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有一头看不到的巨兽,把刚刚还如山呼海啸一般的恸哭声吞噬得无影无踪。
软椅上的毛元玖手指微微颤抖。
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但是身子骨一向硬朗,昨晚被周彤气得不轻,可是真正受伤的也只有脖子上的那一处刀伤,虽说全身骨头被摔得生疼,却也不至于连上朝的力气都没有。
他这病,一半是装的。
昨晚,周彤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交给了萧祎,萧祎看都不看就揣到怀里,之后便提议安排治丧事宜,绝口不提宣读遗诏的事。
当时在场的,除了周彤以外,全都是朝廷重臣,宗室、勋贵和内阁全都占了,按理说,当时就应该宣读遗诏。宗人令的眼睛都要冒出火来,萧祎却还是岔开了话题。
为什么呢?
那就只有一个答案!
遗诏根本不在周彤身上,她交给萧祎的遗诏是假的!
做为杨家的女婿,虽然不知详情,可是他多多少少也是知道有这么一份遗诏的,若是没有遗诏,当年的沈家为何会被灭了九族?但对于遗诏的内容他却是不知道的。
倒也并非是杨家信不过他,而是那份遗诏对于杨家而言,也是口口相传,除去太皇太后,杨家原先也只有四个人知晓,杨锋、杨敏、杨锦程和杨兰舒。杨敏死后,便只有三个人,后来杨锋和杨锦程也不在了,这世上还知道那份遗诏上写了什么的,就只有一个消失于人世间的杨兰舒。
当然,在毛元玖看来,杨兰舒早就死了,死在大相国寺之变后的不久。
他以为随着杨家的灭亡,所谓太祖遗诏便再也不复存在。杨家找了那么多年,如果存世早就找到了。
因此,直到刚刚宗人令如丧考妣般宣读完大行皇帝的死讯,毛元玖还是这样认为,周彤交给萧祎的遗诏是假的!
他在等待反击。
只要萧祎把大行皇帝的死归咎到毛大公子身上,他便立刻用假遗诏的事反击。
可是现在,毛元玖眼睁睁看到那个名叫连儿的内侍,在四名飞鱼卫的护送下,手捧黄卷走进大殿。
萧祎撩衣跪倒,在满殿愕然中,对着黄卷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珍而重之接过黄卷,缓缓走到御座之下。
“太祖遗诏在此,文武百官接旨!”
满朝文武齐刷刷跪倒,毛元玖僵坐在软椅上,萧祎望向他,目光如刀。
两名下属反应过来,连忙便毛元玖从软椅上搀下来,或许是昨晚摔得太重,也或许是在软椅上坐得太久,毛元玖站立不稳,整个人趴倒在金砖上。
“朕膺天命二十有八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聪慧仁孝,宜登大位。内外文臣辅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然为君之道,在知人,在安民,朕尝论之详矣。皇太孙继位是以正统,然其他日帝崩而子幼,则其长子封王,离京就藩。由朕之皇四子秦王桓承继大统。皇四子人品贵重,文武兼备,就藩经年,令胡虏闻风丧胆,保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必能克承大统。著继皇太子之后登基、即皇帝位。朕于乾清宫病榻之上,特召内阁首辅、华盖殿大学士沈毅,亲降朱笔谕旨。此诏亦交由沈渊管存…”
满朝皆惊,却无一人开口,俱都屏住呼吸,听着萧祎继续读下去:“沈氏一族护诏之功,可入青史,沈氏之女可当后位,辅帝教子,母仪天下…”
直到萧祎把整篇遗诏念完,朝堂之上依然鸦雀无声。
太祖皇帝这是算准了皇太孙膝下无子?不,太祖皇帝说的是帝崩而子幼,当皇帝的都是早早就开枝散叶了,又哪里来的帝崩子幼,除非是太祖皇帝算准了皇太孙会早亡!
哪有当祖父的会咒孙子早死的?
不,这位当年的皇太孙,后来的崇文皇帝还真是早死了,而且死过两回了。
如果不是萧长敦把他找回来,上一回崇文皇帝或许就真的死了,过了这两三年,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那么,太祖皇帝算准了的,并不是皇太孙膝下无子,也不是皇太孙会早亡,而是他老人家算准了皇太孙在杨家手里活不长,他算准了的是杨家!
所以太祖皇帝才担心帝崩而子幼,这不就是说的三年前的小皇帝吗?
无论那个小皇帝是否真的龙种,可是杨家却是的的确确把小皇帝抓在手心里了,一个连话还不会说的小娃娃,杨家想把他养成圆的就是圆的,想把他养成扁的就是扁的,可比崇文帝更好掌控。
今日能上朝的,哪个都不糊涂,即使糊涂的,这会儿也不敢糊涂。
除非…
“假的,这遗诏是假的!”趴在地上的毛元玖拼命抬起上半身,声嘶力竭。
宗人令还在想着一会儿回到府里,要不要先派两个儿子悄悄出城,抢在所有人前面去接秦王,唉,可惜周铮死了,他有个孙儿与周铮年纪相仿,或许能玩到一处…听到毛元玖的声音,他立刻缓过神来,大声斥道:“毛首辅不可胡说,上朝之前,萧世子便将这份遗诏交由老夫看过,不仅是老夫,还有张阁老、李阁老,安昌侯也是亲眼所见,遗诏真实,无可置疑。”
说完,宗人令又看向跪着的张阁老和李阁老,以及另外两位阁老,道:“几位阁老大人,老夫所说可有误?”
张阁老连忙说道:“宗人令德高望重,所言句句属实,句句属实。”
如果没有昨晚发生的那些事,那个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的周彤,张阁老还会毫不怀疑地认为自己也会是那“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丞相。
可是那个叫周彤的坏丫头打破了他对自己的美好期许,他吓死了,真的,他虽然表现得比李阁老要坚强,但是内心深处,他是一个吓坏了的可怜人。
唉,大行皇帝国丧期间,他是不能乞骸骨的,可是等到他能乞骸骨的时候,秦王是不是就要登基了?
如果那个时候他再乞骸骨,那岂不是不给新帝面子?
做人难,做当官的人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