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樾也不由的捏紧了手中筷子。
满殿寂静。
沉樱手中杯盏一落地,倒是立刻把大家都惊醒了。
“郡主!”晚棠连忙跪下去,拿了帕子给她擦裙摆上的水渍。
沉樱却是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上座上的周太后。
皇帝的呼吸声,也是到了这会儿才慢慢恢复,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紧张,“儿……”
刚要接茬儿,周太后的视线却又移到了萧樾的脸上,继续有条不紊的吩咐:“樾儿,你为赐婚使,亲往北燕送嫁!”
此言一出,又如是一块巨石入水,砸得整个水面都动荡不安起来。
皇帝的脸色骤变。
萧樾紧绷着唇角,没做声。
周太后又已经再度看向了皇帝,冷声问道:“皇帝觉得不妥?”
语气一样的平缓沉着,但是那股子威压之势,武昙都清楚的感觉到了——
她这不是妥协,也不是终于让步了沉樱的事,而分明是在逼着皇帝打消念头!
而萧樾——
只不过是她请到这里,摆了皇帝一道的武器!
皇帝自然是不想让萧樾再跟北燕沾边的,武昙都想明白了的事,他自然听得出来,周太后这不是在跟他征询意见,而是在逼他收回那道赐婚的圣旨。
她是说——
想要她答应让沉樱和亲,就必须由萧樾去送嫁!
可是——
萧樾一旦去了北燕皇廷,在那里都会做些什么,可就谁都控制不住了。
他在北境十年,对手一直都是北燕人,北燕人恨他,但同时更是忌惮他!
他去北燕?如果北燕人怀恨,杀了他,皇帝自然乐见其成。
可如果适得其反,反而让他震慑住了北燕人,甚至是和他们达成了什么条件盟约——
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皇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也晦暗无比。
他不想看见沉樱是真,但是沉樱只是碍着他的眼了,跟萧樾没法比——
萧樾,是能让他真真正正感觉到威胁的一个存在!
周太后看着他,等他表态。
皇帝的心思瞬间就变了几变,胸中情绪更是起伏不定。
武昙能明显感觉到这里的低气压,再去看萧樾——
他在最初意外的怔愣之后已经移开了视线,低头抿酒,完全掩饰住了神色。
皇帝攥着搁在膝上的左手,终于开口,嘴角扯出一个笑容,眼睛里的神色却仍是昏暗的,缓慢而清晰的说道:“母后又不是不知道,子御镇守北境多年,和北燕人多有仇怨,让他入北燕,怕是有风险,朕这个做兄长的,总不能不考虑他的安全。而且,这些年他专于武事,对朝政朝局都没有亲身参与过,和亲又是事关两国邦交的大事,朕也怕他没有经验,处理不好。”
周太后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也是不变,只是早知如此一般的道:“哦!原来晟王去送亲会有危险?如若他们对晟王怀恨,那岂不是说北燕此次的和亲之请根本就是个幌子?让樾儿去送个亲都可能会有危险,这种情况下,哀家就更不能让沉樱嫁过去了!”
皇帝狠狠一愣,怎么都没想到她会在这里等着自己,脸都青了。
这事儿武昙虽是插不上嘴,但是坐在周太后身边,看她三言两语就把皇帝堵得哑口无言,也是唏嘘不已。
太后果然是太后,三两句话就把皇帝给绕进去了,让他无从反驳。
母子两个,四目相对,显然是在较劲。
若说昨天在皇帝的寝宫,皇帝还能只拿出一个态度来跟周太后抗衡,可是现在当着萧樾甚至是萧昀的面——
有些事,也仅仅是他们母子两个之间的,皇帝能在周太后一个人面前拿母子之情逼迫周太后就范,但是拿到明面上来,他却没这个脸皮公然要求周太后为了成全他的一己之私就把宠了多年的外孙女推入火坑的。
皇帝咬紧了牙关,迟迟不表态。
周太后却不耐烦跟他拖这个时间了,直言道:“皇帝既然没异议,那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以后也休要再提!”
周太后说完,就抬了一只手。
赵嬷嬷都没想到她给皇帝设个圈套,直接把他堵得哑口无言,这会儿还愣着。
武昙连忙伸手去扶她。
刚把她从座位上扶起来,要往后殿走,皇帝的声音却突然毫无征兆的自背后传来。
“好!”他说!
一个字,斩钉截铁,咬牙切齿!
武昙正扶着周太后的手,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微微一震,然后猛地一下攥住了她正扶着她的那只手。
周太后的脚步顿住,却没回头。
武昙却忍不住的转头看去,就见席间的萧樾仍是垂眸盯着手里的酒杯,而萧昀和沉樱则是和她一样,都意外又紧张的盯着皇帝。
皇帝看着周太后的背影,抖了抖衣袍起身,再说话的时候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方才的话是儿臣没表述清楚,母后许是误会了,儿子只是说年初那场战事北燕人败得惨烈……毕竟死了人的就是血海深仇,个别人会盯上晟王也不一定,至于北燕国主,他求和的态度还是相当诚恳可靠的,既然母后心疼沉樱,一定要晟王去送嫁您才能放心,那朕就依了你吧,会即刻降旨赐封晟王为赐婚使,到时候随北燕使团一起往北燕送嫁。”
周太后的身体,已经绷成了一座雕塑,站在那里一直没动。
皇帝似乎也是恼羞成怒,居然也不管她,说完就又看向了萧樾,嘴角噙了丝笑意道:“晟王对领这趟差事也没意见吧?”
萧樾能说什么?
说有意见?不想去?那就等于让周太后白白的赔上了沉樱,把沉樱白送到了皇帝的手里当棋子,这场鸿门宴等于白摆了,一无所获!
虽说现在已经没他绝的余地了,可他接这个差事——
皇帝是奈何不得周太后的,显然,这口气和这笔账就都要算他身上了。
不过么……
与其让周太后白忙一场,惨败收场,他当然是愿意帮自己的母后一把的。
所以,在皇帝满是深意的注视下,他也撩了袍角起身,拱手一躬身:“既是皇命又母命,那臣弟领了这趟差事就是!”
皇帝原以为他会推辞的,没想到他突然当场就应了,瞳孔突然剧烈的一缩。
这时候,萧昀也已经跟着他起身了。
他便盯着萧樾看了两眼,咬牙道:“如此……甚好!”
言罢,又冲站在上首的周太后的背影一拱手:“儿子还有政务要处理,就先行告退了。”
萧昀也拱手:“孙儿告退!”
父子两个一前一后的离开。
沉樱却是坐在那里,一直到了这会儿都没缓过来。
她要挑拨周太后和皇帝之间的关系是真的,可周太后爱护和想要保护她的心意也是真的,看着对方这样大费周章的替她挽回局面,最后却当面被皇帝这样打脸,让她伤心……
沉樱心中,自是愧疚无比的。
她红了眼眶,连忙爬起来,奔过去,可是停在周太后的身后,却又猛地刹住脚步,有那么一瞬间,不敢走到她的面前去,看她的表情。
而武昙站在周太后的另一边,手已经被她攥得生疼,抬起头,就能看到对方的脸。
可是,这一刻的周太后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她像是入定了一样,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站着。
武昙有点无措——
按理说,她跟周太后不熟,也没什么交情,对方的喜怒哀乐跟她无关的,可这是萧樾的母亲,萧樾对她好,她也不能将他母亲的感受完全的视若无睹。
“太后……”斟酌了之后,她还是试着开口,“您是不是累了?臣女扶您进后殿歇息吧!”
声音语气,特别的小心翼翼。
周太后终于回神,侧目看了她一眼。
就在武昙紧张的想着还要怎么安慰她的时候,她却突然笑了:“你很乖巧,哀家很喜欢你。”
她这笑,完全不达眼底。
萧樾隔得远,她又是背对门口的,但是武昙就在她身侧,看的清清楚楚。
前一刻,她还觉得怜悯这个老人,这一刻,触及她眼中深不见底的眸光,突然之间就是心头一抖,莫名的胆寒。
可是,还没等她反应,周太后已经转身,面容平和的对萧樾道:“武家的这个丫头,很合哀家的眼缘,既然你很快就要出京办差了,便将她留在宫中给哀家伴驾吧。”
她这是要——
留人质?
以她来牵制萧樾,胁迫萧樾为她做什么事吗?
武昙的心头又是猛地一跳。
她当然不可能顺从入套,虽然知道她没资格拒绝,也还是当机立断的就要婉拒:“臣女谢太后娘娘抬爱……”
她家里还有老祖母在,一个孝道压下来,太后总不能不让她管家里的祖母,留在宫里给她当人质吧?
可是话音未落,已经被萧樾开口打断。
他冲武昙招招手:“本王刚答应带你出去走走,游览大好河山,现在正好,你随本王出趟公差,正好开开眼界。”
把武昙留给周太后,他倒是不担心周太后会真的对武昙做出点什么,可是——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母亲有话不能敞开了当面跟他要求?跟他明说?反而母子之间要玩这种手段?
萧樾一直觉得经历这些年,他是已经将这些都看淡了的。
可是这一刻才发现,心中依旧义愤,堵得慌。
他的面上带着笑容,冲武昙招招手。
武昙的一只手还被周太后攥在掌中,她试着抽了一下,没抽动,不由的有些为难。
而身边的周太后和萧樾面对面的站着。
她面上没有任何的情绪变化,就这样静默,片刻之后,倒是缓缓的松了手。
武昙猛地松了口气,但还是在她面前尽量保持端庄得体的模样,款步走向萧樾,然后转身站在了他的侧后方。
萧樾这才冲着周太后拱手一揖:“儿臣告退!”
“臣女告退!”武昙也给她福了一礼。
然后萧樾就转身牵了她的手,离开了。
周太后站在那里没动,一直面无表情的目送。
萧樾带着武昙从长宁宫出来,仍是坐轿子出后宫,再去换马车。
路上,他从她袖子底下摸出她被攥出几道指印的手在指尖揉搓,一边在她耳畔轻声的问:“疼么?”
武昙今天是头次正面面对皇室之中的波涛暗涌,这一场风暴经历下来,她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这时候猛地回神,就突然挣扎着从他怀里转身,仰头直视他的目光道:“有危险吗?”
去北燕送亲……
且不说北燕那边到底会不会针对他,就冲着皇帝对周太后提出的这个要求的那股子恨意和怒意,她突然就觉得恐慌。
萧樾看着她眼中盈盈闪动的光彩,突然之间就觉得无论是萧植还是周太后,他们对他的那点算计和态度其实都没那么重要了。
他稍稍压了脖子下来,脸孔凑到她面前,邀宠一样轻声的命令道:“亲一下!”
武昙下意识的皱眉。
他的面上染笑,但显然这一刻的心情应该是不大好的,武昙便不是很忍心拒绝他,犹豫了一下,便红着脸凑过去,贴着他的唇,轻轻的蹭了一下。
萧樾倒是没再趁机更占便宜。
只拥着她,仍是把下巴抵在她肩窝里,这才轻声的道:“没事!”
从宫里出来,他就直接命人驾车去定远侯府,先送了武昙,才又折回了晟王府。
下了车,岑管家就亲自自门内迎了出来,神色凝重的跟他交代了两句话。
萧樾听了,却是面色如常,没受什么影响,径自去了前院的书房。
推开门,周太后背对门口站在最里面的书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