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时分,谢姝宁自一室温暖中缓缓醒来。外头一片漆黑,内室角落的红木长几上燃着一盏灯,灯火彻夜不息。谢姝宁轻轻翻了个身,时辰还早,她却已经没了睡意,寂寂长夜里,她幽幽低叹了一声。
图兰眠浅,听见她翻身叹气的动静,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小姐,怎么了?”
谢姝宁朝着窗棂的方向望了过去,轻声道:“没什么,你再睡一会。”
这些个日子,事情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涨涨落落的潮水,日复一日。众人虽都应付得来,到底也是累了。
图兰应了一声,复又躺倒,大被蒙头闭上了双目。
北风呜咽着在屋外盘旋,妄图钻过窗棂。风声中夹杂着细碎的说话声,在京都各处传散。
谢家长房贪图三房六太太的嫁妆银子,起了歹念借刀杀人一事,已是街头巷尾人尽皆知。三房遇袭的那天夜里,谢三爷特地使人去报了官,想要借北城兵马司的人马破开三房固若金汤的大门,一来可将谢元茂悄悄救出,二来也能擒住宋氏母子三人。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一招,正正砸到了自己的脚背。
不论是宋氏被掳清白被毁的事,还是谢家长房贪图宋氏的嫁妆一事,归根究底都只是坊间的流言蜚语而已。
众人想要信哪个,听哪个,都不是能被控制的。
但谢家三房遇袭当夜,北城兵马司曾上门救援,带头的正是以铁面无私为人严肃公正出名的江指挥使。
谁都相信,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一定就是真的。
他虽未曾明说,但他的确对谢家长房起了疑心。
一则那群人跑得太快,在兵马司的围堵之下,竟也能在短短片刻间便消失无踪,的确只有从谢家内部流窜逃跑,才是最有可能的事;二则谢姝宁兄妹一得知谢三爷受了伤,便连湿衣也来不及换下,连压惊的茶也不曾喝上过一口,便速速带着大夫往长房去,要为谢三爷治伤。然而谢三爷却极力拒绝,竟是连叫大夫近身也不肯。
当时谢姝宁的汪汪泪眼跟面上的落寞之色,在场诸人可都是瞧见了的。
这一切,似乎都在无形中昭示了谢家长房的不对劲。
再加上这会长房的窘迫,捉襟见肘的用度,都是无法瞒人的。
坊间的流言就渐渐被串联成了一条线。
长房产业亏空,入不敷出,加之多年来一直不喜谢六太太宋氏,又眼红对方嫁妆颇丰,动了贪念。于是长房想出了恶毒之策,一面污蔑宋氏,一面派人伪装成贼人闯入谢家三房,想要夺财害命。
流言越传越热,紧接着从谢家三房又传出来一道消息。
三房遇袭的那天深夜,遗失了一块玉牌。
玉是好玉,却并非绝世好玉,因而真论起来,其实并不值多少银子。
但,这块玉牌乃是谢姝宁外祖母的遗物。
因而三房派人通报了京都各家典当行,一旦发现有人拿了相似的玉牌来典,便立即通知谢家三房,三房愿以百两金子来购回。
此言一出,京都各家典当铺子都立即打了精神。
那可是百两金子,不是一百两的银子!
各家的掌柜的眼睛都迷成了线,但凡收到了玉做的玩意,都恨不得贴到眼珠子仔仔细细地查验。
不出两日,事情竟然就有了进展!
东城宝瓶胡同里的一家当铺,果真收到了一块玉牌。
如传言中的几乎一般无二,甚至于连角落里的那抹朱砂红,都一模一样。
掌柜的当即便亲自带着这块玉牌去了谢家三房,出面见他的是舒砚跟谢翊表兄弟二人。
玉牌被装在垫了柔软红缎的匣子里,由舒砚跟谢翊俩人一一看过。
谢翊颔首,“不会错,就是这块!”
掌柜的大喜,高高兴兴果真拿到了那百两金子的报酬,回了东城。
回到当铺,伙计们奇道:“掌柜的,这块玉牌,难不成便是先前那婆子拿来当的?”
那婆子身上穿戴虽力求简朴,但他们都是靠眼力见吃饭的人,哪里能看不出她身上穿的用的质地针脚皆佳,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妇人,应是大户人家里的下人才是。
所以那婆子拿来典当的东西,自然也就只能是主人家的。
然而是主子让她拿来典当的还是自个儿偷出来典当的,便无人知晓了。
当铺收到玉牌的那一日,谢家三房高价寻物的消息尚未传到东城,他们是事后才想到的。
掌柜的瞥他们几眼,摆摆手道:“去去,休要多管闲事!”
众人闹了个无趣,只得四散了去。
也不知是哪个将话给传了出去,当玉牌的婆子,一时间争相成了众人疑心的对象。
那玉牌是三房遇贼时丢失的,按理就算有人去当玉牌,也该是贼人才是,怎么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妇人?
这事不论怎么看,都显得不大对劲。
于是便有人想到了谢家长房身上去,似乎只是一夜间,坊间便传满了那婆子正是谢三夫人蒋氏身边的人。
模样衣着,皆说的头头是道。
京都一片哗然。
谢家长房大门紧闭,蒋氏更是连半步二门也不敢出。
她每听得一句流言,这头便更加疼上一分。
她的确派过人去当东西,可那当的是大老太爷库房里的古玩字画,何时派人去当过什么狗屁玉牌!
然而三人成虎,这流言也可杀人,谎话也好流言蜚语也罢,被那嘴皮子上下两片一碰说的多了,就会成真。
她忍不住气得要哭,一想自己终日过的艰难,而今长女殁了次女被关在庵堂里,丈夫竟也瘸了,只觉两眼发黑,恨不得吊死了事。
大老太太更甚,一日里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都在赌咒骂宋氏是个贱妇,不愿相信自己竟收拾不了她们。
可眼下这时候,哪怕三房地上掉坨鸟粪,指不定也能被人说成是长房下的毒…
何人敢轻举妄动。
大老太爷劝了几回,见她充耳未闻,不觉心疲,索性再不去管她。
他是好脸面的人,而今事情闹成了这样,谢家祖宗的脸都被丢光了,他在书房里躲了两日,竟也病了。
长房里一片凄风惨雨。
三房倒重归了安宁,鹿孔来告诉谢姝宁,谢元茂虽然瞎了一只眼,废了一只手,但歇了几日精神倒还不错。
谢姝宁便带着图兰跟小五往谢元茂那去。
小五说印公吩咐过,但凡她去见谢元茂,他都得贴身跟着。
谢姝宁犹自对上回小润子听从汪仁的话试探她的事耿耿于怀,听了小五这话也没什么好脸色,但仍让他跟着一块。
走至半途,图兰悄声问道:“小姐,去当了玉牌的人,真的是三夫人身边的妈妈吗?”
“…”谢姝宁无力扶额,“是卓妈妈去当的。”
图兰惊道:“啊——原来是这样!”
小五跟在最后头闻言嘴角抽了抽,无奈地摇了摇头。
谢姝宁则瞥了她一眼,哭笑不得。
她连宋家祖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哪里会知道外祖母留没留下遗物,遗物中又是否有块玉牌在。
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幌子。
长房胆敢往母亲身上泼一盆脏水,她便能十倍还他们,顺带着连证据也帮他们准备妥当。
大局在握,她的心静如止水。
长房几人却是原本就各自都有担心惶恐的事,再者一鼓作气势如虎,再而衰,三而竭,他们碰了两次灰,哪里还能镇定自若。结果自是阵脚大乱,只差内斗。
不多时,他们经过回廊,进了院子。
庭院里的腊梅疏疏开了三两枝。门口守着的人见他们过来,忙躬身行礼,替谢姝宁撩起了帘子。
谢姝宁信步走入,小五跟图兰也跟着进去,并不需回避。
谢元茂正在吃药,一只青花瓷碗,盛着酽酽的浓黑药汁。
听见响动,他霍地转头看了过来,见是她,突然一把将手中药碗给砸了过来,“哐当”一声,落了一地碎瓷,药汁四溅,有两滴落在了谢姝宁的鞋面上。
他声音喑哑,厉声喝道:“你母亲呢?你母亲那贱人在哪里?”
谢姝宁眉头一蹙,眼神如针,直直朝他看了过去。
许是不曾见过她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谢元茂完好的那只眼睛一眨,瑟缩了下。
“你母亲是个贱人,你也是!”他微微别开脸,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来,“你索性杀了我算了,且看看老天爷会不会劈死你!”
谢姝宁越过地上的碎瓷,并不看他,只让图兰备纸研墨。
谢元茂咒骂不止,全无斯文人的模样。
“娘亲无意杀你。”谢姝宁低声道。
谢元茂一怔,旋即大笑,“那贱妇八成是对我旧情难了,舍不得了!”
谢姝宁听着这话,再看他的狰狞丑陋嘴脸,只觉胃中一阵翻涌。秀眉紧蹙,她断然道:“不必胡想。”她声音渐渐拔高,一面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里头装着的却并不是信。
等到图兰研好了墨,她便将这纸在案上摊开,指着同谢元茂道:“签了和离书,从此娘亲同谢家便再无瓜葛。”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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