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好在急归急,却并非叫他们乱了阵脚。
他苦心筹谋了这么长久,焉会没有将白家跟皇贵妃可能出现的变故算计在其中?纪鋆长在靖王妃膝下,然而却终究不是靖王妃亲子。靖王府里那么多孩子,皆是庶出,未曾诞下子嗣的靖王妃自然会在里头挑选一个最合她心意,瞧着将来最有出息的来教养。
在那样的状况下,所谓的情分,到底都单薄如纸,根本不够作为。
他虽则早早便到了靖王妃跟前,可养上几年若是个不中用的,靖王妃势必会在剩下的人里头另寻一个。他想要站稳脚跟,就只能让靖王妃明白,她手中即便只有他这一张牌,也绝对胜过旁人一手牌。
这么多年来,靖王妃待他也愈发视若亲子,他也渐渐能安下心来。
可经年的磨砺跟隐忍,早已将他变成了靖王妃想要的儿子,而不是他自己。
他想站得高站得远,就得狠下心肠。抬头望着东宫的方向,他紧了紧手,他的目的地,到了这一刻已是近在咫尺。
白老爷子的神经却因为他的一句话而瞬间紧绷,参与逆谋之事,原本便是与虎谋皮,有舍有得,单看你做出的取舍,是愚蠢至极的还是聪明无双。他自认选对了路,但对纪鋆,却还是颇为忌惮。
故而,纪鋆话毕,白老爷子清清楚楚听进了耳中,却并没有辩驳。只收回手慢慢抚起了胡须。
纪鋆就也不再言语。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往东宫前进,梁思齐走在最前头,腰杆挺得笔直。面色冷凝,瞧着十分谨慎小心。纪鋆望见,轻笑一声,道了声“梁大人”,问道:“你这脸色瞧着,不大好呀。”
梁思齐素来就是个冷脸黑面的人,可这会他连眼角眉梢都挂满了寒气。委实不算常见。
听到纪鋆的话,他照旧不笑。只轻轻一颔首,道:“到底是头一回做这等事,臣心中自然不宁。”
短短一句话,却说出了纪鋆最愿意听到的字眼。纪鋆面上的笑意就不由得加深。压低了声音徐徐说:“梁大人倒是个急性子。”
还未走至最后,梁思齐就已先在他面前自称为臣,可见是个心思玲珑的人物。上位者,不论如何,总是喜欢这样的人。纪鋆亦不例外。
行进中,丧钟的声响回荡在殿宇上空,在重重宫闱之中来回漾开,一圈圈似要将这原本平静的夜色搅起,露出下头汹涌的波涛来。纪鋆的人。尚在半途,汪仁跟燕淮却已摆出守株待兔的姿态,立于东宫。候着他们。
肃方帝已死,眼下最为要紧的是年幼的太子殿下。
若照先前汪仁的意思,早在肃方凳气之前,他们就应当已带着太子离宫,又或是照着皇贵妃暗中同莎曼敲定的话,将人交由莎曼。从此远走天涯,再不回西越便是。然而这般做。无异于将帝位拱手相让。
汪仁也好,燕淮也罢,都未曾将皇位放在心上。
那张龙椅上坐着的人是谁,有多重要?很重要。
掌一家尚且不易,掌一国,谈何容易?所以肃方帝的命,即便还长着,亦无人愿意他活下去。一个日渐昏聩的帝王,能做的只有毁了这天下这大好河山而已!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人,即便做不成英明神武的帝王,也断断不能是个昏庸之人。
除却这些,谁拥有这天下,谁坐上那张椅子,似乎又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如若不是因为一旦纪鋆站在东宫门前,太子便会殒命,斩草除根,斩尽杀绝,他们亦不会候在这。
然而汪仁眸中的光芒是黯淡敷衍的。
夜风冷而大,吹得几株梧桐树上枝叶碰触,簌簌而响。汪仁就在这簌簌响声中不咸不淡地问燕淮:“阿蛮喜欢吃酸的还是吃辣的?”
“…”燕淮一怔,答道,“喜欢甜的。”
汪仁哑然,皱起眉头别过脸去琢磨着,“喜欢甜的?人云酸儿辣女,喜欢甜的,能生出什么宝贝疙瘩来?”
燕淮在旁听了几句,委实听不下去了,扶额道:“您可曾还记得眼下是何境况?”
“最差不过舍了太子走人便是,担心什么…”汪仁闻言,淡淡道,“至于惠和公主,眼下应当已出了宫门,有舒砚接应,再如何这火也烧不到她身上去,事情已成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要担心也是你的事,轮不到我。”
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照映在汪仁面上,愈发衬得他那张脸上的神情模糊不清。
他轻咳了声,悠悠然说道:“左右这一局,输赢已定。”
言罢,不及燕淮应声,他嘴上忽然话锋一转,又将话头扯回了谢姝宁身上,说了两句却又说起延陵的宋家旧宅来,笑道:“你没见过不知道,宋家的那座宅子模样极怪,同别处迥异。”他一面说着一面比划了起来,“那门,竟是悉数用生铁包过的,寻常人根本动不了破门而入的念头…”
昔年离开延陵之前,他曾站在不远处仔仔细细地瞧过,看得久了就有些害怕,连靠近也不敢。
大门那般高,就连门扉上的兽头铜环,似乎也显得尤为得狰狞可怖。
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站在这里,同人笑着说起它来。
这般想着,汪仁叹了一口气。
阿蛮有了喜,他想领着宋氏回延陵的事,就又只能暂缓个一两年了。
“输赢…似乎都不大值得叫人开怀…”
思忖中,他听见燕淮也在冰凉的夜风中怅然叹了声。
汪仁微愣。看向昏黄灯光下站着的劲装年轻人,他尚不及弱冠,年轻得像是一棵苍翠的树。笔直的,干净又漂亮。可摇曳不明的灯光下,他的眉眼似笼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朦胧不清。汪仁怔怔地想,自己像他这般年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那时,他入宫也已有个年头。
一生之中。最好的年华,似乎都耗在了这高墙内。
他记得自己爬得很快。前行的道路上遍布荆棘,可他手脚并用,心黑胆大,在这权力漩涡中如鱼得水。乐在其中。可一旦站得高了,庞大的空虚跟无力也就立时铺天盖地朝他倾了下来,不偏不倚将他覆了个正着。
直至重逢宋氏,他才渐渐在这条遍布腥风血雨的道路上,找到了方向。
汪仁掩眸,沉声平缓地道:“这就是活着。”
活着,就得挣扎。
每一次做出的选择,都是千万次挣扎过后方才做出的决定。
一如他当年决绝入宫,一如燕淮决绝抛却身份。一如纪鋆苦心筹谋皇位——
没有人,活得容易。
这个道理,燕淮从第一次杀人的那一天。就明白了。
他低头就着灯光细细看过自己修长白净,骨节分明的手,上头有茧子,厚的薄的,新的旧的,不断在增长。他甚至还记得这双手。第一次沾上血的模样。
燕淮的衣袂被风吹得张扬而起,在夜色中像只沙漠上空的孤隼。振翅疾飞。
他敛目,握拳。
决不能再叫他的孩子,也尝这样的滋味。
忽然,有内官提着灯疾步而来,到了近旁,一躬身急急便道:“荧,来了。”
“哦?”汪仁挑眉,“白老爷子,可在随行之列?”
“回荧,白老爷子并不在其中。白家的人,另带了一行人往娘娘那去了。”
汪仁点点头,摆手示意人退下,自己则眺望着远处,眼见着光亮渐胜,不由失笑,看向燕淮:“你该去了。”
燕淮便敛了心绪,动身迈开了步子。走出两步,他忽然回头对汪仁道:“多谢您了,义父。”言毕,再不回头,不过转瞬身形便已如燕子般掠了出去,消失于黑暗之中。
庑廊下,汪仁愣愣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良久才回过神来,拂了拂自己的袖摆,看着前庭里影影绰绰的花木,喃喃道:“阿蛮的孩子,往后若是像他,倒也不错…”
头顶上,夜色越浓,深得不见半分月色。
燕淮出了东宫,转个弯过了一条窄巷。两侧高墙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皆着的锦衣卫服侍,打头的自墙头一跃而下,落在燕淮跟前屈膝跪下,唤了声“主子”,正是一早被安插进锦衣卫所的秦南。
“起来吧。”燕淮看了一圈来人,颔首示意众人起身。
秦南道:“派去那边的人,也都已悉数入宫。”
燕淮站定,沉吟道:“好,往东宫去吧。”
“是!”他身后的一群人,齐声应是,随后便归于一列,快速往东宫方向而去。只是这一回,他们要去见的人,却不是汪仁。燕淮带着人到地方时,纪鋆也才刚刚跟梁思齐走到汇合之处。
夜风打在人身上,像是冰刀子,吹得人脸面生疼。
梁思齐沉默的控着马,看着燕淮走近,看着纪鋆上前招呼,喊他“十一”,嘴角微沉,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靖王入京不过几日,花在睡觉上的工夫便占了绝大多数,他入京后第一个见的人是燕淮,纪鋆眼下还并不知情。他依旧照着自己一开始打的算盘,燕淮见到他,却是百感交集。有些事,大抵是冥冥中早有定数,譬如他跟纪鋆的相遇,谁说那不是命?
骏马打着响鼻,站在青石地面上,踢踏着蹄铁,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在暗夜里回旋不散。
策马入宫,乃是大不敬。
然而如今,肃方帝薨了,谁又还能来问他们的罪?
禁军统领,出身梁思齐麾下,原就是他的人。至于宫里头的内官们,纪鋆不曾见过汪仁,却知燕淮跟汪仁交情匪浅,故而有燕淮在侧。若能免去兵戎相见总是大善。更何况,这天下要换人来掌,这宫里头的人。当然也该从上到下清扫一番。于纪鋆而言,汪仁是头一个,留不得的人。
纪鋆早在还未见过汪仁之前,便已做好了除去他的准备。
区区一个宦官,原不必他费心劳力大动干戈,可汪仁非比寻常,根基深厚。不能不除。
纪鋆从没打算在事后留他。
也正因如此,他在知悉燕淮跟汪仁的交情后。便无法再同燕淮清楚明白地透露出自己真正的心思。燕淮可娶了汪仁的义女…此等交情,断断不同于往。不论如何,眼下还不是叫十一洞悉他真正念头的良机。
纪鋆迎了上去,一手按住燕淮肩头。一手朝他身后的昏暗处看去,待看到那些人的时候,他微微松了一口气。
丧钟的余音似乎还萦绕在众人耳畔,清晰可闻。
纪鋆道:“十一,你可还记得昔年戏言?”
——若得天下,我当予你一半。
燕淮记得,可当年,他根本不知纪鋆的身份,纪鋆亦不知他的身份。那句话至始至终都只是两个孩子坐在沙丘上眺望着远方的落日闲谈间说起的笑言罢了。即便是前些日子,他知道了自己叫了多年的七师兄其实是靖王府的世子爷,看穿了他的勃勃野心。可他们却依旧还被蒙在鼓里,蒙在一个又一个谎言之中。
“已过得太久,我不记得了。”燕淮勾唇微笑,摇了摇头,“咱们私下里说过的戏言,数不胜数。哪里都能牢牢记得。”
纪鋆亦笑,道:“我也记模糊了。可有一句,我却一直都记得。”他按着燕淮肩头的手渐渐用了力,语气却依旧是从容而平静的,“我家中兄弟众多,可唯有你,十一,唯有你在我心中方才是手足!”
这句话里,至少有五分真心。
至于剩下那五分,只怕连他自己也弄不分明。
燕淮一字字听得清楚,心头却是异常得冷。
他们不是兄弟的时候,胜似兄弟。而今真成了兄弟,却反而要做不成兄弟了。
世事弄人,大抵便是如此。
他唇角的笑意渐凝,叹了口气,未再言语。纪鋆却知他素来就对这些看得淡,也知自己这般说不过是刻意强调一番心意,想叫燕淮明白,即便他这会瞒了他,骗了他,内心深处却依旧拿他当手足至亲,非旁人可比。哪怕最后他除去汪仁,也仅仅只是针对汪仁其人,绝对同他们之间的兄弟之情没有分毫干系。
然而心中想得明白,嘴上也说得利索,纪鋆却依旧有些莫名的心烦意乱。
梁思齐在一旁眼瞅着,却比他更为心焦难耐。
候了须臾,梁思齐就忍不住出声催促了一句:“事不宜迟。”
再这般折腾下去,没准等到黎明时分还不能见分晓。别人等不等得了他不知道,但是他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继续等下去了。光阴寸金难买,白白耗费在这些事上,他等不及!
梁思齐眼里露出两分不耐来,蓦地翻身下了马,将缰绳往边上侍卫的手里一塞,转身就要往里头走。
纪鋆蹙眉。
沉重的宫门却突然在他们面前被徐徐推开去,露出背后空荡荡的黑暗。
众人皆讶,立时肃然。
里头却渐次燃起了光,如同星火燎原,顷刻间便已将眼前场景悉数照亮。
灯光下,面带惊惶的太子殿下神情局促地被簇拥在正中,坐于辇上,双手紧紧交握置于腿上。而他身侧,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是汪仁!
纪鋆蹙着的眉头皱得愈发得紧了,暗暗咬了咬牙。
心念电转之际,他陡然侧目望向燕淮,眼神急变,一时间竟是掩饰不得。汪仁虽则名义上还掌着司礼监,但宫内管事的多半还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小润子,他已鲜少出没,更不必说留守东宫。哪怕他在,也合该留在肃方帝跟前才是。
然而此刻,汪仁就这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护着太子,随行在侧,从容不迫。
他既在,那燕淮是否早已知悉?他们并不曾一同走进皇城。燕淮是否先会过汪仁?
短短一瞬间,纪鋆心头已掠过千百种可能。
梁思齐的脚步,亦停住了。
纪鋆只看着燕淮。过了片刻,才轻笑出声,问:“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十一?”夜中风冷,纪鋆拢了拢自己的衣襟,眉眼微沉,“是我说漏了?还是你从头至尾都不曾信过我?又或是。昔日分别便为诀别?”
原本,就是再不该相见的吗?
兴许是的。
何苦来哉。一个两个,都往浑水中淌,沾染一身污黑,今后想洗却是再也洗不净了。
燕淮安安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不过一步开外的距离,却仿佛隔着漫漫沙海,一眼望不到边际,遥不可及。纪鋆在看他,他也在看纪鋆。纪鋆想要皇位想要至尊霸权,都乃人之常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志向有野心总要拼一把才肯甘心。但错就错在纪鋆想要的东西里,有他们要守的。
矛盾就明明白白摆在他们眼前。没有人能视而不见。
他始终坦然,没有避开纪鋆的视线,道:“从知道你身份的那一刻开始。我便起了疑心。”
“是吗?”纪鋆有些笑不出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一扬手,道,“弓箭手!”
身后黑压压的一片人,齐刷刷拉开了弓,指向太子一行人。
箭头在灯火照映下。泛着泠泠冷光。
太子胆怯,一把将自己的衣裳下摆攥进掌心。用力攥紧。
站在他边上的汪仁却只温声劝慰道:“殿下莫怕,不过是几支箭罢了。”
听着他可以放得轻柔和缓的声音,太子攥着衣裳的手这才松开了一些。但他仍旧惴惴得厉害,丧钟敲响的时候,他还在温书,正看得入神,耳边便传来一阵阵沉而闷的钟声…这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叫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
他知道,这是父皇去了。
他靠在榻上,手捧着书卷,突然之间便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有一股令他陌生又惶恐的喜悦自心底里缓缓地涌上来,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悲怆跟无措。父皇去了,他竟觉得高兴…他竟会觉得高兴?陡然间,他便觉得自己悲哀得可怕。
眼下,他坐在辇上,被人用箭指着,心里五味杂陈,舌尖却泛着苦。
他不认得对面站着的人,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堂兄纪鋆,靖王府的世子爷。
父皇才去,靖王府的世子就领着黑压压的人站在了东宫的地界上,这是想来要他的命了!
太子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冷僵硬,动弹不得。
站在远处的纪鋆,亦觉凉意上涌。但他既忧虑着燕淮跟汪仁的交情,又怎会全不部署?他拉拢梁思齐可不是为了当摆设的。大军在手,他方才能够安然。
纪鋆侧过半个身子,朝着梁思齐看去,喊了一声“梁大人”。
灯光通明之下,梁思齐眉宇间的沉沉郁色顿时凸显无疑。
与此同时,燕淮面向他往后退开了一步,口中泰然说道:“眼下收手,一切都还来得及。”
伴随着他的话音,箭矢流星一般破空而来,将纪鋆安置的那一排弓箭手尽数射杀,转瞬间人已黑沉沉倒下了一片,发出“怦怦”几声闷响。
在场众人大惊,纪鋆脸色铁青,但却并没有显露出过多的震骇之色。
他二人自幼长在一处,深知对方的手段跟本事,绝不会轻易小觑。
他有部署,燕淮自然也有。
有血在青砖地面上蜿蜒,滴答答的响。
四周静谧得骇人,纪鋆听着,仔仔细细听着,突然皱紧了眉头。一定有什么,被他给忽略和遗漏了——
然而究竟是什么?
时不待人,局面紧绷,他已没有多余时间可来思量。
宫内队列在汪仁一声令下,已稳步朝着外头而来,竟是已准备朝着肃方帝那厢去了。如此胸有成竹,没有半分迟疑的举动,愈发令纪鋆眉头紧锁,面沉如水。
他蓦地长叹了一口气,长而重,像将这辈子的气都给一股脑叹光了。
“十一,你我本情同手足…”
“…是啊。情同手足。”燕淮身形微顿,他该如何说,他们非但情同手足。他们本就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当着纪鋆的面,他说不出口。
纪鋆浑然不知,叹着气眼中却几欲喷出火来,兀地一眼扫过去,说道:“你也不必劝我收手,你向来知道我的为人,事到如今。我焉会收手?倒是你,十一你眼下停手。一切就都还不晚。你我就算不论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那也还有同门之谊,只要你回头,咱们还是兄弟!”他口中的话没有丝毫停顿。“还没有非到鱼死网破不可的时候,你且住手,不要逼我…”
——亲手杀了你!
他强忍着,到底没有说出最后几个字来。
可他不必说,在场的人也全都听得明白。
燕淮却在笑,笑着摇了摇头,而后长叹一气,道:“这局棋上,没有回头路。”
他白劝纪鋆。纪鋆也不过白白劝他。
兵戎相见,是必然之事。
“你既不悔,我自然也不悔。”纪鋆站定。霍然扬手,“夜深了,太子殿下也该好好歇着了!”歇过永夜,再不醒转。
话音未落,突然有一人附到他身边,低低回禀:“遍寻不见惠和公主的踪迹!”
纪鋆闻言。双目一敛,“娘娘呢?”
“暂还不知。”来人垂首低语。
白老爷子领着的人径直去见了皇贵妃。然而一去便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传出,暗夜里充满诡谲,变幻莫测。
纪鋆心头微惊,疑惑更甚,他究竟算漏了什么?
“杀无赦!”他一把将手收回,喝道。
燕淮亦开了口:“留靖王世子的命。”
风声大作,枝叶被吹得簌簌回响,喧闹嘈杂。纪鋆却还是将燕淮的话听了个清楚,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听进了耳朵里。他登时大怒,一把拔出所佩长剑,直指燕淮,厉声道:“十一!你怎么敢?!”
怎么敢才在他下了“杀无赦”的令后,要人留他一命?
他的命,焉要他燕淮来留?
这局棋,他还有大片余地,最终被杀得片甲不留的人,绝不会是他!
燕淮说出的短短七个字,像一根针,刺入了他的心肺,均没入,再也拔不出。
纪鋆的声音冷得犹如数九寒冬里的冰水:“你怎么敢?”
他反复质问着燕淮,却不过是在问自己。他还欠着燕淮一条命,他怎能忘恩负义?可成大业者,莫不是踩着累累白骨而行的,他又怎能例外?然而燕淮的命令,却将他衬得像个小人,卑鄙无耻,滑稽可笑!
纪鋆恼羞成怒。
燕淮却依旧平静以对:“师兄知道,我一直都敢。”
他第一次杀人,就比师兄弟们更麻利果决,除了阿蛮,没有什么值得叫他犹豫。
纪鋆见他这般自若,却愈发气得哆嗦,在夜风里将长剑“铮”一声掷于他足下,森然道:“罢了!”转瞬又道,“梁大人还待何时?”
兵戎相击的金石之声,便随着话音在他身后响起。
然而他没有听到梁思齐吭声。
纪鋆微惊。
黑暗中却有人悄无声息地疾步而来,走至燕淮身侧,并不压低声音,只回禀道:“宁寿门外二百人,已尽数诛灭。”
不及纪鋆诧异,又来一人,同样步至燕淮身旁,道:“长闲宫外,已清。”
不过转瞬之间,燕淮身边已聚了一圈的人。
每一个人都代表着一处地方,代表着纪鋆带进来的人,已悉数被诛。
燕淮手下有人,纪鋆知道,他甚至知道锦衣卫所里的人,如今名义上不在燕淮麾下,却依旧是他随时可以调控的势力。可仅仅只是这些,根本不足以同靖王府对抗,更不必说他手中还有梁思齐这张牌!
燕淮是哪里来的人?
灯光火光,刀光剑影,血光弥漫。
太子惊叫了一声,僵直地坐在辇上。
他不想看,汪仁却一定要他看。太子的性子,不像肃方帝,倒有些像是早前的庆隆帝,绵软多过于强硬,聪慧有余,却缺乏身为帝王需要的杀伐果断。汪仁制止了他想要别过头去的动作。冷静地道:“殿下应当仔细看着才是,这样的场面,只怕下一回见就得是殿下宾天的时候了。”
太子听到“宾天”二字。悚然一惊,转头直直看向汪仁。
哪有内侍,敢当着储君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汪仁非但说了,说得还这般若无其事,云淡风轻。
太子傻了眼,一瞬间连害怕都忘了。
怔仲间,距离他并不远的厮杀场景。愈发激烈。
纪鋆的脸色已难看至极,身边围着一行护卫。却并无人上前取他性命。因为燕淮有令在前,留他一命。
正当纪鋆心念纷杂,面冷如冰之际,他忽然瞧见黑暗中又来一人。只这人却并没有朝着燕淮而来,反倒笔直地朝着梁思齐去了。那是梁思齐的副将,穿着戎装,浑身浴血。
他在灯火喧嚣中,对梁思齐道:“大人,除了前往皇上寝殿的白家一行外,其余人等,已尽数掌控。”
“轰——”一声,千重宫阙。似在纪鋆面前轰然倒塌。
他只觉眼前发黑,喉间腥甜。
梁思齐,事到临头竟然反戈了!
纪鋆冷冷望着梁思齐。道:“梁大人。”
“世子爷,臣也是无奈。”梁思齐面色愈黑,依旧称臣。这会听上去,却像是讥讽。纪鋆蓦地烦躁起来,双唇翕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怎么会漏算梁思齐?不论如何权衡利弊。梁思齐都不该倒戈相向才是!
手中剑柄上刻着的花纹深深峪掌心,他冷笑。大笑,苦笑…而后问燕淮:“你做了什么?”
燕淮自怀中掏出一只小小青瓷瓶,轻轻一晃,里头发出清脆的几声叮当声响,似有玉珠滚动。
他去了塞子,将里头装着的东西倒在了自己掌心里。
只一枚小丸,果真似玉一般。
纪鋆心惊,蓦地想起来一事,扭头看向梁思齐,摇头讥笑:“梁大人竟是中毒了不成?”
梁思齐没应,却也不曾辩驳。
纪鋆的心就沉了下去。
“十一你,竟连这些手段也用上了?”纪鋆低声说道。
燕淮伸出手去,看着梁思齐笑了下,道:“兵不厌诈。”
他自小服食毒药,体质特殊,不惧旁人用毒。这件事,若非亲近之人,却是不知。梁思齐同他本不相熟,自然丝毫不明。他约见梁思齐,梁思齐见一个分明已经死了的人却约了自己,哪有不赴会的道理。
人的好奇心一旦起了,就难以就此消弭。
而梁思齐这样的人,又向来自视甚高,焉会怕他。
故而他一下帖子,梁思齐便应了。席间饮酒,他一杯接一杯,梁思齐却是一滴未沾。然而有戒心的人,有些时候却更容易中招。他亲手递了一张字条给梁思齐。
梁思齐不会假手于人,亲自展开来看。
字条上只有两个字。
有毒。
梁思齐当即变了脸色,可已然中招,幡然醒悟也是来不及了。
燕淮每次派人为他送去半颗解药,延缓毒发。真正清毒,需等到局定之后。梁思齐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不得不屈从。再严谨的人,亦有掉以轻心的时候。
梁思齐中了招,为了活命,只能反戈。
他并不看纪鋆,只大步上前,去接燕淮手中的解药。完整的一颗,服下便能解毒。他已看遍大夫,此乃西域奇毒,无法解去,只得等着燕淮的解药。他抬手去拿药,斜刺里却蓦地飞出一支箭,径直洞穿了他的心口。
梁思齐僵住了,殷红的鲜血霎时便浸透他的衣衫。
纪鋆在风声中冷冷地笑:“不忠之辈,怎能久留。”
梁思齐的副将震怒,拔剑要冲。
“虎符在我手中,尔等怎敢?!”纪鋆笑得更冷。
诸人皆讶。
然而他探入怀中的手,却突然顿住了。
这时,燕淮却不紧不慢地从身上取出半块青铜伏虎形令牌来。
这是在肃方帝手里的那半块。
纪鋆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眼睁睁看着他又从身上取出另外半块来,当着自己的面合二为一。
好一只虎!
纪鋆的手空着从怀中收了回来。
梁思齐的那半块。不知何时,也到了燕淮的手里。
“援兵将至。”他看着那半块自己错失了的虎符,咬着牙吐出四个字来。他爹靖王。还在宫外,那是最后一步棋。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还未见分晓。
然而燕淮却道:“众将士听令。”
兵戎之声骤然停顿。
燕淮举着虎符,微笑:“护太子有功者,天亮之后皆重重封赏;执迷不悟者,黎明之前皆当杀无赦。”
他说得平静,听到这话的人群却是沸腾了。
局势已是一面倒。识时务者为寇,这道理谁都懂。
只是眨眼工夫。厮杀中的人群已是黑压压跪了一地,齐声应下。
纪鋆沉默着,突然发问:“你料定我会杀了梁思齐,才当着我的面给了解药是不是?”
燕淮看着掌心里的那枚小丸。蓦地往地上一丢,一脚碾碎,而后走近纪鋆,轻描淡写道:“不,我没料到,我给的解药本就是假的。”言罢,他沉声吩咐下去,“擒了靖王世子!”
纪鋆束手被擒,却当着众人的面。长吁了一口气。
他生怕燕淮将自己猜得透透的,而自己却不曾看透他。
因而燕淮说交给梁思齐的解药是假的,他突然之间便安心了。
路过燕淮身侧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问道:“十一,你也想要那张椅子了吧?”在权力中心长大的他们,焉有不动心的?
燕淮定定看着他,颔首道:“是,我很享受大权在握的感觉。”
可享受。不代表他就一定要坐上那张椅子。
纪鋆却并没有听出他的话外音,只得了自己想听的话。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片刻后,有人来报,靖王已领着人进了宫门。
燕淮面无表情地沉吟道:“派人去指一指路。”
人到齐了,好戏也就开锣了。
太子一行人到达时,白老爷子正跟一身华服大妆的皇贵妃对峙着。
肃方帝宾天了,皇贵妃却着了华裳,环佩叮当,大妆加身。
白老爷子迷糊了,连外头的人,都已被悄无声息地除去,换成了皇贵妃的人也丝毫不知。直至太子到达,听见内官尖细的嗓音,他才惊觉,事情不对劲!然而早在他踏入这里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他蓦地放软了身姿,白胖圆脸上露出一个慈和的笑来,道:“囡囡,不要这样,有事咱们可以好好商量。”
皇贵妃在高座上摔下一只瓷杯来,哐当碎了一地。
她放声大笑:“父亲,您这会却又想起本宫是你的女儿了?”她霍然拂袖起身,站在台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您这回,走错了路了。”
白老爷子扑通跪倒,“娘娘,微臣知错了。”
看着这样的父亲,皇贵妃却愈发心如刀绞。为自己痛,也为他痛。
“母妃!”
皇贵妃闻声,立即抬头望去,只见太子脚步匆匆地冲自己跑了过来。
她厉声断喝:“站住!”
太子一怔,踟蹰着站住了脚步,“母妃?”
汪仁跟燕淮亦渐次鱼贯入内。
不多时,靖王也到了,独独不见纪鋆。
白老爷子跪在那回头一看,蓦地心冷如灰,愈发求起皇贵妃来。
太子是认得自己的外祖父的,见状略有些吃惊,犹豫着朝皇贵妃道:“母妃,这…”
皇贵妃听他开口,突然泪如雨下,低声喃喃:“傻孩子,你怎么心软成这幅模样…”她慢慢下了台矶,走至太子身前,道:“你且记住,永生不可再重用白家人!永生不许!”
“母妃,可白家…”太子大惊失色。
然而话未说完,已被皇贵妃打断。
她说:“你记住了吗?”
太子犹豫着。
皇贵妃拔高了音量:“记住了吗?”
太子仓皇点头,又见母亲面上满是泪痕,顿时悲从心来,红了眼眶,“母妃您怎么了?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母妃只想着。该好好给你上一堂课了。”皇贵妃伸手抚了抚他的发顶,眼角闪着泪光轻笑起来。
太子错愕:“上课?”
皇贵妃颔首,看向汪仁跟燕淮。叹了一声,并不言语。
她墩身福了一福,而后蓦地松开了太子,一把冲边上的白玉石柱撞去。
太子尖叫着扑过去,却已来不及了。
皇贵妃倒在年幼的儿子怀里,呢喃着:“母妃活着能教你的…总、总不及这堂课…你且记得,是白、白家人逼死了母妃…”
太子放声大哭。悲怆无助。
他要当帝君了,却偏是个心软的。连区区一个白家都还要再三迟疑,怎能成大事。
她能护他一时,却不能护一世。有母亲在侧,他便有羽翼可躲。终不能飞速成长。
皇贵妃苍白的面上绽开一个笑:“切记,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可尽信…”
太子连连点头,泪水扑簌簌落在她面上。
白老爷子依稀听到了这些话,心乱如麻,膝行至外孙跟前,嗫嚅着道:“殿下,娘娘太过悲伤,神志不清。您万不可胡乱听从啊。”
“白家人,永不得入仕!”太子哭喊着,伏下身去。
白老爷子浑身一震。呕出一口血来。
汪仁跟燕淮对视了一眼,饶是他们,也没料到皇贵妃会突然做出这般决绝的事来。
经此一事,太子今后,只怕会性情大变。
这一天夜里,太子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母亲。
黎明时分,惠和公主重新入宫。望着东宫外凝结的斑斑血痕,望着奋力洗刷的宫人们,蓦地泪如雨下。
太子枯坐在皇贵妃的尸首旁,一动也不动。
纪桐樱轻手轻脚地靠近,唤了他一声。太子没抬头,哑着嗓子问:“皇姐,我会是个好皇帝吗?”
“会,一定会!”纪桐樱止不住眼泪。
太子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抹去眼角泪痕,“该小殓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尚不足十一岁的太子殿下很快就继承了皇位,称泰帝,改元昌平。
帝幼无助,故由靖王爷摄政。
纪鋆困于天牢,得知消息,良久回不过神来。
他们煞费苦心阻了他,最后却叫他爹摄政?
他想不明白。
汪仁一开始也想不明白。
拟定圣旨的那一日,汪仁便问过燕淮。燕淮却答,纪鋆野心不死,唯需靖王压制。他若想自己即位,就得先行弑父。他若真狠毒如斯,弑父夺位,那张椅子他也就坐不上了。
至于靖王摄政,岂不是白白送了天下给他?
自然不是的。
虎符原该一半留于帝王之手,一半交予大帅。
但而今,虎符皆在燕淮手中。兵权在握,加之先前一役,靖王府元气大伤,根本无暇再战。
纪鋆被捞出天牢的那一日,靖王亲自前往,只同纪鋆说了一句话,“你老子我还没死呢。”
纪鋆默然。
回过头,靖王见了燕淮。
他坐在那,狐疑发问:“若你想要皇位,如今虽名不正言不顺,却是信手之事,为何不要?”
燕淮看他两眼,道:“我媳妇不喜欢管后宫。”
“…”靖王微怔,而后嘟囔,“我还没见过她…”
燕淮皱眉:“不必见。”
靖王懒洋洋往后一靠,问:“你真的不认祖归宗?”
“我爹,姓燕名景。”燕淮眉眼沉静,语气波澜不惊,“我姓燕,名淮。纵我身上流着你的血,可我始终却都是燕家人。”
数日前,成国公府出了一场大祸。
成国公燕霖那位由肃方帝指婚的夫人,因为口角之争害死了婆母,后被燕霖扬鞭抽打,遍体鳞伤之际用烛台刺死了燕霖。
一夕之间,巨变陡生。
从此燕家绝嗣。
燕景既养育了他一场,那他就继续当燕景的儿子,为他烧香祭拜,延续燕家血脉。
也不枉他幼时,燕景拿他当做亲子,悉心教养。养恩大于生恩,他不能忘恩负义。
靖王有些微失神,良久说不出话来。
临近暮色四合,燕淮回府,半道上遇见汪仁。
汪仁手里捧着两块模样稀奇古怪的石头,抓着他问:“像不像猴子?”
“像狗…”燕淮仔细看过,肯定地道。
汪仁“呸”了声,斜睨他一眼,突然问道:“一直忘了问,那天夜里你拿给梁思齐的解药真是假的?”
燕淮夺过一块石头,道:“仔细看看,倒也挺像您的。”
汪仁素来不是个好脾性,听到这样的话哪里还有不恼的道理,当即就冷笑起来,准备拣了两句回损他,等到到家还得先跟宋氏告状,再同阿蛮说道说道!然而话未出口,他忽然听到燕淮长长吐了一口气,低低道——
“解药是真的。”
他的确,料定了纪鋆会动手。
汪仁的火气,一下子便莫名全都消了。
他轻咳两声,又将石头抢了回来,道:“这么看长得也挺好的。”
ps:一口气发就不分章了剩下的还有点生小包子,公主出嫁,荧的春天来不来之类的零碎事件,明天也一口气更玩了就彻底大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