道都督郑修独女郑兰衿赐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