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那满头白发的主任医生对着方柔的片子连连摇头,说:“发展得很快啊,要是当初一发现就来就好了,现在已经是晚期了。没有手术的价值,先做化疗吧。”
我问:“治愈希望有多大?”
主任医生看我一眼,说:“你要问生存期有多久?不过你即使这样问,我也没法回答你。因为这个跟病人的体质,对药物的吸收,还有情绪,心态问题都有很大关系。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配合治疗,同时保持乐观的心态。你是她男朋友吧,在这非常时期,你不仅要照顾好她,还要做她的精神支柱。癌症病人一旦失去求生的欲望,病情恶化是分分钟的事。”
所有的检查做完,制定治疗方案,接下来,就是让人生不如死的化疗。不过方柔很坚强,都说癌很痛,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几乎没呻吟过一句。她有强烈到让医生惊讶的求生意志,不止在整个治疗过程中十分配合,而且,体质也非常好,对药物的过敏反应不强烈,医生对她的病情,也持有乐观的态度。
她对我,只提出一个要求:每天下班后,去医院陪她至探望时间结束,节假日白天全天候陪护。
她说:“我让你没有时间去找蝴蝶。”
我告诉她:“你大可彻底放心,蝴蝶已经回老家去了。”是的,已经回老家去了,3号我回深圳打她电话时,她还在那个房子里,4号保安就告诉我,她已经拖着行李离开——我走之后,曾委托小区保安看到她若离开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
是的,她已经离开深圳,或者,从此再也不会回来。
我的心,也跟着她走了,只留一个躯体,在这花花绿绿的繁华都市。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二个多月。三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我从医院出来,约俞桓去喝酒,特烈性的马天尼,两人喝了一杯又一杯。恍恍惚惚中,我仿佛看到胡蝶明媚的笑着,那颗调皮的下门牙探头探脑。
“这酒真的好喝吗?”这是她每次见到马天尼时必问的一个问句。
“好喝。”这也是我固定的答案。
可是,这一次,若她还来问,我却想告诉她:“这酒太辣、太苦,让我想流泪。”
我真流泪了,思念的滋味,太辣、太苦。
我一仰脖又喝了一杯酒。
俞桓这次却没陪我喝下去,他迟疑的看了我一眼,终于说:“罗亦琛的公司,迁回内地了。”
我似乎听到什么碎了,我以为是手上的杯子,然而杯子却还好端端的在我手上。
那么,碎的,是我的心吧,如果我还有心的话。
他动作可真够快,他和她已经在一起了吧。本就是深爱着的两个人,因为不得已的原因要分开,而今,那个不得已的原因,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当然要和她在一起。从此,他们两个人,手牵手看日落,背靠背听风声;从此,他叫她老婆,她叫他老公,他们就是这红尘俗世里一对幸福的男女。
“我爸快不行了,医生说估计撑不过这个三月。”俞桓见我不说话,又加了一句。
“哦,对不起,在这种时刻,还让你来陪我。”俞桓后面的一句话,似乎过了很久才飘进我的耳朵里,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为这时候拉他出来感到抱歉。
“我不是这个意思。”俞桓抿一个口酒,说,“我爸从发现这个病到现在,才一年不到。所以,我觉得,方柔也……也未必会撑更久。到时,反正你已经尽心了,你大可以去找胡蝶。”
“小桓……”我重重的叫了他一声。
俞桓却像个和人赌气的孩子,任性的继续说下去:“你不要觉得我好像是盼着她死一样,我说的不过是事实。这个病,反正是好不了的,既然她要拖着你,你也愿意让她拖着,那就拖呗,熬个一年半载,等一切结束了。你总可以去找胡蝶了吧。虽然我不待见胡蝶,但是我知道,她和你一样是个自以为善良的家伙,肯定能理解你当初的决定,只要理解了,八成也就会原谅。到时,你们一样可以幸福。但前提时,你现在得阻止她和罗亦琛在一起。”
我被俞桓的设想,说得有一点点动心。这世上,谁不是自私的,谁不渴望幸福,哪怕这幸福是伴随着死亡一起来的,但也是幸福。
我的理智被酒精浸渍得有些麻木,所以,此时,我愿意从感觉出发。
“怎么阻止?”我问俞桓。
“你不忍心让胡蝶知道这些丑陋的真相,你总可以让罗亦琛知道吧。你别忘了,他曾背后给你使过一个阴招,要不是他,方柔哪有机会把握住那偷税漏税的把柄,没有那个把柄,你又怎么会向她屈服,你若不向她屈服,恐怕你早已经和胡蝶双宿双飞了。若那样的话,方柔依旧是尊贵的董事长夫人,钱权在手,哪怕没命享受。你也不会在这自苦的做着谁也不知道的牺牲,处境凄凉。”俞桓一口气说出这许多,只怪我不应该在一次酒后把什么都和他说了。可是不说,我一个人憋着,会发疯。
“罗亦琛知道又怎么样,没有一个罗亦琛,还会有其他的男人。你不知道,小蝶这一两年来,饱受来自父母亲人的压力。她跟我说过,去年春节,就进行了无数场的相亲。与其让她跟别人相亲,倒不如让她和罗亦琛在一起。起码,我相信,罗亦琛能让她幸福!”
“你就是这样,什么都考虑别人,到头来受伤的全是你自己。你这叫活该,活该你知道吗?”俞桓恨铁不成钢,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酒,把酒杯重重掼在桌子上。
“你不告诉罗亦琛,我来告诉他。我把前因后果说给他听,我就说,这一切,都是他惹出来的,现在你在替他善后,他呢,就好好的,帮你守着那个叫胡蝶的女人,最好别有非分之想。”俞桓赌气一般的说完,拿起手机,开始翻电话号码。
眼看他已经打了出去,我一把抢过,正待切断,却听到一个思念已久的声音:“喂,您好,哪位?”
是胡蝶,他们已经住到一起了?否则,这么晚,她又怎么还能帮他接电话。
我拿手机的手有点颤抖,脑子里嗡嗡的,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我千百次设想他们在一起的场景,可亲自证实了,还是觉得无法接受。
“喂,罗亦琛出去了,我让他等下给您回过来,好吗?”胡蝶依旧在礼貌的问。
我的元神稍稍归位了点,正打算无声的掐断电话,却听到一个男人略带责备的声音响起:“小蝶,不是跟你说过吗?你现在有孕在身,不能用手机打电话。”
我刚归位的元神又出了窍,她怀孕了?她居然怀孕了?这么快,她就有了自己的孩子,是她和罗亦琛的孩子。未来的某一天,当他们牵着孩子的手走出去的时候,会有熟悉或不熟悉的人说:“这孩子好可爱哦,是像妈妈多一点呢,还是像爸爸多一点?”啊,这个我每次想起就觉得幸福得心里冒泡泡的场景,此时,却让我无比的心酸和想流泪!
“喂,哪位?”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清晰的响起,平稳而礼貌的。
我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还是掐了吧,否则能说些什么呢,恭喜吗?此时我怕没这个心情。
只是,我掐的却是这样迟疑,是因为还想从电话那头,听一听那个让我黑夜里无数次回想的声音?
然而老天爷不会再青睐于我,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对不起,我等下给您打过来。”
紧接着,我听到蹬蹬的脚步声,还有渐渐远去的声音:“你不是说想吃醪糟汤圆吗?怎么一闻到味又吐了。”
看来,是害喜的女人,深夜嘴馋,而关心她的男人,冒寒风去给她买。买回来时,却还没吃就吐,男人心急得连电话都来不及摁断。
我在电话这头,静静的听着那些细细碎碎的声音,仿佛在窥探别人的幸福!
坐我对面的俞桓,见我久久不出声,一把抢过电话,听了不到五秒,就把手机扔桌子上,瞪我一眼,说:“你有病!”
我可不是有病?我苦笑一下,深吸一口气,此时此刻,谁也不会知道我的心情。
大概十分钟后,俞桓的手机又响了,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又看看我,脸上阴晴不定。终于,他站了起来,想必是要去找个安静的地方。
我且由了他去,如果我没猜错,那电话,应该是罗亦琛打过来的。俞桓要在电话里说些什么,我已经没有心思去关心了,我所有的神经,全都被一个孕吐严重的孕妇牵走了。原来,当我看到心爱的女人有了属于她的幸福之后,我没有大度到要祝福,也没有想过要分享她的喜悦,我有的,是失魂落魄和满满的心痛心伤!
足足过了半个钟,俞桓才走了过来。而我,已经在这个过程中,又喝了好几杯酒,整个人的神智,即将进入了一种醉酒状态。
俞桓就站在那里,看着醺醺的我,他的眼圈,似乎有点红,难道他哭过?不对,他脸上的神色,明明是欢喜的。
“你跟他说了什么?”我问。
“没说什么。”他答。
“那他跟你说了什么?”我又问。
“没说什么。”他还是这句话。
我忽然气恨起来,摔了一个杯子,冲俞桓喊:“你不是要告诉罗亦琛,今天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吗?你为什么不说?你不是要告诉胡蝶,我从头到尾,都是爱她的吗?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要看着他们幸福?你知不知道,她已经有了孩子,她已经有了他的孩子!而我,做梦都想和她生个孩子!”
我想我是发酒疯了,只有趁着这股酒疯,我才敢把心底那最真实最自私的想法宣泄出来。什么方柔,什么救世主,什么良心,我统统都不管了,我只想要我和胡蝶的幸福。
服务生显然被我这边的动静惊到了,走了过来。俞桓微笑着致歉、买单,又叫来代驾,然后半拉半搀的把我带出酒吧。
我似乎真喝多了,头被冷风一吹,痛得厉害。
好在车里暖和。
“放张国荣的蝶,我要听《芳华绝代》。”我说。
代驾显然不会弄,俞桓和我坐后座,他探身向前找到碟片,又快进到《芳华绝代》。
狭小的空间很快传来性感又熟悉的旋律。而我只想听那一句“颠倒众生,吹灰不费,收你做我的迷。”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女王,我的女王不是蒙娜丽莎,不是伊丽莎白,不是梦露苏菲亚,我的女王是一个黑眸红唇的平常女子,只是,今生,恐怕她再也不会属于我了。
“颠倒众生,吹灰不费,收你做我的迷。”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是这一句旋律。胡蝶,既然不能将你拥有,那么,就让我做你一生的迷,我只愿在有梦的时光里,都有你相伴!
我在这旋律里,就着那股醉意,竟醺醺然的睡去,我想去梦里,找我爱的女人。
朦朦胧胧中,却似乎有人在耳边低叹。
“阿臻,好好的去照顾方柔吧,如果陪伴她最后这段时光,能让你安心。”
“阿臻,罗亦琛是个真男人。”
“阿臻,你知不知道,你要做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