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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福不知道之前尉缭到底给了老太卜多大的刺激,如今老太卜竟然待他如此耐心和气,完全不符合他脑子里的构想,这也就罢了,老太卜竟然还觉得他是个温和好学上进低调的人。
天知道有些词一辈子也跟他扯不上关系。
实在扛不住老太卜寄予厚望的目光,徐福点头,为这番交谈画上了总结的句号。
“今日多谢老太卜一番肺腑之言,徐福铭记于心。”徐福不是年轻气盛的小子,他可不会在冲动之下,说什么一定不辜负老太卜的期望。承诺是不能乱给的,要是胡乱给错了,那就是活生生给自己立一个flag,之后总要被打脸的。
老太卜没能听到想要的话,面上一闪而过失望之色,不过徐福话都说到这里了,他也只能命人将徐福送出塔去。
待到徐福出去之后,老太卜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声,“还是年轻了些,说话竟是这样老实,外表瞧上去那样灵气一个孩子,却不知半分讨巧……”
徐福若是听见那老太卜所言,一定觉得冤死了。
他老实?
那这世上也难寻几个不老实的人了。
老太卜的住处不是谁都能进去的,徐福一出来,秦王寝宫中的宫人便立即迎了上来,个个目光焦灼地看着他,问道:“徐典事无事吧?”
“无事。”看他们担心的模样,估计是对上次尉缭与老太卜杠起来,心有余悸了。
徐福回去之后不久,嬴政便也回到寝宫中了。
“王上选了我做主持蜡祭的人?”徐福当即便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嬴政点了点头,挥开衣角,在桌案前跽坐下来,他抬起头看着徐福,口气淡然,道:“有一日,你睡得迷糊时,对寡人道,你想做国师。”
徐福回想了一下,好像……好像是说过这话。
当时他好像乍然从梦中醒来,那瞬间还格外的清醒。
徐福突然觉得口舌有些发干,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嬴政真的将他那一刻的话放在心上了?这是准备……为他铺路?
蜡祭在秦国的重要性之大,不管是去年他参加时的感受也好,还是今年老太卜对他千万嘱咐也好,都能看出一二来。秦国百姓们或许不知奉常寺为何物,太卜署为何物,但他们定然知晓主持蜡祭的人是谁。若是在蜡祭上露了脸,自然就会让百姓们记住,得了民心,受了百姓的拥戴,有了这样的基础,日后要做国师,那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吗?
这样一条通天之路,就简简单单被铺在了他的脚边。
当初他选择走嬴政这道后门,似乎是选对了?
徐福也挥开衣角,在嬴政身边坐下,道:“王上,今日老太卜叫我过去了一趟。”
嬴政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小小地表达了一番,对“王上”这个称呼的不满。“老太卜唤你去了?他可有为难你?”嬴政顿了顿,道:“老太卜本身厉害,也有几分气傲,若是说话令你不快了,你也勿要放在心上。他年纪大了,总会退下这个位置的。”
看来所有人都以为那老太卜会欺负他?
但他又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
徐福无奈摇头,“老太卜并未说令我不快的话,反倒是……”
“反倒是什么?”
“他似乎乐于见到我去接替蜡祭主持的位置,对我好生说了一番鼓励的话,顺便再告诉我,若是搞砸了蜡祭,那可就是大麻烦了。”徐福口气又轻又淡,全然没将老太卜的话放在心上。不是他不认真,而是他没必要杞人忧天。若是时时刻刻惦念着不要搞砸,那才容易搞砸呢。
嬴政皱了皱眉,对于老太卜这番带有压力的话有些不满。不过他还是为徐福解答了心中的疑惑,“蜡祭曾是老太卜一力负责,后来吕不韦选了奉常寺的田太祝接替老太卜的位置,老太卜便对那田太祝心生不满了。若没有田太祝,他便不至于早早从位置上退下来,手中一干权力也跟着丢失了。此时你又要接替田太祝……”
嬴政说到一半,徐福便悟了。
大约就是那么个意思,“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徐福顿觉,这些人心思弯弯绕,自己有时还真看不透。
嬴政笑道:“如此也好,之后便无人能阻你的脚步了。”
也算是一种幸运了。徐福暗自感叹了一声。
蜡祭过后,他离国师之路又更近一步了。徐福骤然轻松了起来,主持蜡祭,坑爹就坑爹吧,只要能值得就好。
嬴政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了徐福的脸庞上。
为君王者,向来称孤道寡,纵使后宫子女成群,也依旧是孤身一人。
曾经嬴政也是这样以为的,他这一生或许便只奔着大业去了,再没有旁的心思分割出来。直到这时,嬴政才觉得并非如此。他甘愿分出几分心思放在徐福的身上,只愿他大业得成那一日,徐福也同他的携手并立。
徐福慢半拍地转过头来,迎上嬴政的目光,道:“这样是很好。”
……
奉常寺上下都未曾想到,蜡祭的主持人选这么快便定下来了,竟然真的是徐福!顿时令人有种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感觉。有的人心中难免有些酸气,只觉徐福这一路走得未免也太过顺风顺水了,在这讲究家世背景和资历的奉常寺中,才前后不到一年,便要主持蜡祭了,实在是人比人,气死人!
苏邑与徐福交好,难免有的人就酸到苏邑跟前去了。
“苏兄与徐典事交情颇深,何不从徐典事那里也讨个重要的职务来呢?”
“对啊,说起来,苏兄才为太祝,苏兄才当是主持蜡祭的好人选呢……”
“是啊,要论资格,应当苏兄为先才是……”
苏邑面带不耐之色,偏偏那两人没看出苏邑的不快来。此时正好王柳又从旁边路过,那两人更来劲儿了,叫住王柳,道:“就算不说苏兄,那王太卜也更有资历和背景啊,偏偏我们谁也选不上,啧啧……”
王柳顿住脚步,回过头来,冷冷地瞥了那两人一眼。
两人不自觉地住了嘴,这才想起这王柳还是昔日奉常寺中的小霸王呢。自从去年王柳与徐福比试后,便低调了不少,众人都快忘记他的本性了,现在见他面色不虞,两人才反应过来,王柳的脾气并不好,也根本不好得罪。
他们可不是第二个徐福,能保证得罪了王柳,还能安然无恙。
“你们连徐典事是何来头也不知晓,就在这里随意搬弄,口上逞能可让你们得到这个机会了?不过嘴里冒些酸气!”王柳开口可丝毫不客气。
那二人被他说得脸上一阵臊。
就连苏邑都不由得多看了王柳一眼。
若说从前,王柳比起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那时王柳不会自降身份,同人在背后酸来酸去。王柳现在好像真的彻底变了一样。
那二人越想越觉得下不来台,再想到从前王柳也不是个什么好货色,现在来教训他们,也不知道装的什么!
他们自然不甘咽下这口气,于是便不服气地反问道:“难道王太卜知晓徐典事是什么来头不成?”
莫说这二人了,就是苏邑都不由得看向了王柳,满眼都是惊讶好奇之色。
苏邑与徐福算是走得极为近了,但他都不知徐福究竟什么来头,王柳如何能知道?
三人却见王柳冷笑一声,道:“鬼谷你们可知?刚被封为国尉的尉缭先生你们可知?徐典事便与国尉为同出鬼谷的师兄弟!你们说他是什么来头?”
鬼谷门下出了多少厉害人物,七国都是有所耳闻的。
且不说鬼谷,就单说那尉缭,名声也是颇为响亮的。
二人对视一眼,讪讪离去。从前都当徐福没有来头,谁知道人家不是没有来头,只是捂住了,怕吓着别人。现在想来,也只能心中各自羡慕嫉妒恨了。这样好命,那也是人家的!
王柳也正要离去,却被苏邑一把拽住了。
“你如何知道徐典事的来历?”苏邑微微皱眉,看着王柳问道。
王柳翻了个白眼给他,“若是你多关注徐典事几分,便会知道,国尉来奉常寺中寻过徐典事好几次。”
王柳说完便挣脱他的手臂,大步离去了。
苏邑怔了怔,半晌才叹道:“……徐典事,果真非常人也。”鬼谷的弟子,哪里是常人能与之比较的?也怪不得徐典事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倒是那些想要看笑话的人,恐怕要教他们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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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国还在竭力争取修建水渠的时候,徐福已经开始准备蜡祭了。
那一日王柳与二人的对话不知不觉便飞遍了整个奉常寺,虽然他们没有亲眼见到尉缭是如何来找徐福的,但他们心中已经隐隐升起了畏惧与敬意。甚至还有人私下拍着马屁,道,早就看出徐福非同凡响了,今日一看,果然!乃是鬼谷出来的弟子!自然是比旁人要厉害几分的!
对于这些私底下的议论,徐福都是一律装作不知晓。
他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理会。
与单单去瞧蜡祭是全然不同的,他作为主持蜡祭的人,头一件事便是要将蜡祭上的唱词给背下来。
徐福还隐约记得去年那一日,主持的人口中吟唱歌词,口音还有些奇怪,但听起来却觉得说不出的舒服和神秘悠远。
徐福觉得……挺难为五音不全的自己。
不过这个他不会唱,嬴政却会,嬴政便手把手地教他,个中艰难就不赘述,不过也算是添了几分“房中之趣”。如果腰酸背疼一番过后,还记不住的话,那就活该腰酸背疼了!如此折腾几日后,徐福终于会背了。
除此之外,他还要了解各种反复的礼仪,其中最令徐福觉得难以忍受的,就是到了那一日,他是没饭吃的,必须等到蜡祭结束之后,晚上举行大宴了,他方才有机会进食。
徐福盯着竹简上关于这一点的记载,整个人都坐得直挺挺的,一脸生无可恋的冷漠表情。
嬴政从旁瞥到这一点,也不由得皱了皱眉。上回徐福便是在蜡祭之后晕了过去,这次几乎是整整一天都要不进水米,那如何能行?什么规矩,什么禁忌,瞬间都被嬴政抛到了脑后去。
“这一日寡人会命人为你准备好饭食,早起之后便先用饭食,用了之后再处理蜡祭之事。”
嬴政都如此主动地通情达理了,徐福又不是矫情的人,当然马上顺着杆子往上爬,脸上展露了点儿笑意,“多谢王……阿政。”说到那里,他硬生生地改了口。
嬴政对他这样体贴周全,他总是要给嬴政一点甜头吃的嘛。
嬴政闻言,脸上的神色果然骤然温和了不少。
徐福瞥见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不由得有些沾沾自喜。原来哪怕是秦始皇,也并非那样难对付的啊。哦不,或许只是因为自己太聪明了而已。
徐福合上竹简,那些内容他基本已经能倒背如流了,待到蜡祭时,只要没有什么天灾人祸,那他就不可能出问题。
嬴政心中顿觉愉悦,他正要拥着徐福度过接下来的二人时间,却突然见扶苏从殿外走了进来,“老师!”扶苏一走进来,见着嬴政拥住徐福的模样,呆住了。
嬴政脸色微黑,心中默念三声,父子感情不能破坏!父子感情不能破坏!父子感情不能破坏!
扶苏依旧呆立在那里。
其实他是在暗自琢磨,怎么悄无声息地溜出去,免得让父王盯上不识时务跑来瞎搅合的自己。
而嬴政瞧了瞧扶苏呆住的模样,却以为他是被自己和徐福的关系给吓住了。
“扶苏,过来。”嬴政出声道。
徐福将手边的竹简推到一边去,倒是一副临危不乱的模样,丝毫没有被抓住奸情的慌乱或者羞耻等等……情绪。
扶苏忐忑不已地挪动着小碎步,顿在嬴政的跟前。
完了……
扶苏心中叫糟。
徐福左瞥一眼,右瞥一眼,总觉得这父子俩的脑回路没对上。
嬴政抬手摸了摸扶苏的头顶,语气温和地问道:“自你母亲离去后,可有不顺心之处?”
扶苏愣愣地摇头,“没有。”如果说有,他总觉得自己会被宰了。
嬴政轻叹一声,道:“你如今年纪也不算小了,应当明事理了。我与你老师……”
“等等,他能听明白吗?”徐福不由得打断了嬴政。
扶苏虽然看上去机灵又格外的精,但男男之事,他也能懂?没这么早熟的孩子吧……
徐福正想着呢,就见扶苏点头,道:“扶苏知道父王喜欢老师,老师与父王的关系,就如同……如同夫妻的关系。”扶苏脸上还露出了“我很认真”的表情。
徐福:“……”还真有这么早熟的孩子啊!
嬴政和徐福都沉默了,他们都不由得怀疑起,是不是他们做了坏的表率,把年幼的扶苏给带坏了?
“父王,扶苏说错什么了吗?”见他们二人面色都不太对,扶苏不由得低声道。
他说的也没错……
嬴政当即便大大方方摊开来,道:“你并未说错,父王与你老师的关系正是如此。”
扶苏面色平淡地点点头,“那扶苏就不打扰父王与老师了……”说着他便转身迈着短腿往外走了。他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反倒让徐福和嬴政有些无所适从。
嬴政轻叹一声,反倒有些心疼自己的长子了,“或许是性子向着郑妃,他向来不需要寡人操心什么。”
“扶苏公子是有着同龄人都没有的成熟稳重。”
嬴政笑道:“才几岁?就成熟稳重?”嬴政突然顿住,道:“不过也是有特例,比如你,外表稳重,内心不也像个孩子么?扶苏想来便是与你相反的。”
徐福脸色一黑,瞬间装起了高冷,不搭理嬴政了。
他像孩子?
他浑身上下哪里像了?
嬴政都把他给上了,那嬴政是恋童癖吗!
嬴政见他面色冷然,一副“不屑与凡夫俗子说话”的模样,面上忍不住又露出了笑意,“哈哈,寡人不说此话便是……”
二人又乱七八糟地扯了几句,这才去用饭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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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便是蜡祭日。
有了去年的经验,加上今年临时抱佛脚补充来的知识,徐福倒是半点惊慌也无。
也不知道怎么的,嬴政倒好像比他还要紧张一些似的,早早地便醒了,他一沐浴更衣,徐福难免就被吵醒了,徐福撑着从床榻上起身,就见嬴政挟着一身水汽出来了,宫人正上前为他更衣。
这边有宫女见徐福醒了,马上又将徐福领着去沐浴了。
主持蜡祭,徐福总是要焚香沐浴一番的。
沐浴过后,徐福刚一出来,便见宫女手中捧着黑色的大礼服,对着他笑了笑。
与之前嬴政特地为他准备的礼服全然不同,这礼服更为厚重,上面的花纹更为繁复,通体黑色,给人以庄重与神秘之感。当宫女将里头的衣袍一层层为他穿好,徐福就已经感觉到了,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落在他的肩背上,令他不自觉地将背脊挺得更直。
而后嬴政走上前来,亲自将外袍为他披上。
宫人们就只能看着这样不合规矩的一幕,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上饭食。”嬴政淡淡道。
宫人们忙将饭食呈上来。
徐福与嬴政分座于桌案两侧,先草草用了些饭食。
若说不敬神灵,难道吃一顿饭便不敬神灵了吗?若那神灵当真如此小气,想来也没什么可敬的。
徐福与嬴政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了。
用过饭食后,徐福便先一步随内侍出了宫。
宫外一干大臣早已在等候了,去年徐福便是其中一员,而今年,却是大臣们眼巴巴地看着他走近,目光复杂。
徐福穿着一身厚重的礼服,远远走来,倒真比那老太卜和田太祝更有几分风范,让人望上一眼,便不自觉地认为他就该主持蜡祭才是。
或许这就是气质的魔力。
徐福着一身白,能给人飘飘欲仙之感,着一身黑,又能给人深沉厚重之感,到了他的跟前,好似谁也不敢放肆了似的。这样怪异的感觉说来玄妙,但又却是真实存在的。原本不喜徐福,对他主持蜡祭之事颇为反对的人,此刻都不自觉地闭上了嘴,什么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
徐福走近了之后就停住了脚步,然后转身背对众人,他的远眺着王宫之中的那座巍峨宫殿,嬴政便是要打那里过来。
嬴政并未让众人等上多久。
若说他有多心疼他的臣子们,那可真不一定,但他必然是心疼徐福的。
他怎么忍心让徐福站在那里久等?于是便早早出发了。
君王一到,众臣高呼,随后便拥簇着浩浩荡荡地出了咸阳宫,先祭祀祖先,而后再往咸阳城外而去。
他们自街道上行过,大街两旁便有数不清的平民百姓,匍匐于地,叩拜秦王,口中高呼秦王。
车驾行过,这些百姓便会跟上去。
今年他们走得稍微远一些,另外挑了处农田。
抵达后,徐福要将主持的事宜暂时移交于嬴政。
嬴政穿得比他还要威严英武百倍,嬴政手握榛木手杖,站在田埂之间的土包上,他个子高大,无一人能挡住他身上的光华。
徐福不自觉地用仰望的目光看了看他的身影,心中有个地方微微一动,这样优秀的人物,若能珍藏一辈子就好了。
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徐福与嬴政的性子还是十分相似的。
嬴政发完话,徐福便高声道:“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无作!丰年若土,岁取千百!”他的声音清冷好听,哪怕有些跑调,那也是瑕不掩瑜的,周边百姓们的神色随着他的音调而起伏,他们的心都被他牵引着。
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嬴政便已经接声唱了起来。
二人的歌声首尾扣接得紧密,徐福顿时觉得有些怪怪的,弄得像是成婚宣誓一样……
不过随后百姓们高歌和之,徐福那怪异的念头就打消了。
蜡祭很快便结束了。
食物分发下去的时候,徐福便察觉到嬴政的目光朝自己身上扫了过来,那是毫不掩饰的注目。
徐福心跳微微加快了些,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的传情,反倒让他生出了一种隐秘的快.感。而且今年与去年相比,嬴政的态度可是要温柔多了,越是强烈的对比,才越是让心中难以平静,甚至隐隐有几分窃喜。
众人很快陆续散去,嬴政坐上秦王的车驾,也往着王宫回去。
苏邑原本想要像去年那样叫住徐福,但却突然想到了李斯所言,于是只能生生打住,眼看着徐福跟着秦王车架离去。
苏邑心痛不已,暗道,如此下去,也不知会发展到何等地步去……是好是坏……他却不能测啊!
徐福慢悠悠地走在车驾之后,全然不知道苏邑还在为他担忧。嬴政本想停下车架,与徐福同行,但这样的举动在此刻做来,实在太不像话。而且为了安危着想,他也不能轻易从车驾上下来。于是就变成了,徐福在车驾后走着,而嬴政却掀起车帘,看着徐福慢慢往前走。
赵高见状,都被肉麻得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只能叹一声,可怜他独独一人啊!
等回到王宫之中,疲累至极的徐福褪去身上的衣袍,跽坐而下,道:“如今我是不是该祈求,来年秦国万不要有半点祸事才好?免得到时候就是我主持蜡祭不当的错了。”
“无须在意,老太卜会那样对你说,只是觉得你年纪轻,总要想办法吓吓你,让你谨慎起来。”嬴政马上劝道。
徐福本来也就是说个玩笑话,现在听嬴政这么一说,觉得也有理,随即就没放在心上了。
去年蜡祭之后的大宴,因为赵姬的缘故,被破坏了个一干二净。而今年的大宴,嬴政却并未将众姬妾召到殿中来。他命人摆了桌案,桌案上满是酒肉。那桌案只有四张。
徐福进殿的时候都有些惊奇。
四张?
他和嬴政各一张,还有两张能坐得下谁?
不一会儿徐福便见扶苏带着胡亥进来了。
胡亥一岁多了,口中会含含糊糊地发出些音节,但走路是全然不会的,顶多也就是爬来爬去而已。扶苏虽小,但他不得不使出浑身力气,将胖团子胡亥托住,宫女看得心惊胆战,但又不敢打扰长公子一番关爱幼弟的心。
还是徐福见了,这才道:“扶苏,将胡亥给我吧。”
宫女哪敢让徐福去抱?那王上的目光还不知多么冷厉呢!宫女笑着将胡亥从扶苏手中接过,带着他在另一张桌案旁坐下,这也算是占了一个位置了。
徐福:……
虽然这样的安排显得有些奇怪,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得合该如此了。
就好像真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和上辈子的年夜饭有什么分别?
宴上,胡亥就光顾着舔手指,扶苏的目光屡屡朝胡亥看去,最后又不忍直视地挪开。而徐福和嬴政这两个大人,就显得正经多了,还正儿八经地举杯祝酒。
徐福高声道:“愿王上大业早日功成。”
嬴政笑了笑,一饮而尽。
他心中自然也是有祝酒词的,但他却没说。
……除却江山大业,寡人还愿你永久留于寡人身边。
这么肉麻的话,若是说出来,自然不是嬴政的性格,所以他选择干脆不说了。做比说更有效。
徐福这头也在深思中。希望他能早日登上国师之位,如此便可与嬴政并肩。想一想与秦始皇并肩的滋味,那该是多么美妙!仅仅只是想一想,徐福都觉得心脏狂跳起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又默契地收起了目光。
殿内弥漫着酒肉的香气,又暖意融融,不知不觉就让人变得醺醺然了。
嬴政命人将扶苏和胡亥送回,这才亲自扶着徐福往殿内走去。
嬴政极为顾忌徐福的面子,若不是他为徐福着想,早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直接将徐福抱起来了。
回到寝宫后,在这样普天同庆的日子里,自然又是一片春意融融。
而此时韩非还在来秦的路途上,见沿途欢庆,他心中越发不是滋味。他身为韩王之子,空有一身才华,却不得不远赴秦国,只能见别国庆祝时的欢欣喜悦,他却再不能睹韩国如何欢庆。
韩非孤身一人,寂寞寥落地待在车厢内。
车夫叹了口气,摇摇头,挥鞭将马儿赶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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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祭一过,韩非入秦。
韩非抵达咸阳城后,便有人将他迎到了驿馆之中歇息,那人对他极为恭敬,全然不像是对待一位“质子”该有的态度。韩非心中疑惑,认定秦王此举,必定有其深意。
难道是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展示其秦国的大度?
韩非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暂时居于驿馆之中。
只是他还未等到觐见秦王的机会,便先已经见到了故人。
“有故人求见,韩子可要见?”驿馆的下人问道。
这里是秦国的地盘,他如今耍脾气不见,那就是一来便给秦国个耳刮子,秦王能饶了他?想到此处,韩非便点了点头。
韩非坐在屋中,不一会儿,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侍女推开屋门,低声道:“徐典事,李长史,里面便是了。”
韩非满心疑惑,什么徐典事?什么李长史?不似他的故人啊。
他抬头看去,就见有两人,一前一后地进来了。走在前面的着浅色衣袍,肤色细腻如白瓷,神色漠然不似尘间人物,单是第一眼便叫人不能轻易移开目光了。韩非微微一怔,倒是很快恢复如常。容色过于出众的,有不好之处。
韩非的目光匆匆从对方的脸庞上滑过,确认自己并不认识对方。
而后他看向了后面的人。
温雅的面容,翩翩的姿态,就连脸上带着的三分笑意,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师、弟?”韩非开口道。
徐福刚踏进门来,将韩非打量了一番,见他打扮得同个弱质书生一样,正要开口呢,就见对方先张嘴了,这一张嘴,徐福就被吓了一跳。师弟?这是叫谁呢?难道他跟谁都能沾亲带故?
不过随后徐福冷静下来,就发现韩非的目光是朝着李斯去的。
韩非与李斯是师兄弟?这可有意思了,怪不得李斯鼓动着他一同前来驿馆呢,原来人家师兄弟想见面了。
三人在屋中坐下来,韩非脸上的冷意褪去,问李斯:“你……你在秦国……做、做官?”
早从嬴政口中得知,这韩非子虽有才华,却因天生口疾,而不招韩王待见。如今听见韩非开口说话,徐福觉得倒也还好,他观韩非面容,韩非神色淡然,五官没有紧绷之象,说明他十分的放松,并不因自己患有口疾,而心生自卑,或畏畏缩缩。
想来也是,一个负有才华,胸中有丘壑之人,怎么会执着于这点不足不放?
口疾对他来说,最大的困扰便只有不得韩王看重了。
不过对于爱国的韩非来说,让他到秦国来,说不定也是全了他一番爱国之心了。
对于这样的人,徐福的心情还挺复杂。敬佩固然有之,但也叹惋这样的人物,怎么偏就生在韩王手中?天下英才诸多,但却不如得嬴政一伯乐。
李斯、赵高,不正是因为在嬴政手中,才得以发迹,名扬天下的吗?
不知韩非能否识时务了……
李斯与韩非有旧日情谊,三言两语便聊到了一块儿去。
徐福一直未曾开口,韩非便也没有主动与他说话。秦国的所有人,他都不乐意与之搭话,若不是李斯是他师弟,他连李斯说不定也不会理。
过了许久,李斯终于不再和韩非扯什么旧日情谊了。
他开口就直接戳韩非的伤疤,“你著的书,在韩国可得到推行了?韩王如今是否倚重你了?”
韩非著了《孤愤》《五蠹》,他也曾放下面子,舍了身段,主动捧着竹简到韩王跟前去,然而韩王却笑他,连话都说不清楚,还能有何妙策?难道韩国还需要一个结巴来治理吗?韩王一番不客气的话,顿时将韩非爱国心踩了个粉碎。
现在李斯提起,韩非能有什么好脸色?他脸色骤然一冷,“斯……这、这是何意?”他一激动,便越发口吃了,无疑又是提醒了他一次,在韩王跟前所受的轻侮怠慢。
韩非的脸色不过短短的时间内,就已经黑得如同一块碳了。
能将韩非气得色变,李斯也算有几分本事了。
此时徐福才慢悠悠地开口道:“韩子勿要激动,李长史身为昔日同门,也只是关心韩子罢了。”徐福顿了顿,见韩非面色不虞似要反驳自己,当即又道:“在下徐福,能否请韩子随我入宫?韩子的《孤愤》《五蠹》等书,流传至秦国来,王上见后,十分喜爱韩子之才。”
没有谁是不喜欢被人夸奖的,纵然他是韩非,那他在遭受了韩王的恶劣待遇之后,他也难免因为徐福口中所言,而缓和了脸色。
徐福不给韩非犹豫的机会,抬手便道:“韩子请。”
正巧,韩非也想要面见秦王,见一见那要攻打他们韩国的人!究竟是如何模样!
韩非冷着脸一挥袖袍,大步跨门而出。
徐福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悠然跟了上去。李斯笑道:“我这师兄,脾气还是未曾改变,要他为秦出力,恐是不行的。”
徐福没说话。
李斯又补上一句,笑道:“我可不是嫉妒我这师兄的才华,故意抹黑他的。他脾气孤傲耿直,比起他那一身才华,他更看重韩国。”
“若真留不住人,留住书也是不错的。”徐福说罢,便加快了步伐。
李斯顿了顿,随即笑道:“原来徐典事也是个通透人。”
其实徐福这话说得都有些冷血了,不过他早就跟嬴政站一块儿了,自然是以嬴政的利益为先。韩非固然难得,但若他真与秦国死磕到底,那就留着他那几本书,倒也不错了。
徐福才不会说,前两日嬴政翻阅韩非著作之后,激动道:“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呵呵……
徐福心里有点淡淡的不痛快。
……
嬴政不知徐福去做什么了,但当日下午,便听有人来报,韩非求见。
嬴政虽然惜重韩非之才,但他更清楚韩非是个什么身份,所以韩非到了秦国,他给足了礼遇,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比起韩非在韩国受到的待遇都要好上多倍。但他却迟迟不见韩非,就是想要磋磨两分他的傲气。起码让他不要一见秦王,便十分抵抗,甚至是心中坏有怒气。
如今才没几日,韩非便忍不住了?
嬴政命人去将韩非带进来。
过了会儿,见先进来的却并非韩非,而是徐福和李斯,嬴政就知道韩非为何来得这样早了。
“赐座。”嬴政面色冷凝,淡淡出声道。
韩非直视了一眼嬴政,最后被他的威严所压迫,不得不将目光收了回来。韩非暗自心惊,历任秦王皆好战,何况这一任秦王如此英武!若是稍有不慎,恐怕韩国便真的要毁在他手中了。
三人落座。
韩非始终不明徐福是个什么身份,于是朝徐福看了过来。
徐福回了他一个冷淡的目光,韩非察觉到其中气势压迫,不得不又将目光撤了回去。他心中对于徐福身份的猜测瞬间就五花八门了起来。
嬴政见韩非久久望着徐福的方向,也不挪开眼,顿时便沉了沉脸色,道:“寡人欣赏韩子大才,如今韩子到了秦国,寡人便有一问,韩子可愿留在秦国,在秦国施展你的抱负?”
嬴政十分大方,到了他这里来的,凡是有真本事的,对统一大业有助力相当大的助力的,他都不会吝啬。
如李斯,一来便升为长史,长史是何身份?居于秦国政治枢纽中心的位置。
而尉缭,他虽不喜尉缭,但尉缭确有本事,他便封尉缭做了国尉。国尉是何身份?军方最高行政长官。
如今摆在韩非面前的有一条光明大道,端看他选不选了。
嬴政头脑十分清醒,若是韩非不选,他就只有将韩非扣死在秦国了。
李斯暗暗摇头。
韩非刚要张嘴,徐福却突然出声打断了他,“韩子可否借我观一物?”
“什么?”韩非怔了怔。
徐福耐心地等着。
“何物?”韩非追问道。
徐福脸上难得浮现点儿寡淡的笑意,“借韩子的脸和手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