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砚自马背上弯下半个身子,斜斜探手来将帘子放下,嗔怪道:“我才懒得念叨。”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莎曼不理他,再次从帘后钻出脑袋,睁着双跟舒砚几乎一般无二的眼睛看向他,“从见面的那一刻开始,我便觉得你有些古怪。”
舒砚干咳两声,在马上坐直,背对着她摇摇头道:“您别胡思乱想。”
莎曼闻言眸光闪烁,嘴上倒没有再继续追问,松开了攥着帘子的手坐了回去。
又过须臾,马车终于到了地,一路清脆的马蹄哒哒声也终于静了下来。不多时,马车外便响起了舒砚唤她的声音,“娘,到了。”伴随着话音,他站在外头撩起了帘子,等着她下车。
莎曼抬起头来,视线越过儿子的肩头,正正看见宋氏提着裙子朝自己跑来,不由面露微笑,亦急急往马车外去。
至舒砚身边,她一把将他推开:“别挡路!”一面向着宋氏飞奔而去,裙袂飞扬恍若翩飞的彩蝶。姑嫂二人脸上都是藏不住的雀跃跟高兴,莎曼更是一把将宋氏拥进了怀里,口中说着:“福柔!你一点也没变!”
宋氏也就任由她抱着自己,高高兴兴地唤了一声“嫂子”。
站在不远处候着的燕淮却唬了一跳,悄声问身边的谢姝宁:“舅母原就是这么个性子?”
谢姝宁但笑不语。
莎曼还缠着宋氏没放开。打过招呼便一叠声地问起宋氏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您就不能等进门了再问?”宋氏好好地应着,舒砚却听不下去了。招呼起莎曼要她先进门,说完就往赶来同莎曼见礼的谢翊那边去,“带了不少东西,你陪我一道卸了去。”
言罢,他便拽着谢翊绕到后头去了。
谢翊伸长了手,遥遥朝莎曼作揖,“舅母且先里头坐…”
宋氏嗔他一句:“且去吧你。”旋即便也笑着挽了莎曼的胳膊往里头走。说:“都是我高兴糊涂了,这站在大门口便说上了。”
“这小子在这一直都是这幅模样?”莎曼瞪了舒砚一眼。而后笑着对宋氏道,“你哥哥倒没猜错,先前便说这小子留在京都一定没少给你添麻烦。”
宋氏连忙安抚她:“没有没有,都好着呢。”
莎曼这才略过不提此事。只四处张望起来,问:“阿蛮呢?”
宋氏便指了站在不远处的谢姝宁跟燕淮:“知道你今日会到,一早便都从东城过来了。”
“那个便是姑爷?”莎曼湛蓝的眸子里闪过几丝探究,直直落在了燕淮身上,“单看容貌,倒是不差。”
宋家外甥女嫁的人,自然不能差。
莎曼这回来,最想要仔细看一看的人便也是燕淮。而且先前谢姝宁成亲的时候,她跟宋延昭都因为路途遥远。兼之一时间无法脱开身,便都不曾赶来送她出阁,所以这新姑爷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们夫妻俩人都没有见着过。
问过舒砚,舒砚也说得含糊,只说是阿蛮自己挑中的人。
他们夫妻俩听了也就都微微松了一口气,不论如何,至少这新姑爷都是阿蛮自己喜欢的人。但能见一见,当然还是要亲自见上一面才好。
故而一见着燕淮。她的神色就变得严肃了几分。
燕淮跟谢姝宁上前见礼,齐齐唤了声:“舅母。”
莎曼便笑了起来,用一口流利的西越语说了几句吉祥话,又拿出一早准备好的见面礼来亲自递给燕淮。
燕淮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
莎曼面上笑意不减,佯作不经意地打量着燕淮,又悄悄用眼角余光去看谢姝宁。忽然,俩人对视了一眼,莎曼便朝着外甥女眨眨眼,笑盈盈地收回视线,道:“坐了许久的马车,我这腿都麻了。”
气氛便顿时松快了起来,宋氏挽着她往厢房去,一边让人准备吃的。
一路上,莎曼一行人日夜兼程奔赴京都,时至此刻,她也的确是疲乏得很。虽则好不容易见到了宋氏母子三人还有新姑爷,她心里头高兴,但这倦意一涌上心头,就止也止不住。
略用了两口吃的,她便先在厢房中歇下了。
剩下的事,自有舒砚去忙去安置。
北城的热闹渐渐平息,东城却一如既往的时刻处在喧嚣热闹之中。
东城最大的酒楼雅间里,纪鋆正在等一个人。
他临窗而坐,自半开的窗子望出去,正好能隐隐约约地瞧见燕淮跟谢姝宁的宅邸,一角琉璃碧瓦在初秋的日光下流光溢彩。他面前的桌上只摆了一壶酒,凉的,清醇绵甜。一只白瓷的酒盏,盛着满满一盏的酒,酒色清冽,倒映着他手指上的那枚玉扳指。
那是一枚颜色质地都极为常见的玉扳指,只这般看过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这枚玉扳指,却形同虎符。
穿了一身常服的梁思齐步入雅间的那一瞬间,第一眼瞧见的,也正是纪鋆手上的这枚玉扳指。
这枚玉扳指,代表纪鋆能够任意调用靖王府明面上的势力人马,也能调用靖王手下的暗棋。若较真一论,他虽还只是世子,可靖王府却的确已被靖王交由他来掌管。
这也便让梁思齐得以肯定,纪鋆是有资格同自己谈事的,他也因此愿意亲自赴会来见纪鋆一面。
雅间的门被重新闭合,严丝密缝。
梁思齐一步步往里头走,朝着临窗的酒桌靠近,笑声浑厚:“世子爷喜欢竹叶青?”
纪鋆也笑:“梁大人不喜欢?”一面亲自提起酒壶沏了一盏,用根手指轻轻推到梁思齐面前。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梁思齐哈哈笑着在纪鋆对面的椅子上落了座,笑意却并未深达眼底。他爱喝酒,爱的便是这一壶竹叶青,可见纪鋆已暗中查过他,将他的喜好查得一清二楚。
这才一见面,纪鋆便将他的态度摆明白了。
梁思齐看着眼前比自己小上许多岁的年轻人,眼神微微变了变。
他举起桌上的酒杯,仰头饮下,赞叹不已:“果然是好酒!”
纪鋆提起酒壶,再沏一盏,“梁大人懂酒,想必也懂人。”
“世子爷,吃酒吃酒,喝干了这一壶,咱们再说旁的如何?”梁思齐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摆出豪爽姿态。
纪鋆微笑:“自然合该如此。”
俩人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酒来,谁也不提正事,只拣了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来说,笑一笑,聊几句。
一壶酒本不满,很快便只剩零星,但在场的二人谁也没有让人再送酒入内的意思。
纪鋆杯中仍有残酒,他却已不再喝,只摩挲着瓷杯光滑的表面,半垂着眼睑,笑着道:“不知梁大人可曾听说了,先前皇上派去敦煌探路的人马,无一人生还。”
“这事不是秘辛,朝中早已传遍,在下当然也曾有耳闻。”梁思齐淡然道。
纪鋆依旧笑着:“听说皇上有意再派一支队伍出关?”
梁思齐沉默片刻,问道:“不知世子爷是从何得来的消息?”
这件事,他并不知情。
纪鋆微微敛了嘴角笑意,将酒杯搁在桌上,转头看向窗外,轻声道:“胡乱听来的,也不知真假,这会见着梁大人才想着该问上一问。”
胡乱听来的?
这显然是在胡诌。
梁思齐不动声色地说:“哦?可惜在下并不曾听说这事。皇上还病着,只怕也下不了这等命令。”
然而话刚出口,他便愣了愣,他忽然想起也许纪鋆口中所说的这件事并不是假的,也许是肃方帝早在派了人出关探路时便已下好的命令。此去塞外,风沙千万里,生死难料。肃方帝如今的确是不成气候了,但他并不是一脑子稻草的傻子,只怕他早就已做好了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的二手准备。
死了一支队伍,第二支队伍的人,立即再次出关,务必为他将完整的地图绘制出来,将敦煌城里大大小小的动静都给他调查清楚。
这等事,肃方帝的确做得出来。
梁思齐再次沉默了。
这时,他听到坐在对面的纪鋆用一种漫不经心地语调道:“皇上糊涂,胆子大了脑子却不如过去好使,梁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梁思齐早在收到纪鋆邀约的时候,便已暗自揣测过纪鋆的用意。
靖王久居南边,不说他,便是他的儿子们也从来没有在京都露过面。
如今身为世子的纪鋆却突然出现在了京都,甚至还给他下了帖子,他焉能不作他想。
然而等到这一刻他真从纪鋆嘴里听到了自己揣测过的话语,他心中却是百味杂陈。
——纪鋆在拉拢他。
刹那间,梁思齐心中已是百转千回。
他举杯而饮,面沉如水:“是。”
纪鋆遥遥望着东城一隅的眼眸里,野心毕露毫不掩饰,灼灼逼人。
“梁大人再饮一壶如何?”纪鋆转过头来,淡笑着问道。
这一场会面,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京都的天,风起云涌。
乌云已团团积聚于众人头顶,似乎下一刻闷雷便起,电闪风狂,雨落如坠。
皇城里,肃方帝在病榻上躺了多日,却终于能同皇贵妃说上两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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