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
雪花几乎将赵骊的身体铺满时,街巷处传来如雷蹄声,大地震动,屋宇颤抖,无数雪花自树上、屋檐上被震落。
无数南北镇抚司缇骑如蜂群一般遍布四周巷子,飞鸟难渡。
更有数百精锐禁军压过长街。
萧杀之气乱飞雪。
一顶龙辇出现在长街尽头,在无数禁军拱卫下,在数个腰间佩剑的华服男子护卫下,在腰间佩剑穿了便服的江照月和身着官服的柳隐引领下,来到西城门。
身披白狐大氅手抱暖水袋的妇人下辇。
李汝鱼看着妇人,没有下跪行礼。
柳隐和江照月两人,皆知道李汝鱼和陛下之间的特殊关系,倒是没说什么,但是看见那个短襟老头子也不行礼,有些暗恼。
尤其江照月,就欲出声呵斥。
哪知她还没说话,短襟老头子先发作,一脸猥琐的笑意,怎么看都像个饕餮色狼遇见了秀色可餐,说的话更是气人:“小妞儿,来来来,大爷烟快熄了,来点一下?”
江照月大怒,“来人,给我——”
话音未来,被陛下按在肩上,江照月回头看时,却见女帝笑眯眯的走向短襟老头子,“大爷,除了烟,还要喝酒么?”
笑容很难说是真诚还是笑里藏刀。
短襟老头子吓了一跳,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躲在李汝鱼后侧,干笑道:“算了算了,老子享受不了这个福,还是让其他短命男人去享罢。”
这话简直逆天。
不仅占了女帝的便宜,还顺带骂了顺宗一把。
所有人都口瞪目呆。
就连李汝鱼也低声说老头子你找死,说这些话要被灭族的啊。
敢这么调戏女帝,你是这天下独一人。
老铁丝毫不惧的砸吧着烟圈。
令所有人不可思议的是,女帝并没有恼怒,只是笑而无声的制止禁军首领的暴怒,在一众佩剑大内高手拱卫下来到城墙下,看着已经被雪花铺满的赵骊尸首,叹了口气,“他说他是谁了么?”
赵骊以为自己不知道他是异人。
或者说以为自己知道他是异人,却不知道他是何等强大的异人。
错得离谱。
有了赵飒的教训,自己怎么会小觑任何一个异人。
从始至终,自己都把他当做可以杀出临安城的赵飒来对待。
他只是没想到一点:自己会在最后时刻选择把所有赌注押在李汝鱼身上。
无论他是否是异人,无论他是多强的异人,只要李汝鱼如自己所愿的拔出那一剑。
那么,他就只能死。
其实不止李汝鱼。
赵骊就算能杀出临安城,在城外依然有人在等他——沈望曙和徐秋歌,此刻应该已经落入赵长衣所率骑军的掌控之下。
我大凉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将士!
赵骊之死,错在他低估了李汝鱼,错估了王琨,也忽略了薛盛唐那位内侍左都知,他以为青衫秀才去了青州,这临安便无人可伤他杀他。
归根到底,高估了他自己。
他若在岳平川南下时,便趁机离开临安前往广西,也许这将来的天下,他真能从自己碗里抢走三分残羹冷炙。
但朕不给,你不能要!
所以,你死了。
但是,妇人还是很在意赵骊的真实身份,根据北镇抚司缉拿在案的某些异人口供,赵骊的棘奴死士之名,很可能代表着更深的意思。
在那些异人口中,棘奴代表着一个人。
一位真正的万人敌。
一个哪怕是自己这个大凉天下的共主也不得不钦佩的英雄人物。
武悼天王。
那么赵骊是不是那个武悼天王?
妇人看向一直安静着的持剑少年,眼里有赞赏之意,“他没说么?”
李汝鱼摇头,“不愿意辱其名。”
是谁都不重要了。
妇人颇有遗憾,“罢了。”
既然不说,那便姑且当他是那位武悼天王,只是北镇抚司捉拿在案的那些异人所说的武悼天王,可不止如此……
只怕赵骊并不是。
妇人挥手,对江照月说道:“着人处理后事,以王爷礼对待。”
大凉出了异人王爷赵飒。
若乾王赵骊又被世人知晓是异人,对赵室的民心向背是个极其巨大的打击,自己虽然喜闻乐见,可如今自己掌国,作为顺宗的女人,终究还是代表着赵室。
妇人看向老铁,认真的笑道:“铁叔,已着人备下好酒好烟,待会随妾身进宫罢。”
老铁罢了罢手,“不了不了,当年一席酒,我失一儿——”说到这里,老铁忽然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的抽闷烟。
妇人叹了口气,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这位当年长辈。
许久才道:“也许妾身错了。”
老铁依然不做声。
有些人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可小妞儿做错事了么?
老铁自己也不知道。
她是为天下。
如果真要说有错,那也该是自己这个当父亲的做错了。
李汝鱼隐然明白了些什么,蜀中那位异人鲁班姓铁,老铁也是蜀中的……难道那个异人是老铁的儿子,当年老铁和女帝喝了一席酒,就毅然决定听女帝的劝告,亲手杀了儿子?
难怪老铁会在江秋州沉沦这么多年。
话说,老铁是怎么认识女帝和岳平川的,而且似乎也认识岳王妃和顺宗?
当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如今顺宗、岳平川皆已死,只剩下女帝和王妃……再看这些陈年旧事便充满哀伤。
妇人又对李汝鱼道:“她怎么样了?”
终究是自己妹妹。
李汝鱼耸耸肩,“不知道。”
对那位王妃着实很难有好感,今日之事,虽然是女帝下的一着大棋,但多少是因为她色诱自己而引发的。
妇人摇摇头,“走罢,去看看她。”
老铁意兴阑珊,“老子找地方喝酒去了。”
说完不理两人,转身踩雪而去。
留下无数禁军士兵充满崇拜的目光:世间敢当面如此对女帝的人,这老头子是第一个,恐怕也是唯一一个罢。
服!
……
……
夕照山下早已被禁军肃清,在无数看不见的角落里,从岳平川进入临安,甚至在李汝鱼开始捧书读书的时候,便早有人手各司其职。
如今更是全是女帝的人,绝不可能出现刺客。
妇人和李汝鱼两人登阶。
岳平川也是异人。
这一点妇人是真没意料到。
王妃苏苏是异人,妇人早就知晓,从当年她冷若冰霜到妖媚如狐,妇人城里北镇抚司后最想也是最先知晓的身份,百年是她的真实身份。
苏苏一位祸国的红颜妖精,可永远也没想到,天下那么大,却又这么小,岳平川竟然就是那位被祸国的王。
商王,帝辛。
谥号纣。
纣者,暴虐无道也。
然而他却是一个被污蔑多年,其真实功绩被湮灭在历史的男人。
但他在自己心中永远是岳平川。
轻声说,李汝鱼,你想不想知道关于苏妲己的故事,他们的故事我恰好知道一些。
李汝鱼摇头,不想。
妇人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出关于岳平川和王妃之间那些她知道的事情。
有些事情,湮灭在岁月里便好。
来到精舍废墟里,只见两个雪人抱在一起,没有声息,相依相偎在一起,仿佛经历了千年岁月,这一幕美得让人心碎。
李汝鱼没有注意到,女帝看岳平川的尸首时眼里有一些难言的伤感。
心里碎念了很多。
你怎么就死了呢,当年说好的,要一起去看看那外面的世界啊。
你本可以不死。
青云街上,我让独孤鹫,让那西子船娘拦你,是想让你知难而退,退一步,王妃依然是你的女人,只需付出王位的代价,而她既然在临安,我便能护她清白和周全。
我只是需要你来临安,吸引赵骊,同时引他出手而已,如果可以,你和李汝鱼联手杀了赵骊,那之后,你会因弑乾王而获罪,但却可以和王妃双宿双飞。
北方交给你那个异人儿子来挥霍便好。
所以我又让花老爷拦你。
是让你了了心结。
最后让那范姓读书人拦你,福祸皆看你,所幸你得到了无垢心境。
可我真没想到,会有元曲横插一脚。
你终究还是死了。
死在了你对元曲的尊崇上,死在了永不磨灭的忠良之心上。
一马平川。
兵神之后,永不辱没岳家之名。
这一刻的妇人,忽然有些恨独孤鹫、恨那西子船娘,是他们的赴死,逼得岳平川没有退路,更恨谢琅,是他安排的元曲,破了岳平川的无垢心境。
岳平川,本可以不死!
大凉天下皆以为朕欲削藩而杀岳平川,可谁知晓,这天下最不愿意杀岳平川的人,其实是朕!
没人比朕更清楚,如果说说有一天岳平川会反了赵室,但他绝不会反朕。
天下谁都会反朕,唯独岳平川不会!
妇人忽然伤感的轻声喃语,道了句今后还有谁知朕心?
大凉啊,亦再无岳王。
你且去,那片你今生没有见过的世界,朕看过后,亲口在坟前说与你听,你这一生最牵挂的苏苏,她会好好活下去。
朕不死,她便不死。
李汝鱼默然不语。
白衣王妃浑身披雪。
如披素衣。
毫无生机的抬头看了一眼妇人和李汝鱼,眼神里所有妖媚烟消云散,只剩下哀莫过于心死的绝望和空虚。
就这么安静的抱着岳平川。
仿佛要一同死去。
这一日,岳家王爷的王妃苏苏,亦是异人苏妲己,心死于大凉临安夕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