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冬至,立夏在冬至之前。
几年前,他还不是冬至,而是立夏。
攥着榜文,冬至手下不由得自己发了力,将犹自带着寒风气息的纸张揉作了一团。
是八小姐来了吧?
冬至暗暗想着,将纸塞进袖中,束手转身,回去找鹿孔。
这年冬天,终年不见雪的惠州城冷得不似寻常,冷得叫人咂舌。漫天的飞雪从白天下到深夜,又从深夜下到天亮。一日复一日,屋檐庭前,长街陋巷,花草树木,皆被雪花遮掩,入目之处,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冬至见到汪仁的时候,天上正在落雪,雪下得极大,大得叫人误以为自己此刻仍身在北地,而不是异乡。
他们谁也不曾见过汪仁,不由得心生警惕。
然而知道冬至就是立夏的人,唯有那么几人,且能用这个法子告诉他在何处见面的人,这世上,怕只有三个人。
谢姝宁师承云詹先生,此法亦是云詹先生所授,因而除了她和云詹先生外,只有云詹先生的义子云归鹤熟知。他勉强也能算一个,这些年来,该学的能学的,他多多少少都学了一些。
可惜的是,他年岁大了,骨头都硬了,学武不成,至今也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要不然,这一回他们也不至如此狼狈。
“哪个是鹿孔?”汪仁一身黑裘立在檐下,神色淡漠,并不同他们一样,心有怀疑。
榜文上并无约见的地址,仅凭立夏两个字能找到地方,来人必定就是榜上所要寻的那个。
他很肯定。
立夏二字,出自二十四节气,乃是随着斗纲所指的方位并当时的气候景观共同命名而来。
北斗七星中的魁、衡、杓三颗星不断变换着位置,斗纲便指向不同的方位。
立夏处在榴月。榴月五,是为十二地支中的午。
故而黄昏时杓指午,半夜衡指午,白天魁指午。方位不断变换,却又有迹可循。
加之“五月榴花照眼明”,五月时最显眼的景观便为榴花。
如今榴花未开,树却仍在原地。
此时的惠州并不是盛产安石榴的地方,因而那寥寥几株树便显得夺目起来。
他们一行人在远赴惠州之前,曾被谢姝宁打发去仔细搜罗了许多关于惠州的相关消息。所以当时全城封锁,大力追捕他们之时,冬至才能带着鹿孔几人,安全地找到隐蔽之处。
他根据方位跟榴花隐喻艰难推算出方位后,心中便已是肯定。这榜文定然就是谢姝宁的手笔。
然而谁知,好容易到了地方,见到的却是个全然陌生的男人。
听到他出声发问,鹿孔迟迟疑疑,不敢立即回答。
冬至眼神不减警惕。反问道:“你是何人?”
汪仁闻言斜睨了他一眼,“你必定就是冬至了。”
“你到底是谁?”冬至敛目,悄悄看了老疤一眼。
汪仁就笑了起来,道:“到底只是个小丫头,手下的人,一看就是欠调.教的。不过你能靠那几个字找到地方,也算是不枉她托我将你们带回京都。”照他的意思。办事不利,皆杀了算了。鹿孔倒还有几分用处,杀了不免可惜,能带上便带上一道走也无妨。
虽说这一回惠州谢宅里发生的事,事出突然,谁也不曾预料到。但以他看来,明明还有一口气在却没能护好主子的,便都是该死的。
因而汪仁说完这句话后便敛了面上笑意,冷着一双眼将面前三人依次打量了一番:“先回客栈再说,你只需记得。那榜文的确是你家小姐的主意便是了。”
这东西,他就是想编也不知从何下手,若非离京之前,谢姝宁一早指了地图上的位置于他,他今日根本无法站在这候着。
天寒地冻的,京都冷得人脸上要起皮子,这里却直直冷到了骨子里。
汪仁素来畏冷,这会更是穿的活像只黑毛的大狗熊,圆滚滚的。
他忽然一伸手,不偏不倚地抓住了鹿孔的肩头,将他一把拉到了自己身边,钳住他的肩,看一眼他背上的药箱,而后道;“里头东西可都带全了?”
隔着厚厚的衣裳,鹿孔仍觉得自己肩头剧烈疼了下,下意识皱起了眉头,艰难道:“齐全了。”
汪仁这才将手放松了些,推了他一把,“走吧。”
说完便拽着鹿孔飞快往前走去,也不去理会后头俩人究竟有没有跟上来。
冬至跟老疤没有法子,只得硬着头皮也一道跟了上去。
不过走至半路时,冬至心里已隐约猜到了汪仁的身份。
年三十余,样貌出众,畏冷穿得厚实,武功不差…加之对方那一双尤为夺目的桃花眼…
冬至暗道:该不会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汪仁吧!
思及此,他不由得微微变了脸。
他家小姐,竟请动了这样的大人物!
到达客栈后,他的脸色还未能恢复如常。直至见到宋氏,他才惊讶又欣喜地回过神来,连忙磕头谢罪。宋氏知道他们都还活着,便已是极其欣慰,哪里还会怪罪,忙让人起来。
冬至不肯,他这回犯了大错,委实没脸继续站着。
宋氏眼睛上还蒙着纱布,动作迟缓,分明是瞧不见东西的模样。
他家小姐请汪印公前来惠州帮忙救太太回京,却还不忘拜托汪印公,一并带上他们,他却没能护住太太,让太太目盲了。
千刀万剐,他亦难辞其咎。
然而岂是他想跪着谢罪就能跪着谢罪的,汪仁大手一挥,喊了小五过来,道:“碍眼,拖出去好好教教!”
小五同情地看了一眼冬至,嘴里高声应着“是”,将人真的给拖了出去。
力道之大,叫冬至措手不及,像只马上就要被屠宰的小羊羔。硬生生给拉走了。
老疤见状,连忙出声问候了宋氏几句,而后匆匆告退,多半刻也不敢逗留。
鹿孔在桌前摆弄着药箱里的东西。一扭头,咦,怎么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生石灰灼伤的眼睛,可有法子复明?”汪仁将自己手中的暖炉塞进宋氏手中,一面抬头问鹿孔。
鹿孔循声望去,正好瞧见他在给宋氏掖膝上滑落的毯子,不由傻了眼。
这般温柔细致,颇为叫人古怪。
但他转念一想,宋氏如今眼睛瞧不见东西了,身旁照料的人必然要比往常更加妥帖细心。也就不觉得奇怪了。何况芳香芳竹都死了,宋氏身边如今连个能照料她的丫鬟也无。
鹿孔悄悄移开视线,口中道:“太太可碰了水不曾?”
说起这个,那灼痛似乎还在眼上,宋氏手轻颤着。回答道:“面上本就沾了茶水,生石灰撒上去时,同水混在了一处。”
“…苦了太太了。”鹿孔懊悔不已,若不是他不够谨慎,又如何会叫谢元茂得了他的药,又怎么会有后头的那些事,真论起来。全是他的错。
拆开了宋氏蒙在眼上的纱布,鹿孔仔细观察着伤情,斟酌着道:“拖了几日,不易治,但法子是有的。”他松了一口气,抬头看汪仁。“只是,那些药十分稀缺,我手中也无,怕是需要先回京后再去采买。”
汪仁正色听着,闻言立即道:“那就马上启程回京!”话毕又问:“既是十分稀缺。京都的各大药房,可一定能有?若没有,宫中的太医院,是否会有?”
鹿孔不敢点头:“着实说不好,但惠州,定然不会有。”
汪仁颔首,不再看他,轻声问宋氏:“除了眼睛,身上可还有不适之处?”
“并无,多谢印公关怀。”宋氏同他相处了几日,对他的为人已有了些了解,此刻听他这般问,便明白他这是担心自己身子不好不便上路,“即刻启程回京,无碍的。”
汪仁仔细看了她几眼,微微放下心来,转头让鹿孔给宋氏好好把把脉,自己推门出去吩咐众人收拾行囊准备出发。
至于谢元茂,何时想要他的命,何时都可,如今最重要的,是治好宋氏的眼睛。
汪仁从头至尾,厌恶不喜谢元茂,却从来也没拿他当回事。
谢元茂于他,不过就是只臭虫。
片刻后,鹿孔为宋氏诊完了脉,告知汪仁宋氏身子康健,汪仁这才彻底放心,准备上路。
他亲自去里头搀了宋氏出门。
鹿孔瞧见诧异不已,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直到冬至告诉他,那是宫里的汪印公,他才恍然大悟。
迎着纷飞的细雪,他们一行人驶上了回京的道路。
与此同时,谢元茂的那封信还在几百里地之外匆匆往京都送。
京里的谢姝宁,此刻刚刚收到宋氏的最新消息。
找到宋氏的次日,汪仁就打发了其中一人回程给谢姝宁报信。
信中只言已找到宋氏,择日回京,并不曾谈及她眼睛受伤的事。宋氏不想让孩子担心,汪仁自然不会逆了她的意思。
因而谢姝宁此时尚且不知母亲的双目被灼伤一事,她一面心焦地等着母亲回来,一面忙着收拾整顿三房的人,率先将潇湘馆里的几个丫鬟先给安置了。
她身边的朱砂到了年纪,也该配人了,柳黄也是。今后再跟着她,也不知能有几天安生日子可过,偏这俩人又是老实敦厚的,早些放出去配人才是正经事。
她站在天光底下,穿着竹青色素缎面子的狐裘袄子,让玉紫当着众人的面开了钱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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