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樾手里拿着一卷兵书,视线却落在半开的窗户外面。
那里一株古老的梧桐树,偌大的叶子在风雨中飘摇。
有的蒲扇一样,在风中坚挺的守住枝头,有的就忽的从高处坠落,碾入泥泞里。
燕北推门请了武青林进来:“王爷,武世子到了!”
萧樾闻言,方才自窗外缓缓的收回了视线。
燕北让了武青林进屋,就又关门退了出去。
萧樾扔了手中书本,靠在椅背上,只是很随意的冲武青林抬了抬下巴:“乡下地方,武世子请随意吧!”
武青林站在门口片刻,没动,只是唇角自嘲的勾起一抹笑意来:“晟王爷还真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从北燕到南境都走的这么随意自在。”
这话,自然算不得夸奖。
萧樾也自动过滤掉里面的嘲讽。
他看着武青林,也是莞尔勾唇:“本王原以为武世子此行是要来道谢的。”
两个人,四目相对。
片刻之后,武青林就冷淡的移开了视线。
“王爷此行又不是为着我武青林而来,我又何必自作多情!”他举步走到那扇窗边,伸手将窗子整个推开。
这会儿雨又起了,只是不大,冷风席卷,夹带着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明明湿腻腻的,并不舒服,这一刻武青林却觉得这样的冷雨冷风分外的叫人警醒。
对于他的出言不逊,萧樾也不介意。
他不置可否。
武青林等了片刻,就重又问道:“那么敢问王爷此行的目的究竟为何?单纯只是因为武昙?或是因着我们定远侯侯府?再或者……是冲着整个南境的兵权来的?”
今天这件事,虽然即使武昙不出现,他未必就真的会中计。
但终究——
萧樾的到来,省了这其中的许多波折和麻烦,赤裸裸的就将这整件事的真相剖开,展示在他眼前了!
是武勋做的!
继江坚境内的那一次刺杀之后,他的好父亲又一次不遗余力的对他下手了!
不用别的证据——
能从大老远的地方引了流民南下来做局的人,如果他不是确保自己能完全操纵的了军营里众人的整个动向……
这个局就绝对做不成!
毕竟引流民往这边走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是流民南下,长途跋涉,中间是有时间差的,这些流民在路上走了起码半月以上,幕后之人不仅要随时掌握他们的行踪,还要掌握军中运粮的路线和时间,并且又得能刚好精准的算计出他跟武青钰兄弟每天每时的行踪的人……
他们兄弟,因为元洲城里有帅府,并不是随时都在军营里待命的,想要利用这点设局——
单凭监视他们的行踪远远不够,最便利的就是能直接支配和控制他们两人的动向,以方便他们能随时都配合的钻进这个圈套里!
能做这件事的人,就只有他们的父亲,驻守南境的主帅武勋了!
毕竟有了前车之鉴,武青林这一次反而已经不觉得有怎样的落差和难过了,只是打从心底里仍是难以接受,毕竟——
这样的事情匪夷所思,说起来就跟笑话一样。
萧樾因为事不关己,始终轻松自在,听见武青林发问,倒也没端着,反而如实回道:“算是因为武昙的关系吧。当然,本王心中就着这个南境和你们定远侯府,也都各有打算和计较,但这却是两回事。毕竟……如果只是为了谋算这南境的兵权的话,本王是犯不着管你们武家的内斗和你武世子的死活的。”
武勋已经认了南梁人为新主,要守住南境,他就必须要将南境的兵权从武勋手里夺过来。
不过如果只是为了拿回这部分的兵权——
他确实犯不着管武家父子的内斗,甚至还千里迢迢带着武昙来解救武青林。
话到这份上,武青林就唯有苦笑了:“如此,我倒是沾了武昙的光了。”
萧樾笑了笑,未置可否,只又问道:“那么下一步呢?你有什么打算?”
武青林垂于身侧的手,手指微微捏紧。
虽然一早他就有了对未来的规划和照着自己计划走下去的决心,但这一刻,要对着一个外人当面来坦诚这样的事,也还是需要积攒勇气的。
虽然不想在一个外人面前露出软弱和狼狈的一面,可是——
因为他的无能,今天,武昙已经受到了莫大的打击和惊吓,哪怕是为了武昙,他也已经不能再在萧樾面前回避问题了。
闭上眼,和缓的深呼吸了两次,武青林重新睁开眼时,目光已经一片清明。
他回转身来,正面面对萧樾,字字铿然道:“晟王爷不是想要这南境的兵权吗?我帮你!”
萧樾只是看着他,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武青林眼中满是决绝之色:“我会杀了我父亲,然后取代他,成为南境的主帅,届时……我,与你合作!”
定远侯府的祖训,便是忠君爱国!
现在,做出这样的抉择对武青林而言,并不是件轻松的事。
可是,武勋几次三番要将他置之死地,甚至连武昙的死活也不管……他只要还想活着,还想要有能力护着自己的妹妹,就必须把眼前的这个威胁彻底铲除!
哪怕是子杀父,大逆不道也无所谓了!
在生死面前,人——
可以把底线放得很低很低……
萧樾对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来,却似乎是半点也不意外,甚至于眼眸深处还能带着戏谑的笑意,继续发问:“定远侯也并不是个草包,那么……武世子具体准备怎么做呢?”
谋杀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萧樾却一再的这样赤裸裸的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武青林不是很耐烦跟他细说了,冷冷的往旁边别过眼去:“总之我会说到做到,其中细节就不劳晟王爷费心了。今日之事,我当面跟王爷道谢,但是晟王爷……”
武青林说着,突然激动起来,两步走上起来,手撑在萧樾面前的桌上,神色纠结又略带愤怒的盯着他,咬牙道:“你不该带我妹妹来这里!你吓到她了,你知道么?”
话到最后,他的声音里都带了压抑的痛楚,眸光之上,更是隐约的浮动了一层水光。
昏暗的灯影下,两个人就这样近距离的彼此对峙。
武昙是被吓到了,虽然这回来的一路上她看似平静,可是从她沉默寡言的举止和小心翼翼的眼神里……
武青林都能清楚的感知到她的不安和恐惧!
这些年,他们在武家,虽然有光鲜显贵的身世,也有老夫人的庇护——
可说到底,也几乎是等于相依为命了。
让武昙亲眼撞见了今晚的凶险,武青林知道这会对她造成怎样的打击!
相比于他自己被亲生父亲暗算的那种痛苦和愤怒——
让妹妹也跟着陷入了这样巨大的恐惧之中,才是最叫他介怀和心痛的。
她只是个女孩子,她还只是个孩子!
武青林是真的有点控制不住情绪,甚至于直接迁怒于萧樾了。
萧樾与他对视半晌,却是不以为然的反诘道:“本王恰是觉得,我们这一趟来得刚刚好。若不是今天她恰巧赶过来了,那么你是觉得再过个把月让她直接在京中听闻你的死讯时,她反而会比现在更好吗?”
武青林被他问住,脸上表情瞬间变得彷徨而恐慌。
萧樾却不给他缓解情绪的时间,紧跟着又是咄咄逼人的质问道:“四个月前在京城里,她已经因为不知自己亲生父亲的真面目而遇过一次险了。你是准备一直瞒着她?是想要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再吃第二次甚至是第三次亏?”
“我……”武青林脱口想要反驳,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舍弃和伤害,这样的事,就是他这一个堂堂的男子汉,都有些难以承受,不是他刻意瞒着武昙,而是……
武青林内心矛盾,最终只是狠狠的闭了眼,咬牙道:“有些事情,我不想让她知道!有些过往,我也不希望她也一起承担。”
“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不想让她知道的那些事,恰巧别人也不想让她知道……”萧樾的奚落声,依旧是不留情面的一声接着一声往下砸,“在她被完全蒙在鼓里的时候,事情又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武青林,人心叵测,即使你只是想要护着她,但是你武家在那胤京之内,处于波谲云诡的朝堂漩涡中心的位置,这已经是不容改变的实事。其实……在那样的局面之下,没有哪个人能真的有绝对的能力可以护得住另外一个人,让她永远不受到波及和伤害的。你要保护她,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她,谁是她的敌人,哪里会有危险,然后,让她自己拿起武器,保护自己。”
萧樾的话,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不说是如洪钟大吕般震撼,也有叫人振聋发聩的作用。
说话间,他也手撑着桌面缓缓的站了起来,以对等的姿态,和武青林面对面。
武青林如遭雷击,缓慢的重新睁开了眼。
他的嘴唇颤抖,眸中亦是充斥着挣扎痛苦之色,艰难的低声说道:“她是我妹妹!长兄如父,我曾发誓要好好呵护她一辈子的!”
“是你的一辈子?还是她的一辈子?”萧樾忽然嘲讽的冷笑出声。
武青林的眼神略一黯淡,他已经站直了身子,款步走到了旁边。
一片梧桐的叶子不知道何时落在了窗台上,上面有被虫蛀的孔洞,看上去极不协调。
萧樾踱步到那窗前,低头看着那叶片上的纹路,语气讥诮:“试想如果今天你就这么死了,那你这一辈子就算到头了,可是武昙呢?你留下她,让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你提前给她伪装好的那个完美的世界里,继续无忧无虑的生活?”
武青林盯着他的背影,一时无言以对。
“你死以后,那些暗算,那些冷箭,谁还能继续替她去挡?”萧樾继续往下说:“所以醒醒吧,这世上最残忍的事,不是你要逼她去认清和面对那些残酷的真相,而是你让她活在幻境里,至死都得不到一个真相。明枪暗箭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迷途而不知,在荒唐和暗算中浑然不觉的过一生。”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和武昙相处的久了,萧樾就越是觉得自己就连对她上辈子经历过的那些事都开始耿耿于怀。
他不能把那些往事告诉她,毕竟都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既然她没有那段不堪的记忆,他也就没必要让她知道,还要徒增伤感,可是前车之鉴,只要想到她前世在被人蒙蔽的情况下所经历的那些利用和背叛……
都会觉得胸中窒闷和不忍。
虽然他和武青林的初衷目的都一样,都只是想要护着她一生顺遂,可是,相较于将她做一株菟丝花一样的娇养起来,他反而会觉得叫她清楚明白的活着……
这才是对她最大的尊重和保护!
她应该有她自己的想法,也有她自己去选择和面对一切的权利,不是么?
武昙说是去更衣,但却一直也没有找过来。
这边武青林的情绪有点失控,暂时需要冷静,萧樾就撇了他,先独自出门去了武昙那。
彼时两个丫头已经服侍她泡了热水澡,又把她扶到床上。
蓝釉拿帕子在给她擦头发,青瓷端着碗姜汤坐在另一边,一口一口的喂给她喝……
因为是在晚上,这会儿武昙身上还只穿着中衣,青瓷怕她着凉,又拿了床被子给她围在了身上。
武昙也不吱声,紧裹着身上的被子,一眼看去还算正常,就是闷不吭声,目光游离的样子又暴露了她此时魂不守舍的状态。
“主子,您怎么了?是着了凉么?不舒服的话,奴婢喊燕北过来给您看看?”青瓷觉得不对劲,一边喂着姜汤一边试探着问。
姜汤熬得很浓,青瓷一激动汤碗就凑得近了。
武昙被那热气一呛,眼眶里突然好大一滴泪猝就那么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
啪嗒一声,砸在青瓷端着的瓷碗里。
“主子……”两个丫头都吓了一跳,低呼一声,刚要冲出去叫人,外面萧樾却正好推门走了进来。
陈年的破房子,房门都年久失修,即使他动作还算优雅,开门的动静也依然很大。
同时有冷风从外面灌进来,主仆三人齐齐的抬头。
青瓷两个连忙站起来:“王爷,主子她……”
想要说话,萧樾却挥挥手:“都下去吧。”
两个丫头于是就只能把话生咽下去,恭顺的暂且退下了。
武昙裹着被子坐在床边,脸上表情有点木的盯着萧樾的一举一动。
萧樾款步走到床边,在她面前站定。
他这样站着,落下的阴影庞大。
武昙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低下头闷声的问:“我大哥呢?”
萧樾沉着脸,盯着她的发顶,开场白却直白的让她猝不及防。
“你怀疑是本王做的局?”他问,语气笃定。
武昙只觉得头皮一麻。
她猛然抬起头,和萧樾冷沉的视线对上,下一刻就心虚的又垂下头去,咬着嘴唇,轻声的道:“我……不敢怀疑!”
不是不怀疑,是不敢承认!
从事发之后她脑子就一直没停过,通过眼前发生的事,一点一点的推演,最后得出来的不过就是两种可能——
一种,幕后黑手是掌握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他们的亲生父亲武勋,另一种,就是手眼通天到已经屡次让她见识过厉害的晟王萧樾设局!
只有这两种可能,但这两种可能都同样的让她崩溃。
这两个人男人,一个是她从小就尊敬的父亲,另一个——
又是她曾经甚至设想过要同他共度一生的男人!
在这个地界上设这样的局,武勋可以很方便的操纵;而萧樾——
他既然能精准的掌握这里一切事情发展的动向,并且赶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带到这里来,亲眼目睹并且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也就不排除这一切也会是他一手安排的可能……
可这两个人之间,不管是谁要设局害她大哥,都总要有个动机的,而在这一点上,父亲这么多年一直都器重大哥,并且父子之间也从没暴露出什么具体的矛盾来,再加上又有血浓于水的先天性条件在,她是几乎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会有这样违背天理伦常的事情发生的。
这样一来——
反而是萧樾揣着的动机明显了!
或是为了震慑他们兄妹?或是为了将这把火引到他们父亲的身上?
甚至于哪怕事情真的就是她父亲做的,而萧樾就只是故意赶在这个契机上带她来目睹了现场,好挑拨离间,以便于图谋南境的兵权……
可就算这就是萧樾做的一个用来挑拨离间的局,又能怎么样?
不管是他设局再救人,还是单纯的只是救人,现在的这个结果也只说明了一点——
只要他想,就随时随地都可以要了武青林的命!
主动杀人,也好,见死不救,也罢!在武昙看来,这其中结果没什么差别。
因为——
她要的,就只是她大哥能平安无事的活着!
所以,萧樾的目的达到了,他成功的震慑住她了,让她在后怕之余,更有种深入骨髓的恐慌。
不管怎样,她都不敢再忤逆他了!
武昙的眼眶里有泪,只是这一刻,却连哭都不敢了。
她用力的捏着被角,心里还是难以克制的抖成一团。
“即使你之前不信,现在开始,也必须信我!”萧樾见她还算坦白,心里因为她的这“怀疑”二字堵了一下之后就又迅速冷静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义正辞严的澄清,“你听好了,这件事不是本王操纵促成的,明白了吗?”
武昙紧抿着唇不说话。
萧樾就又忍不住的动怒,他往前一步,一把将她从床上拽下来,逼视她的眼睛,沉声道:“说话!”
武昙踩在床前的脚榻上,抬起眼睛来,勉强能看见他的整张脸。
灯影晃动下,他眼眸深处有喷薄欲出的怒气。
武昙的脑子里乱成一片,已经没办法正常思考了,在他的逼迫之下,只是脱口问道:“那……是谁?”
是谁?是武勋!
可是萧樾知道即使他说了,也依然没办法说服她相信。
何况——
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弄巧成拙,今夜的这件事之后,她非但没感激他的援手,反而像是开始忌惮了?
萧樾的胸口被这口闷气顶的一阵一阵发闷,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外面就听青瓷传话:“王爷,二小姐,武世子过来了。”
萧樾拿了旁边干净的外衫顺手给武昙套上,这才一边暗暗松了口气,冲着外面没好气道:“进来!”
武家这兄妹俩真是一对儿活祖宗!他在这出人出力的替他们排忧解难,结果到头来还是个不足取信的外人!
行!本王说话你当放屁是吧?那就听你大哥亲口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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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叔:大老远跑一趟来救大舅哥,媳妇非但没感激我还被我吓疯了?我这是要回到解放前么?
亲丈母娘作者:想多了,你得想你媳妇是个啥德行,吓怕了,这就是要被抱大腿的前奏→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