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拉,丰收塔过来了……”
一身康巴男儿盛装的索南达杰正在自家田地一角往煨桑用的陶盆里堆好松香,听见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声响,赶忙喊了一声在田地另一头燃香磕头的阿妈拉。
阿妈拉闻声站了起来。
她今天一身新装,绿绸衬衣外罩着内衬羊皮外镶獭皮的黑色藏袍,头发梳成辫子绕过头顶在后面绾了起来,五彩邦典头巾折成方形压在她额前的辫子上,胸前挂着一串蜜蜡和松石的天珠链,耳朵上戴着珊瑚和玛瑙的耳坠,看上去分外精神。
远处望果节绕田游行的队伍已经远远走来。两个年青的僧人高举着幡旗在前面开路,一个中年喇嘛一手持缠绕了哈达的木棒“达达”,一手抱着佛像,行走在队伍中间,几个壮实的青年藏民抬着由青稞和麦穗搭成的丰收塔紧跟在他身后。
“菩萨保佑,今年我们家的青稞长的这么好,肯定是一个丰收年,等他们来了,要好好转转。索南达杰,你眼神好,看看中间的是不是宗哲大喇嘛?”
索南达杰仔细看了看,回答道:“是宗哲大喇嘛,跟去年一样。”
他今天一早就起床开始忙碌,赶着牛马去河谷边赶了一个早场,又都赶回家备好了一天的草料和饮水。
一早出门时,格桑梅朵和冈拉梅朵已经起床开始梳妆打扮,等他赶着牛羊回来,她们已经吃过早饭去了村子里,不知道冈拉梅朵穿上藏族的节日盛装会是什么样子。
他心里充满了期待,于是又伸着脖子看了看远处正绕过扎西家麦田的队伍,希望他们能早点绕到自家的田地来。
“索南达杰,你过去迎一迎吧。”阿妈拉看见儿子一直打量远处的队伍,以为他喜欢那边的热闹,于是笑着让他早点过去。
索南达杰听见阿妈拉这么说,立刻迈过田埂,朝着小路上队伍走来的方向迎了过去。
“索南达杰,带上你的青稞麦穗。”阿妈拉提醒他。
“哦,我忘了。”索南达杰不好意思地折返回来,抓起田埂上早就捆好的一把青稞朝阿妈拉挥了挥,又转身快步朝着队伍走去。
节日的艳阳照在这个盛装的康巴汉子身上。他的头发高高盘起成英雄结,红缨穗垂于额头一侧。发间佩戴着四五个葵花状的金盾,每个金盾上都镶着大颗红彤彤的玛瑙,又在玛瑙上嵌了一朵精致小巧的金格桑花,花朵中心是一点碧绿沁人的翡翠。
一条黑斑点点的纯白狐狸皮衬着金丝银线的饰带搭在他肩上,顺着他毛呢礼服的摆边一直斜挂到腰间;丝绸的高领大斜襟衬衣上绣满了五彩的吉祥图案;毛呢礼服的袖口和下摆围着棕底黑纹的虎皮袖套和饰带。
他一手拿着青稞麦穗,一手握着腰间一把鎏金饰银的藏式长刀,大步流星向前走去,胸前的宝石项链与前襟下垂挂的金角银盘交相辉映,古朴中蕴涵着豪放、庄重中透露着华贵,步履间满是康巴男儿的自信与不羁。
很快,他就迎上了队伍。他从怀里掏出一条洁白的哈达,恭敬地献给了宗哲喇嘛手里的佛像,然后闪身避到路旁让丰收塔先行。
一转眼,他看见了队伍里盛装的格桑梅朵。格桑梅朵仍旧是他熟悉的打扮,粉色的斜襟衬衣绣着灿烂的金色云纹;深蓝色的毛呢藏袍边缘是阿爸曾经捕获的那只红狐狸柔软的金黄色皮毛。
他还没有来的及细看格桑梅朵的头饰和项链,只瞥了一下格桑梅朵身旁笑颜如花的冈拉梅朵,眼睛就再也离不开了。
冈拉梅朵正微笑着和格桑梅朵低语,明亮的双眸一闪一闪俏皮地眨巴着,两条红色的玛瑙串从美人尖上的巴珠两旁分开一直垂挂到了耳际,映衬她娇美的面庞更加白皙光滑。巴珠下面一颗镶嵌在泪形银盾上的红宝石闪着莹润的光泽,银盾四周一圈由短及长的珍珠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呼应着同样是泪形嵌了珍珠的珊瑚耳坠。
她乌黑油亮的长发梳理成了藏族女孩节日上常见的细密小辫,长长地披在脑后,缀了珠宝的金边发带随着辫子一直悬垂到腰际。一条绿松石、蜜蜡和琥珀串起的三层项链,坠着一个鎏金点翠的老银嘎乌盒挂在胸前。白色的丝绸衬衣上隐隐有暗花在闪现,柔软的红狐狸皮毛看上去和格桑梅朵的藏袍上的一模一样,但索南达杰一看就知道那是自己几年前猎获的一只。
冈拉梅朵正和周围的女孩低语浅笑,葱白的手指随意地捻转着手里碧绿泛黄的青稞麦穗,不知不觉散发出一种神秘而又独特的气质。
索南达杰感觉她很远,又似乎很近。她的身份象谜一样有待破解,让人觉得她始终罩着一层如烟似雾般的面纱。但是她的人却纯洁透明,干净的象央迈勇神山下琉璃海海子里的水,装得下日月星辰,装得下云霜雨雪。
他想靠近她,但是脚步却不听使唤。
几位走过他身旁的姑娘咯咯笑着朝他抛来媚眼,他浑然未觉,直到后面的小伙子们一把把他拉入了队伍他才反应过来,略带尴尬地笑着跟大家一起往前走。
冈拉梅朵并没有看见他。
一路上不断有男女老少身着节日的盛装加入队伍,队伍越来越壮大,也越来越热闹。格桑梅朵介绍了好几个熟悉的姐妹好友,她们每个人对她都很好奇,或明或暗地打量着她。这些人早就听说索南达杰救回来一个汉人女孩,只是没想到这个汉族女孩穿上藏族服饰居然会这么出色。
几个和格桑梅朵一样直爽的女孩笑着夸她漂亮,亲热地拉起她的手评论起了衣服和首饰,这让她感觉到了一种少女时代才有的开心和温暖。她仔细体会和感受着这种温暖,心底暗暗感激格桑梅朵和她的朋友们,于是更专注地和她们交谈,并没有发现索南达杰如星星一般闪烁的双眼一直在围绕着她打转。
绕田游行是人们对神灵护佑人间五谷丰登的感谢,而之后的庆典,则是神灵赐予人间的欢乐。
望果节热闹的庆典开始了,冈拉梅朵被格桑梅朵拉着穿行在热闹的人群中。拔河、赛马、格吞、古尔多、赛歌、赛牛、射箭、抱石和摔跤等节目一个接着一个,人们热情的欢呼声和投入的笑声此起彼伏。
冈拉梅朵看看远处拍照摄像的游客,再摸摸自己身上华美的藏族服饰,她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是,她喜欢这个庆典,她热爱这个节日,这种喜欢和热爱让她明白自己就是参加庆典的藏族人中间的一个,她第一次以参与者的心态而不是以游客的眼光去感受藏族的节日,她心底里洋溢出和身旁的每个藏民相同的欢乐。
他们欢歌笑语,他们热情奔放,他们自由自在。美丽的臧家女儿歌声如同天籁,一直萦绕在她的心上;豪放的康巴汉子勇敢不羁,大胆地邀请她和格桑梅朵加入自己的歌舞,那爽朗的笑声和明亮的眼神撩拨着她的心弦。
“快!我们快去赛马场!索南达杰参加的赛马就要开始了!”
格桑梅朵一直关注着赛马场的动静,看到那边竖起了几面红黄色的幡旗,连忙拉着冈拉梅朵向那边跑去。人群中也有人发现那边开始竖起旗子,立刻呼朋引伴大家一起往赛马场那边走去。
冈拉梅朵知道,在藏族人的心目中赛马是勇敢的标志,是吉祥的象征。它祈祷天神降临人间,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人畜兴旺、五谷丰登。彪悍的藏族男儿在赛马场举行赛马、夺旗、叼羊、马术、古尔多、跑马射箭、跑马射击等竞技,给雪域高原即将丰收的大地带来无限欢乐,是望果节最精彩的活动。
一场喧嚣激烈的夺旗比赛拉开了赛马的序幕,人们的热情很快就被选手们精彩的表现所点燃,格桑梅朵和冈拉梅朵也被感染得小手拍的通红,心中激动不已。
“快看!索南达杰要参加古尔多的比赛了,索南达杰--索南达杰--”
格桑梅朵兴奋地叫喊起来,她举起一只袖子使劲冲着索南达杰挥舞,她的兴奋和周围热闹的气氛也激发了冈拉梅朵心中的欢乐,冈拉梅朵情不自禁的也挥舞起了袖子。
赛马场上准备参加古尔多比赛的都是些年青人,他们的赛马脖子上都挂着彩绸,马背上都配着锦鞍,马尾梳成了漂亮的辫形。每个选手都身着节日的新装,辫子绕几圈用红线或发箍紧紧盘在头上,身上的饰物已经全部摘下,不穿的那只袖子深深塞进了腰带里,真是干练彪悍人强马壮,好似要奔赴战场的勇士一样雄赳赳气昂昂。
冈拉梅朵望着这群战士一样的小伙子,突然想起了关于康巴汉子抵抗英国侵略军的历史记载,把袖子挥动得更快更猛烈了。
索南达杰立刻发现了她们,给了她们一个大大的开心笑容。喧闹的人群让他听不清格桑梅朵的叫声,于是也回应着挥起了自己的袖子。格桑梅朵和冈拉梅朵看见后更加兴奋,更热烈地挥舞起了袖子。
其他的参赛选手们立刻发现了动静,一下子都看了过来,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了格桑梅朵和冈拉梅朵这两个美丽动人的女孩身上。
“给嘿嘿……给嘿嘿……”
几个胆大的赛手哈哈大笑着起哄,一边打趣双眼炯炯放光看向这边的索南达杰,一边也欢笑着冲格桑梅朵和冈拉梅朵挥起了袖子。
很快,所有的选手都开始大喊:“给嘿嘿……给嘿嘿……”,他们都乐不可支地冲格桑梅朵和冈拉梅朵挥着袖子,赛马场上顿时扬起了一波袖子和笑声的浪花。
赛场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人们欢笑着看向选手,又纷纷顺着他们挥舞袖子的方向看向格桑梅朵和冈拉梅朵这对姐妹花。看见一个天真烂漫一个文雅大方,立刻就有嘴快的大叔大婶询问这是谁家的漂亮姑娘,看把小伙子们的魂儿都勾走了,赶紧问一问有没有心上人,要是没有说不定可以给自家的儿子做个媳妇。
格桑梅朵猛然发现这么多人都盯着她看,吓得赶紧一出溜躲到了冈拉梅朵身后,还探出脑袋不明所以地偷看,惹得大家伙不由得又哈哈大笑起来。
“啪--”,一声响鞭在场边甩响,古尔多比赛开始了!
一匹匹赛马如脱弦之箭飞奔而去,马上的康巴汉子个个奔放飘逸。他们一手紧握缰绳,一手不停挥动乌朵鞭子,大声叫喊着“驾!驾!”向前冲去,飞奔的马蹄扬起了一阵红尘。
格桑梅朵和冈拉梅朵仰着红彤彤的笑脸跟大家一起往前跑,追赶着马背上健儿们的身影。
赛道上的索南达杰和另外两个选手渐渐突出重围,但是三人不分伯仲,三匹马紧紧胶着向前。格桑梅朵和冈拉梅朵挥动着小拳头使劲给索南达杰加油,嗓子都喊的有些嘶哑了。
索南达杰已经快要到达马场尽头的拐弯处,那里地面上铺撒着十几条洁白的哈达。
只见他弯下腰猛地一拍马尾,马的速度立刻加快了几分。他左手紧紧抓住缰绳,左腿一蹬的同时右腿一弯,双腿紧紧夹住马身,身子陡然向右倾斜探出伏向地面,在急速奔驰中,伸手朝着前面的白色哈达急冲而去。
“啊……抓住它!抓住它--”,格桑梅朵攥着两个小拳头大声喊着,冈拉梅朵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索南达杰突然用力把手一伸,从地面上第一个抄起了一条哈达,然后右脚使劲一蹬,稳稳地坐回了马鞍。他高举起手中白色的哈达迎风飘扬,向赛场周围的人们昭示着自己第一回合的胜利。
“哇……”
“好啊……”
两声清脆响亮的喊声几乎同时响起,格桑梅朵转身抱住了冈拉梅朵,两人激动地跳了起来。
远处的索南达杰把哈达往腰带里一塞,手中又挥舞起了乌朵鞭子,他胯下的骏马随着他的指挥快速转过弯道,掉头朝回程跑来。
眼看就要跑到一半时,索南达杰的右手手腕一抖,把鞭子上的乌梯稳稳收到了手里,左手飞快地把一粒石子塞进乌梯,右手又立刻挥舞起来。
赛场中间的西侧早已竖立起了十几个高高的靶杆,每个杆子顶上都悬挂着五六个迎风飘荡摇摆不定的彩色气球,杆子上还标示着大大的选手们的号码。
格桑梅朵和冈拉梅朵只看见索南达杰挥舞着乌朵鞭子的胳膊猛地伸直一甩,“啪”的一声轻响,标着他号码的靶杆上一个绿色的气球爆裂开来。
“好啊……”,格桑梅朵和冈拉梅朵又高兴地叫了起来。
“啪……”,“啪啪……”,许多靶杆上的气球都随着后赶来的骑手们飞扬起的胳膊爆裂开来,一时间竞争又变得激烈了。
索南达杰不甘示弱连连出击,靶杆上的气球一个个被击破,当靶杆上只剩下一个红色气球时,他的马已经跑过了半程,正朝着最后的终点冲来。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格桑梅朵一边跳着用手指向还剩一个气球的靶杆,一边着急的大声喊道。
冈拉梅朵被索南达杰在飞驰的马上甩出石子击破气球的本领所震撼,此刻紧张地瞪大眼睛盯着策马飞奔的索南达杰,心中祈祷索南达杰一定要打爆最后一个气球。
索南达杰挥舞着乌朵向前飞奔,突然猛拍了一下马尾,在马背上快速地转过身去,让身子和马头形成一个奇异的角度,右手飞快地把乌朵甩了两圈,伸直胳膊使劲一抛,一粒石子“嗖”地飞了出去。
“啪!”最后一个气球也爆了。
索南达杰第一个击碎了所有的气球,其它选手的靶杆上都还有气球在飘荡。但是还没等他有喘息的功夫,立刻又有一个靶杆上的气球也全部爆裂,有人飞快地从他后面赶了上来。
“好啊……全部都打中了……哎呀,快,快跑!快跑啊……”,格桑梅朵又激动的跳了起来,她的紧张一点都不亚于赛场上的索南达杰。
冈拉梅朵也感觉心跳又一次突然加剧,“加油啊!索南达杰!加油啊!”她再也无法保持淑女的形象,有些痴狂地大声为索南达杰喊起了加油。
随着一个个靶杆上的气球爆裂,场外观赛的男女老少都沸腾了,掌声和欢呼声穿透了云霄。
索南达杰飞奔向终点,他的耳朵从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中敏锐地捕捉到了格桑梅朵和冈拉梅朵的加油声。
格桑梅朵的声音清脆响亮,是他熟悉的高音;冈拉梅朵的声音也很高亢,但是更加圆润和通透,而且,她此时的声音里有一种罕见的热情,和她平常说话时从容平和的声音有很大的区别,似乎有另一个冈拉梅朵在高声呐喊。
索南达杰满心欢喜,策马狂奔,腰间的哈达奔腾飘荡,象一条白线一样疾驰而去,风驰电掣中第一个冲过了终点。
他立刻听见了冈拉梅朵和格桑梅朵无比兴奋的尖叫声。
人群沸腾了,格桑梅朵和冈拉梅朵向索南达杰冲了过去,兴奋的格桑梅朵抱住刚下马的索南达杰胳膊又叫又跳。
冈拉梅朵欢笑着冲到跟前猛地停下了脚步,她终究没有象格桑梅朵那样抱着索南达杰跳起来,只是紧紧抓住索南达杰的胳膊,半张着小嘴,眼中闪现着崇拜和仰慕,连喘了两口气才对索南达杰说道:“索南达杰,你太棒了!太棒了!”
索南达杰觉得刚才比赛的疲惫和紧张一下子一扫而光,他放声大笑,灿若星辰的双眸更加闪亮迷人,英俊的面庞象晴空的太阳一样散发着光芒,笑声飞过喧闹的草甸,飞过沉静的森林,飞向了连绵不绝的雪山。
不远处,抱着索南达杰服饰包裹的阿妈拉嘴角含着自豪的微笑。她看看欢乐不已的格桑梅朵和冈拉梅朵,又看看雄姿英发豪情万丈的索南达杰,心中温暖祥和,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