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镖带着我穿梭过非常热闹的步行街达到一条略微冷僻的古巷,沿着古巷进入一座棕木制成的小型茶馆,我在东莞生活了将近四年,从来不知道这里竟然别有洞天,一座看似不起眼的小楼宇,大隐于市,颇有一番水墨山林的意境。
这座茶馆建筑偏向古风陈旧化,砖石是朱红碧瓦,垒砌成一个菱形,格调优雅且层次感分明,砖石内层的构架是红木搭建,石灰地面两侧铺陈着釉色瓷砖,一层通往二层的楼梯架起悬空的长方片竹子,挂着碧色铁链,浑然一体的苍翠。竹片做垫脚很有意思,踩上去摇摇晃晃,底下一座豢养着金鱼的水池,彩色灯光闪烁,美轮美奂恍若仙境。
一楼大厅正中间摆着一张五尺见方半米高的说书台子,四周搁置着十几张桌椅,此时人正多,坐得满满当当,角落还立着一些没争上座位的客人,台上说书的老者古稀之年,眉目很慈祥,正拿着一块惊堂木讲上海滩的故事。
“闻名上海滩的三大亨之一杜月笙,极其擅于为人处事,此人精明,联络八方义士,在上海只手遮天,若没有控制一方水土的本事,也万万不能代替黄金荣称霸,那么杜月笙是怎样的存在,倘若在东莞提起雄踞一方的大流氓,恐怕非秦彪当仁不让,那杜月笙就如同秦彪一般的存在。”
“秦彪倒了,现在的流氓头子是谁?”
底下有听书人忽然喊了一嗓子,说书的老者笑着反问秦彪死在谁手里,自然谁就是头子了。
“秦彪的几个姨太太,可比杜月笙的女眷美貌多了。”
旁边叼着瓜子的二流子朝地上啐了口瓜子皮儿,“不美貌,你会豁出命和你老子抢女人吗?”
“干爹而已,连大逆不道都算不上。”
“咋了?干爹不是爹?上了干爹的女人,就不是不孝子了?”
底下人哈哈大笑,我目光落在那方惊堂木上看了良久,保镖提醒我往楼上走,我不慌不忙嗤笑了声,我的笑声惊动了底下人,他们纷纷朝楼梯上看过来,我淡淡说,“流氓不是想当就能当,地痞是流氓,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他们也是流氓,人家那流氓一辈子坐拥金山,姨太成群,听人讲流氓故事的流氓,只能当个走狗二流子,嗑瓜子喝闲茶。”
我说完笑着站在一截木梯上等,可这群人太蠢,半响都没有反应过来,我径直朝二楼走,那个嗑瓜子的男人最先明白,他一把扔掉手里的东西,骂骂咧咧拍桌子质问谁是二流子,谁又是流氓走狗,我身后的三名保镖立刻戒备看向底下,大喝谁敢放肆。
男人一怔,咬牙切齿打量了阵仗,思付下觉得恐怕不是对手,又一脸愤懑坐回去,说书人拿着惊堂木放也不是举也不是,正在犹豫,保镖指了指他的招牌,“别胡说八道,严先生是你得罪得起的人吗?”
说书人脸色一白,惊慌失措绕出台子给保镖作揖,“我小小百姓无钱无权,出来说书混饭吃,养家糊口而已,实在无意冒犯严先生,三位爷千万不要误会。”
我站在二楼梯口,似乎这一层的装修陈设高雅许多,四扇仕女屏风隔开了八张桌子,每一张桌子北角位置嵌着一只小玉狮,南角放置一樽鼎炉,炉内焚着素香,正徐徐袅袅燃出白雾,这样的摆设别出心裁,像极了八卦阵,香薰,清茶,棋盘,很有禅意。
二楼似乎被清场,寥寥无几的侍者,每一扇屏风后都空空荡荡,坐在紧邻橱窗的薛朝瑰正看向楼口,她视线中出现我,立刻露出一抹笑容,她穿着橘黄色长裙,置身一片苍翠欲滴的绿植中,突兀之余显得明媚又张扬,艳光四射。
她眉梢眼角透出一股难以遮掩的算计与媚气,那不是烟花女子的妖媚和贱媚,而是英姿飒爽娇憨动人亦正亦邪的媚。
她黛色的眉宇下藏着一双宜嗔宜喜水光灼灼的桃花眼,即使不笑上扬的眼尾也格外风情万种。
这是我和薛朝瑰在与严汝筠的关系千丝万缕挑明后第一次正式见面,我之前只有两次机会见她,一次是正大光明,一次是藏在暗处,并没有这样好的机会揣着审视的心理看清她的脸,果然是生得很美的女人,确实有资格与笑到最后的我争夺男人。
她脖颈挂着一块大如茶盏杯口的圆翡翠,精致上佳的翡翠早已有价无市,这样又大又好的更是连博物馆都拿不出,翡翠中间嵌着硕大的黄宝石,宝石以红宝石为臻品,绿宝石次之,而黄宝石和紫宝石则更次之,但宝石也看通透程度,像这样纯如水的黄色,并不比任何一枚红宝石逊色。
薛朝瑰今天做了万全准备,她脸上精致无瑕的妆容和得体的微笑,配上这样一身贵气逼人的打扮,我当然明白她是来示威。
侍者迎上我询问是否是任小姐,得到我默认后他将我带到薛朝瑰那一桌伸手拉开椅子,我坐下后随手将皮包放在身旁,眼前的桌正中架起一只小火炉,炉子底下的炭火不算旺,也不算稀疏,上面烧着一盏陶瓷茶壶。
我没有先开口,而是等她打招呼,她笑着拨弄开遮挡住自己半边脸颊的长发,“没有提前打招呼,这样冒昧邀请任小姐过来喝茶,不是是否有些失礼。”
“明知失礼,薛小姐不也一样做了吗。”
薛朝瑰见我语气很凉薄,第一句便如此不留情面,她没有怎样,只是露出几颗玲珑雪白的牙齿,笑容有几分矫揉造作,“我没什么知己朋友,也很少与人小聚,那些为了父亲显赫身份而巴结奉承我的人,我都不喜欢。对于一个从出生到现在连几句真话和拒绝都听不到的人而言,不知这算荣幸还是悲哀。”
“薛小姐觉得是悲哀,还不都是钱闹得,钱少点真情真意自然来了,不如回去和薛先生商量全部捐掉,当个平头百姓,奉承巴结让你心烦的人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笑出来,“任小姐很幽默,看事情也透彻。”
我和薛朝瑰根本不熟悉,甚至谈不上认识,关系又如此特殊,她看似友善的态度在我眼中也是暗藏冷厉锋芒,我没有回答她,她毫不气馁,问我是否习惯这里的熏香,要不要换成花果香。
我说随意,我不挑剔,也没有感觉。
人最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尤其是面对一个私心很痛很讨厌,巴不得她死于非命的敌人,薛朝瑰故作大度与友善,被我过于冷淡的态度也冲击得意兴阑珊,茶炉内的香味在沸腾一阵后很快飘散出来,溢于空气纠缠,浓得令人窒息。
薛朝瑰先为我斟了一杯,又立刻给自己倒满,一旁的侍者托着小瓷盘过来,用镊子夹了一只粉红冰块,放入滚烫的茶盏中,水温立刻被压下去一些,但冷热交替释放的白雾更多,从杯口争先恐后渗出,我透过朦胧的水汽看向薛朝瑰,“什么茶。”
她说花果茶,这样的茶水什么人都能喝,老幼咸宜。
我哦了一声却纹丝不动,她喝了口,细细品尝滋味,“茶香浓郁,酸甜回味。这里的花果茶最有名,我有时犯懒不想过来,会让汝筠安排人为我打包两份干茶回去泡了喝,但没有炭炉烧茶水味道总是差了一些,今天正好借茶楼的花献任小姐这尊贵佛。”
她提及严汝筠,想要让我知道哪怕一杯茶水,她想喝他都会千方百计为她买回去让她喝上。
我笑而不语,一片风平浪静。
她看到我始终没有动桌上任何食物,很不解问我,“怎么,任小姐不喜欢喝吗。”
我专注凝视她一声不响,她挑了挑眉,主动把我面前的茶水端起来倒入自己杯中几滴,当着我的面喝下去,意犹未尽舔了舔唇,“堪比琼浆玉露。”
她眼神示意我尝尝,“我已经以身试毒,任小姐不用担心茶水有问题,当然,如果你认为这世上有一种很厉害的毒,可以只伤害胎儿而母体毫发无损,连疼痛不适都没有,那也可以继续防备。”
我笑着用手指抚了抚杯口的金色瓷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茶水是清白的。只有愚蠢女人才会在一切没有尘埃落定之前暴露自己的嫉妒之心与歹毒。”
我在她注视下毫不迟疑把茶杯推开,推得很远,几乎要掉出桌角,“我只是不喜欢这种养生茶水,我喜欢苦茶,但我现在又不能喝,很遗憾。”
她呀了一声,“原来是这样,那确实遗憾。”
她招呼侍者换一批新的茶点,在侍者撤桌的过程中,她热情问我喜欢吃什么甜食和水果,我说不劳薛小姐费心安排,我什么都不吃。
她被我的折腾劲儿折磨得笑容有些垮掉,“任小姐不吃不喝,我们怎么聊得愉快呢,一味说话很枯燥。”
我说我想要什么薛小姐都有法子安排上桌吗。
她听出我的弦外之音,试探说难道任小姐要凤肝龙髓吗。
我耐人寻味说,“我想要男人,男人的腿炸了吃,胳膊烤了吃,胸脯煲汤,手脚煮粥,至于头颅吗,当然是清蒸,摆在漂亮精致的盘子里,一道道端上来,薛小姐能安排吗。”
我这番话将侍者吓了一跳,他惊恐看我,飞快收拾了桌子逃离我身边,我忍住笑,而薛朝瑰则没有任何惊讶,她清透的眼睛里闪了闪,似乎是惊喜,“我和任小姐的喜好竟然一模一样。”
我恍然捂住唇惊呼,“志同道合。”
我们停顿了两秒一起笑出来,我扭头看向窗外,在玻璃上倒映出我整张脸孔后,笑容一瞬间掩去得干干脆脆。
薛朝瑰翘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膝盖上,换了非常休闲的姿势和我一起看向窗外的十字街头,午后时分阳光最灼热,金色的光束斜射在玻璃上,将我和她的脸照射得斑斓迷幻。
她脸上笑容忽然收敛住,意味深长看着玻璃上我们两个人距离很近的脸孔影像,她觉得不够清晰,又将目光落在现实中的我脸上,她绽放出一丝更加明媚深意的笑容,“任小姐,不知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此时很像什么。”
我从上二楼开始就无时无刻不保持着警惕,可总不会每句话都深思熟虑,我脱口而出问她像什么,她声音非常开心说,“像不像古时候大宅院中的正妻和妾侍相约品茶看戏赏花,可惜这里没有戏台,不然就更应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