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三爷神思恍惚,直到听到“东厂”二字,眼神才骤然清明过来。
他一把拽住谢大爷的衣襟,吃力地问道:“怎么会牵扯上东厂的人?”腿上的伤虽上药包扎妥当,但那股痛意,却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麻木,他每说一个字,都觉得那痛深入骨髓,在浑身上下四处游走,不由得一边说话一边连连倒抽冷气。
“方才…方才来了一行人,佩着刀剑直奔长房来,护着三房的那两个孩子走了!”谢大人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伸手去解救自己被扯皱了的衣襟,“我听见为首的那人说,是印公吩咐他来的,来为阿蛮那丫头收拾杂碎…”
谢三爷疼得哆嗦,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突然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疼得冷汗直冒。
良久,他方压低了声音说道:“…印公,这说的八成就是汪仁了。”
各监的掌印大太监都可称呼为印公,但眼下这时节,提起“印公”这个称呼,众人想到的第一个人,自然就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兼东厂督主,汪仁汪印公。
谢三爷的脸垮了下来,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转动着,他竟是慌了。
三房那臭丫头,怎么会同汪仁有交情?
这可说不通呀!
他胡乱揣测着,莫非是宫里头那位皇贵妃娘娘得到了消息,特地派了东厂的人出面?
然而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事似乎也说不大通。若真是宫里头那位娘娘,定然不会是这样的做派,更何况以那位娘娘跟宋氏的交情,这会早该派人将她们都接走了。
阿蛮那丫头,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松开了攥着谢大爷衣襟的手,口中低低道:“大哥先去老太太那回话吧,便说老六的事。咱们爱莫能助,一个不慎只恐将自己也给搭了进去委实不值当,还请母亲放宽了心,不必再想。”
谢大爷听得眉头一皱。嘴角翕翕,到底没好意思当着伤患的面说出那样的话来。
可出了谢三爷的门,他站在廊下看着外头哗哗的大雨还有漆黑的夜色,还是忍不住将心里嘀咕着的话说了出来。
好事轮不到他身上,这等事就全丢给了他。
老太太这年纪越大,就越是觉得自己当年将老六过继给三房是大错,心中愧疚,一味想要补偿老六。
先前老六安安生生的活着,三老太太也去了,这日子倒也过得。
谁知如今老六掉进了坑洞里。眼瞧着就要爬不出来了,老太太这做娘的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心焦恐慌,哪里还听得进劝告。
谢大爷顿觉头疼不已,一甩袖。慢吞吞地往梅花坞去。
夜雨依旧下个不停,京都就像是一只雌伏在平静下的凶兽,被湿漉漉的雨水安抚着,洗去了血污暴躁——
三房角角落落里的血迹,被大雨重重冲刷着,不必派人去特地处理,等到这场雨停下。想必也就都干净如洗了。
小润子亲自给谢姝宁打着伞,小心翼翼地护她回三房去。
“八小姐,临行前,印公特地吩咐了小的,要转告您一句话。”
谢姝宁微怔,道:“什么话?”
小润子眼中神色微变。似斟酌着语气,而后徐徐道:“印公让您先玩着,等到玩够了再使人去通知他一声。印公还道,虽说他觉得您不会玩崩,但是若真的玩崩了。也请您不必挂心,万事都好收拾。”
谢姝宁的面色随着他的话音来回变了几番,一时半会全然不知自己该如何回应。
汪仁这话,她怎么听着颇有些不对味?
他这是在讥她的手段不过是不入流的小儿科,在他看来,只是玩闹罢了?
谢姝宁干巴巴地道:“劳印公挂心了。”
“对了八小姐,您今儿个晚上,可用了好些眼生的人。”小润子忽然说道。
谢姝宁神色一凛,朝小润子望了过去,并不言语。
小润子似乎有些不大敢同她直视,只侧目朝走在前头的谢翊身上看去,轻声道:“您也知道印公的性子,怪着呢。您今儿个夜里没寻他帮忙,却用了燕大人的人,印公心中不高兴得很。”
谢姝宁:“…”
她不由无奈,轻轻长叹了一声。
成国公府铁血盟的人,由燕淮亲自挑了几个人,让吉祥领着硬塞到了她身边。
她自然不敢答应,可燕淮摆明了说,这是补偿他昔年不慎刺伤了她的那一剑,他不图她原谅自己,却希望她能同燕娴交好。娴姐儿从没有过闺中友人,谢姝宁勉勉强强可算是一个,若失去了,娴姐儿必定难过不已。
更何况,鹿孔还在为燕娴的病想法子,这群人亦是留下保护鹿孔的。
谢姝宁很喜欢燕娴的性子,从第一次见面之后便也期盼着鹿孔能早日想出法子来,因而见他将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只得先应承下来。
结果竟又被汪仁给发现了。
果然她一开始想的才是对的,不论燕淮也好汪仁也罢,都是能避就趁早避开的人才是,同他们打交道,委实够折腾。
但她不傻,接触下来早知道了这二人的性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们并不只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模样。
历经了这么多事,她早已打从心眼里对他们充满了感激。
她笑道:“印公多虑了…”
小润子不等她说完,出声打断道:“印公气上了燕大人,这会只怕已是派人去围剿燕大人了。”
“什么?”谢姝宁闻言面色大变,“围剿燕淮?”
小润子学着自家师父惯常的模样微微一笑,温声道:“燕大人身在锦衣卫,锦衣卫同东厂自来水火不容,他早就成了印公的眼中钉,而今正巧又遇上了这样的事,印公生气,也是在所难免的。”
他一句句说着,说的极为详细:“明儿个一早。等天一亮,燕大人的死讯兴许就会传到您耳中了。”
谢姝宁听着,只觉太阳穴仿佛有尖针在扎,胸腔里的那颗心猛地一坠。似没有边际,怎么也找不到底。
脚下的步子渐渐蹒跚起来,她忽然清醒过来,一把夺过小润子手中撑着的伞就要跑开。
小润子呆愣愣地望着空了的手,拔脚去追。
场面一时乱了起来,谢翊在后头瞧见,大惊失色,忙喊:“阿蛮!”
话音落,小润子已是追了上去。
他急道:“燕大人不会有事的!”
谢姝宁的脚步霍然凝滞。
小润子抢过伞重新不偏不倚地罩在她头顶上,骇出一声薄汗来。
“什么意思?”疾雨打在谢姝宁面上。将她鬓边一缕发丝沾在了面上,白瓷似的脸在夜色中愈发显眼,上头神色肃然,“究竟是什么意思?”
小润子不敢看她,别过脸去。咳嗽了两声道:“八小姐莫急,那话只是印公让小的说了故意试探您的…”
谢姝宁无语,旋即爆发开来,怒道,“试探?”
小润子见她怒了,连忙解释:“印公的脾性,您知道。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他的用意,小的就更不知了。”
“胡闹!”谢姝宁咬牙切齿地道。
小润子干笑:“八小姐不要急…”
他说着,心中已是泪如雨下,都怪印公,好端端的竟逼他来同谢八小姐说这样的话。胡乱试探旁人的心思,能有什么好下场…
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谢姝宁站在伞下,轻声喘息着。
等到呼吸重归平稳,她也渐渐冷静了下来。眉头一蹙,面上浮现出几丝尴尬之色来。
她方才…失态了!
小润子轻声道:“您把方才那话给忘了吧,全是子虚乌有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他不提倒罢,一提谢姝宁的眉头就皱的更紧了,蓦地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小润子顿时噤若寒蝉,周围只余下了落雨声。
石井胡同入口处,汪仁正畏畏缩缩地蜷在厚厚的大氅里,盯着同在马车里坐着的燕淮,冷笑了两声。
燕淮的手按在剑上一直未曾松开,二人对峙着,谁也不开口。
良久,还是汪仁先出了声,他幽幽道:“冷不冷?”
燕淮:“…”
“不怕冷的人最叫人讨厌!”汪仁又冷笑了声。
燕淮服气了,“印公千方百计要见我,为的就是问这个?”
汪仁没搭理他,只道:“再等等。”
话音刚落一会,马车外忽然有了声响,帘后探进来一只手,手中握着一张纸。汪仁坐在角落里抱着手炉不肯动,指使燕淮道:“劳燕大人动动脚,将东西递过来。”说完,他补了一句,“放心,左右毒不死你,咱家也懒得在这纸上下毒,燕大人莫怕。”
少年的脸黑成了焦炭,起身去 接了纸条。
汪仁真要杀他,根本不会拖这么久。
帘子重新落下,汪仁终于动了,摊开手看着燕淮:“拿来。”
燕淮冷着脸将纸条往他手掌心一丢,转身就要走人。
然而还未迈出两步,身后便传来汪仁不快的声音,“这么多大好儿郎,她怎么就看上了你!”
燕淮狐疑地回过头。
汪仁面带不虞地朝他看着,叹口气道:“这下可好,真的杀不得了。”
二更惯例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