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一天天远去,稻城亚丁进入了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无数的游人纷至沓来,喧闹的气氛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国内的知名景点。神秘的雪山和藏族风情,年复一年吸引着厌倦了都市阴霾的人们,成为旅游中永不过时的风尚。
稻城的街头和亚丁的夜晚也变得热闹起来,熙熙攘攘的人流和杂乱不息的喧嚣让习惯了疏朗开阔的少数民族原住民感到紧张,他们看向这些人的眼神中带着新奇疑惑,也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戒备和疏离。
夏日柔和的暖风带着这些世俗的气息吹向了更深更远的大山里,在高原之上雪山之下,冰水融化灌溉的主要农作物青稞开始泛黄,即将收获的喜悦爬上了藏民们的眼角眉梢,他们在山路上相遇时打招呼的语气都轻快了许多。
冈拉梅朵在阿妈拉的精心照料下,经过二十多天的休养,身体上的伤痛已经完全康复,她渐渐习惯上了纳木乡宁静而又自然的生活。
辛勤的阿妈拉每天忙里忙外,时不时还有人来找她看病,一刻都不得闲。
冈拉梅朵每天和阿妈拉一起起床,帮着阿妈拉生火做饭烧水煮茶,或者在院子里翻晒药草,或者赶赶不时落下来偷吃草种的鸟雀,再不就是帮着阿妈拉给病人递水送药,忙碌的生活让她的双颊也挂上了高原女儿特有的健康红。
只是,当阿妈拉结束一天的辛劳沉沉入睡进入梦乡,另一间屋里的冈拉梅朵却还迟迟不敢入睡。因为在暗夜的寂静之中,藏着她难以言语的噩梦恐惧。和她一起睡的格桑梅朵知道,冈拉梅朵姐姐经常会从梦中猛然惊醒,吵醒的她去安慰冈拉梅朵时,满手都是冈拉梅朵惊出的冷汗。
偶尔,冈拉梅朵会静静地凝望远处的雪山和蓝天。阿妈拉告诉她,菩萨就在那里慈悲地看着她,可是她感觉不到,要是菩萨真的慈悲和怜悯,为什么她会想不起自己是谁呢?为什么在晚上她总会受到噩梦的侵袭呢?
“阿妈拉,冈拉梅朵,索南达杰,我回来了……”格桑梅朵银铃般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很快,就见她欢笑着跑进了院里,手里还拿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摘来的野花。
“你是野丫头吗?都是十七八的大姑娘了,巴珠卡都已经戴在头上了,怎么还这么野声野气的?你的巴珠卡是不是戴早了,要不要摘下来过两年再戴?菩萨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啊。”
阿妈拉从一旁的草药架子前抬起头,嗔怪地笑骂道,眼中却是满满的宠溺和开心。
一旁的冈拉梅朵心里不由泛起一丝涟漪,格桑梅朵的纯洁无暇和阿妈拉的慈爱让她有一种深深的羡慕。
从第一次见到天真烂漫的格桑梅朵开始,她就被格桑梅朵活泼开朗的性格所吸引。格桑梅朵不听阿妈拉的话叫她姐姐,而是象称呼索南达杰一样直呼她的名字,还振振有词地说这样称呼才够亲切,逗得她哈哈大笑。
当她看着格桑梅朵在阿妈拉怀里撒娇的样子,感受到阿妈拉也把她搂在怀里时的温暖,非常希望自己真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真有一个象阿妈拉这样慈爱善良的妈妈,还有一个象格桑梅朵这样古灵精怪的妹妹。
阿妈拉没有份量的嗔怪丝毫没有影响格桑梅朵回到家的美好心情,她冲着冈拉梅朵偷偷做了个鬼脸,依旧开开心心地取下自己的小背包和野花一起放在了木架上。
冈拉梅朵笑着走了过去,挽起格桑梅朵的胳膊说道:“阿妈拉,我们的格桑梅朵才不是野丫头呢,她是纳木乡最漂亮的女孩,是从神山上下来的仙女。”
格桑梅朵高兴的咯咯直笑:“就是,我才不是野丫头呢,我是仙女!冈拉梅朵也是,我们都是仙女,仙女!”说着,她拉过冈拉梅朵的胳膊挽在了一起,把她拉入了自己的同一战线。
冈拉梅朵摸了一把格桑梅朵由于一路小跑而红扑扑的脸蛋,笑着说道:“阿妈拉,你看她这红扑扑的脸蛋,象不象秋天树上的刚刚成熟的红苹果?多水灵啊!”
格桑梅朵听了,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想听见阿妈拉的赞美。
阿妈拉一眼就看透了格桑梅朵的小心思,“象,怎么不象,一看就知道是山沟沟里的野苹果树上结的野苹果。”
“阿妈拉……”
格桑梅朵一听顿时哭笑不得,不甘叫了起来。
她想要跑到阿妈拉跟前撒娇,冈拉梅朵拉住了她,笑着继续打量她。
“阿妈拉,你再看看她这头发,乌黑油亮得象一匹黑缎子一样;她这皮肤,跟吃奶的小孩子的皮肤一样光滑细嫩;还有她这张嘴,嘴唇什么时候都红嘟嘟的,都不用擦口红抹胭脂。我看就是神山上下来的仙女,也不一定有我们家的格桑梅朵这么漂亮。”
冈拉梅朵眼神里满是亲昵和欣赏,阿妈拉看着她轻轻抚摸格桑梅朵头发的样子,想起她可怜的遭遇,心中不由一软,不再打趣格桑梅朵,柔声说道:“菩萨保佑,你们都是神山上下来的仙女,都是纳木乡最漂亮的姑娘。”
格桑梅朵听见这话,眉眼一弯,修长的睫毛眨了几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露出了一个有些害羞的笑容。
冈拉梅朵看见她两颊上出现了两个甜甜的小酒窝,好奇心动,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酒窝里面,开心地笑了起来。
格桑梅朵嬉笑着和冈拉梅朵追逐打闹,两人绕着阿妈拉转起了圈子,鲜艳的裙裾象蝴蝶一样在小院里飞扬。
格桑梅朵突然停了下来,她双眼闪闪发亮,一把挽住了冈拉梅朵的胳膊,拉着她快步走到阿妈拉的身边,兴奋地说道:“阿妈拉……我有一个好主意了!这次望果节的节目,就让冈拉梅朵来演仙女吧。”
“热贡拉姆仙女是姐妹两个,学校里的女孩子都太小了,不如让冈拉梅朵演姐姐,我来演妹妹,你说怎么样?怎么样……阿妈拉?”
她的两只大眼睛激动地扑闪扑闪,脸上的高原红比平日红了几分。
冈拉梅朵连忙摆手,“不……不,我不会演藏戏……”
阿妈拉刚开始有些吃惊,但她仔细打量了打量冈拉梅朵,眼睛也亮了起来,她放下手中的草药,双手抓住冈拉梅朵的手臂,开心地点着头说道:“菩萨保佑啊,这次热贡拉姆仙女姐妹俩可是凑齐了,太好了!格桑梅朵,你这回才象个大人,出了一个象样的主意。”
格桑梅朵听见这话好不得意,一下子神彩飞扬起来。
冈拉梅朵很吃惊,“阿妈拉,我不会演藏戏啊!”
阿妈拉和格桑梅朵都笑了,阿妈拉拍拍她的胳膊告诉她:“孩子,不是演藏戏,是和孤儿学校的小学生们一起演一个舞蹈节目,是跳舞,没什么难的,你一定能行,阿妈拉相信你!”
冈拉梅朵下意识地说道:“跳舞?我……行吗?”
这一回,她没有说自己不会跳舞。
格桑梅朵亲热地拽着冈拉梅朵,大眼睛眨巴眨巴说道:“冈拉梅朵,只要让阿妈拉教你,你一定能行!阿妈拉可是岗堆那边长大的女人,全西藏的人都知道岗堆的女人跳舞跳的好。”
“前不久才结束的拉萨雪顿节上,岗堆小伙们的锅庄舞拿了第一名呢!可就是他们的锅庄舞,也比不上阿妈拉她们的仙女舞,都说岗堆的阿妈拉们没有去拉萨跳仙女舞,要是去了,她们才是第一!”
冈拉梅朵听格桑梅朵这样说,瞪大眼睛看着阿妈拉:“阿妈拉,你这么厉害!”
阿妈拉轻轻打了一下格桑梅朵,笑骂道:“这丫头,什么都敢说。冈拉梅朵,别听她瞎说,卫藏、安多、康巴,前藏后藏,会跳舞的人象天上的星星一样多。菩萨保佑,我们藏族人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
格桑梅朵撇了撇嘴,嘴上还是不服输:“可我听说,活佛本来是要选阿妈拉们的仙女舞去拉萨表演的,是阿妈拉们不去才让锅庄舞去的。”
冈拉梅朵被格桑梅朵撇嘴的样子逗笑了,她也很好奇,就问道:“阿妈拉,那岗堆的阿妈拉们为什么不去参加拉萨的雪顿节啊?”
阿妈拉看了格桑梅朵一眼,用教训的口气说道:“哪个地方的藏族人不会跳锅庄舞?能跳锅庄舞得第一名,那是岗堆的小伙子们本来就跳的好!”
说着,她又看向冈拉梅朵,目光中含有一点点的狡黠:“再说,岗堆去跳锅庄舞的年青人不都是他们阿爸阿妈教出来的?难道阿妈们还要跟儿子们去争第一名?”
“啊……这样啊……”
竖着耳朵的格桑梅朵又张大了嘴,眼珠一转,她抓住阿妈拉的胳膊轻轻摇晃着撒娇:“阿妈拉,你快教冈拉梅朵吧,望果节也没几天了。你看她身体已经好了,穿着藏袍又这么漂亮,一定会是个漂亮的仙女。”
阿妈拉被她摇的发晕,无奈地笑着放下手中的草药,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静,然后转过脸,慈爱地看着冈拉梅朵。
“孩子,菩萨保佑,你的身子已经大好了。你每天待在这个院子里不出去,想这想哪,会憋闷坏的,就出去跟格桑梅朵一起跳舞吧。望果节是我们藏族人庆祝丰收的节日,大伙都会去,很热闹,你就当是散散心,好好放松放松,那样心情也会好起来,心情好了,说不定你就能想起什么来了。”
冈拉梅朵眼眶有些湿润,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我去,阿妈拉!”
“太好啊!这下热贡拉姆仙女舞的姐妹俩都凑齐了!冈拉梅朵,我先教你跳几个简单的动作试试吧。”格桑梅朵高兴地拉着冈拉梅朵走向了院子中央。
阿妈拉抬头看了看天,天色尚早,还不到做晚饭的时间,于是也走到院子中间,看她们俩跳舞。
“我给你哼个曲子,你跟着曲子跳。那……咿……呀拉……索……亚拉索……你看,就象我这样跳。”
格桑梅朵边唱边舞,手臂扬起又落下,脚步前进又后退,整个人如花瓣一样开合,精巧别致的藏靴不时从裙底探出来,露出了缀满阿妈拉细密针线的彩绣。
冈拉梅朵专心看着格桑梅朵跳了两遍最简单的舞步,然后在格桑梅朵一侧模仿了起来,但很快她就不再看格桑梅朵,凭着自己的记忆开始跳舞。
她的手臂比格桑梅朵更加柔软更加舒展,如同夏夜的晚风吹拂过雪山,山谷里的雪莲花迎着风摇曳生姿;她的脚步熟练地踏着步点,时而轻轻探出,时而交错变换,象是一只美丽的藏羚羊在可可西里的荒原上起舞。
阿妈拉看得明白,冈拉梅朵的舞步要比格桑梅朵刚才跳的舞步繁复许多。
阿妈拉非常欣喜,轻轻拍手给冈拉梅朵打击节奏,但是她很快发现冈拉梅朵似乎能从格桑梅朵清亮婉转的歌声里听到带有节奏的鼓点,每一步都稳稳踩在了那隐藏的鼓点上,她完全是在和着自己心中的节奏自由起舞。
阿妈拉看出了其中的不凡,拍击的双手渐渐停止,脸上慢慢浮现出了惊讶的神色。
冈拉梅朵的身形柔韧性十足,婉转腾挪间有着严格的法度,举手投足环环相扣,手眼身法协调自然。
比起格桑梅朵的舞蹈,冈拉梅朵的舞更有个性也更具观赏性,她的姿势呈现出开阖更加大度、技巧更加繁复的特点,时而如修持不传法门的菩萨度母在呈现瑞相神通,时而又似九天瑶池的仙女自由自在漫步在云端天际。
格桑梅朵一直关注着冈拉梅朵的动作,从冈拉梅朵一开始凭着记忆跳舞她就停下了自己的舞步,但是她的歌声没有停,她越唱越嘹亮高亢,越唱越婉转悠扬,脸上的兴奋之色也越来越浓,越来越难以抑制。
歌声飘出了小院,飞向了即将成熟的的麦田,飞向了的牛羊成群的河谷,飞向了远处苍茫的森林。
终于,刚恢复健康不久的冈拉梅朵累了,她缓缓停止了自己的舞蹈,象是倦归的鸟儿栖落在了熟悉的枝头等待黎明,又象是晚开的百合在黄昏悄悄合上花苞为明天积蓄力量。
她喘息着,睁大眼睛看向阿妈拉和格桑梅朵。
格桑梅朵一下子跑过去抱住了她,兴奋地跳着叫着:“冈拉梅朵,太好了!太好了!你跳的太好了!”
冈拉梅朵怔怔地站在那里,两行热泪从眼角流了下来。她看着一脸欣慰和赞叹神色的阿妈拉,喃喃地说道:“阿妈拉,原来……我会跳舞!”
小院外面,不知何时归来的索南达杰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彩,听见这话,嘴角忍不住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