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蔓延，令人窒息。

“皮特……”

高文开口了，打破更衣室的沉默，似乎是正在回应桑普拉斯，但话语里的迷茫和困惑，却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其实大脑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就只是一片空白。”

“道理，我懂，我都懂。”

“胜利和失败就是比赛的一部分，有胜利者就必然有失败者；比赛不仅仅只有胜负，除此之外还有挑战极限和突破自我；我们应该追逐胜利却不能被胜利的渴望掐住喉咙，否则就会失去控制。”

“登顶大满贯冠军之后，我就是一个靶子，所有神秘面纱全部揭开，所有人都试图击败我，我试图摆正位置继续扮演冲击者的角色，但事实就是我已经被动地成为了被冲击者，所以比赛会变得更加困难。”

“失败，迟早会到来，只是时间问题。”

“但我们没有必要在意一场失败，而是应该透过失败看问题、透过问题看本质，通过这次失败来调整自己，进而追逐下一次的胜利。”

“竞技体育，很漫长，很长很长，未来还有很多很多胜利和失败在前面等着我，没有必要因为这一场失败就耿耿于怀。我们应该看得更远，我们应该看得更高。”

“更何况，今天这场比赛，我没有留下遗憾，我已经拼尽全力，我已经拿出目前最好状态，我可以昂首挺胸地离开赛场，没有必要因为结果而责备自己。”

说着说着，嘴角的笑容就流露出一抹苦涩。

高文转头看向桑普拉斯，有些无奈也有些无力地说道。

“看，我都知道。”

“但是，大脑就是一片空白，我刚刚已经准备离开更衣室了，然后在这里坐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呆愣住了，一片茫然，什么想法都没有，却也不想移动。”

尽管两世为人，但比赛经验方面，高文确实太少太少，一切都是全新的，更不要说登顶大满贯的经历了——

这些体验所带来的冲击，并不会因为自己重活一遍，就变得简单起来。

因为上一世，他就是普普通通的上班族，没有职业网球的经历，没有夺冠的经历，更没有成为全世界瞩目焦点之后又陷入状态低谷以至于比赛脱离掌控的经历，也没有整整八个月保持不败之后迎来一场失利的经历。

纸上谈兵是纸上谈兵，实际经历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但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理智终究无法抵挡情感的冲击。

桑普拉斯能够感受到高文眼睛里的迷茫，因为他自己也经历过，年近十九岁就登顶美网冠军之后经历过，最后一次问鼎美网之后面临退役抉择的时候经历过，但现在和以前的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

时间。

因为社交网络的存在，一切都变快了变凶了变猛了。

他的时代里，只要不看报纸，世界就是安静的，大满贯冠军的影响力也远远没有那么夸张。

但现在的时代里，不管是否愿意，整个世界的喧嚣就这样汹涌而至，从美网夺冠到现在的短短三周时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根本没有时间好好消化。

桑普拉斯完完全全能够理解高文的感受，但是，他应该怎么将自己的感受告诉高文呢？

桑普拉斯再次嫌弃自己的嘴笨来，

怎么办？

嗡嗡嗡，桑普拉斯才刚刚张口准备说话，结果就被手机震动的声响打断，涌到嘴边的话语又吞咽了下去，低头看向震动的声音来源，是高文的手机。

高文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然后看了桑普拉斯一眼，“是我母亲”，得到桑普拉斯眼神肯定之后，高文才接起了电话。

“妈……”

高文才刚刚打了一个招呼，江彦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小武，比赛直播我看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妈，我挺好的，没事儿。”

高文下意识地回答到，但是，电话另一端的江彦云没有立刻说话，以至于高文还以为信号时断时续，不由呼唤了一句，然后就听到江彦云轻叹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高文张了张嘴，试图辩解一番，但话语才涌到嘴边，稍稍慢了半拍，江彦云就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小武，你小小年纪就到外面去读书，一直都特别独立，什么事情都靠自己，那时候送你去机场的时候，你背着一个比你还高的大背包去机场，严严实实地将你全部挡住，我在后面看着就是一阵心疼。”

“但你爸说，竞技体育这条路不容易，需要难以想象的毅力和意志才能够坚持下去，我们需要学会放手。”

“所以，我强迫自己转过身，不敢看你，担心我会一个心软，就说算了。”

这些事，高文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在自己的身后，父母始终都在注视着。

“但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做得很好，你总是如此坚强又如此独立，总是独自面对所有困难，总是自己咬牙坚持过来。”

“渐渐地，你长大了，比我想象中得还要坚强还要强大，什么事情都背在身上，自己扛自己处理，就这样一步一步成长起来。”

“这次美网夺冠，人人都说我们养了一个好儿子，但我就直接回他们，这个冠军是你依靠自己一步一步拼出来的，我和你爸什么都没做，也就是动了两片嘴皮子，那些功劳和光环，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难怪，难怪高文夺冠之后，江彦云夫妇就直接飞回老家，拒绝任何形式的媒体采访。

高文的鼻子微微有些发酸，“妈……”

江彦云能够听出儿子声音里微微颤抖的伤感，她也揉了揉眼睛，将眼眶里还没有来得及凝聚起来的水雾擦拭干净。

“小武，妈妈只是想告诉你，输球，不是世界末日，但也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你可以允许愤怒允许伤心允许发泄情绪，你不要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然后告诉我们什么事情都没有，你偶尔软弱一些放松一下也没有关系，你需要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妈妈和爸爸都站在你的后面，永远支持你。”

简简单单的一番话，高文的眼眶刹那间就湿润了，狼狈不堪地闭上眼睛，然后将脸颊埋在自己的掌心里。

江彦云也是情绪涌动，深呼吸了一口气，她是高文的母亲，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高文的倔强和顽固。

面对整整八个月以来的第一场失败，高文肯定会说没事，让他们不要担心，但江彦云想要告诉高文：

他可以允许“有事”，偶尔脆弱一次、偶尔崩溃一次，也没有关系。

“小武，因为失败而愤怒而伤心，这是允许的，正是因为痛恨失败，我们才能够继续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