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的人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
索南达杰听见声音迎了出来,看见是两个穿着警服的人,知道是勘察的人来了,大声朝屋里喊道:“阿妈拉,派出所的人来了。”
“哦呀!”
阿妈拉在屋里答应一声,几步走到炉子旁把酥油茶壶从炉盘边上放到了炉盘中央,也迎了出去。
这次来勘察的是两位来自稻城公安分局的刑警,一位是头发花白的崔牧野警官,另一位是二十多岁的王毅警官。两人都是一身狼狈,衣服、裤子和鞋上都沾满了摩托车溅起的泥渍。
阿妈拉赶紧拿来热水,两人擦洗了一番,被热情迎进了屋子。
崔牧野略有些严肃,看上去老成持重,眼神比较犀利,花白的头发随便地梳向后面,一身警服皱巴巴的,上面还有几处油渍。
王毅则看上去象刚工作不久,身材高大,眉目舒朗,笑容真诚可亲,眼里闪烁着对冈拉梅朵和索南达杰一家挡不住的好奇。
他听见索南达杰和冈拉梅朵阿妈拉阿妈拉的叫,也自来熟的喊起了阿妈拉。
崔牧野进门互相介绍时只是简单客套了几句,直到看见身着藏族装束的冈拉梅朵,又知道活佛给失忆的她取名“冈拉梅朵”后,眼神开始变得有些飘忽,注意力也似乎不是很集中了。
他心不在焉地问了问冈拉梅朵的身体状况和嘉措活佛的去向,就催着索南达杰快些出发。
雨后的山路到处是积水,非常不好走。有些地方的积水难辨深浅,索南达杰折了三根树枝削去枝叶,给每人一根拿着既做拐杖也用来探路。
可即使如此,没过多久几个人的鞋就都进了水,裤子从膝盖以下几乎都湿透了。
王毅是个活泼的性子,一路上左顾右盼,看见任何奇怪的东西都要问索南达杰一两句,结果一不小心差点栽倒,一脚踩进了一个水洼,拔出来时裤腿上全是泥。他倒满不在乎,哈哈笑着继续往前走。
崔牧野话不多,有一搭没一搭的插一句,脚下却紧跟着索南达杰的脚印,每一步都踩在索南达杰刚踩过的地方,走得很稳。
到了目的地,索南达杰指着离山路一侧不远的一方水面告诉两位警官,那里就是他发现冈拉梅朵的地方。
崔牧野和王毅放眼望去,这里刚好是东义河的一个小拐弯处,拐角的上半部河流较为平静,水面也很宽;拐角的下半部稍有些落差,河水湍流汹涌。
河谷中散落着不少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巨石,河水激打在上面倒也颇有气势。
崔牧野看了看手表,手表上的指针指向十二点十五分,他们十点十分从索南达杰家中出发,走了约两个小时。
“索南达杰,你来说说你当时发现冈拉梅朵的情况。”崔牧野对索南达杰说道。
他的声音很正常,反而是年青的王毅有点呼哧带喘。
“哦呀。”索南达杰点点头,指着河边上一块靠近山路的巨石说道:“我就是站在这个大石头上看见冈拉梅朵的。”
“在远处我就看见那里有个红色的东西漂在水面上,好象是块红布,我还以为是登山的人扔掉的帐篷。走到这里,我想看看那东西到底是不是帐篷,就站在了石头上,结果发现河里面是个人,吓了我一大跳!”
中午的阳光穿过密林的间隙撒在这一片河谷中,河面飘荡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索南达杰所指的巨石上覆满了青苔,青苔上蓄了一夜的密密匝匝的小水珠在阳光下一片晶莹润泽,好似缀满了无数颗碎钻的一块巨型翡翠。
崔牧野看了看王毅,王毅赶紧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相机冲着巨石拍照。拍了几张后,崔牧野向巨石走去,索南达杰和王毅也跟了上去,三人一起站在了巨石上。
“就是那里。”索南达杰指着巨石前面不远处的几块石头和朽木中间。
“我当时看见她就躺在那里,红色的衣服和黑色的头发在水里漂来漂去,她却一动不动。我吓了一大跳,就从这个石头上跳进了河里,冲过去把她抱了上来。”
“哦,你是从这里跳进河里的?”崔牧野侧过头问道。
“哦呀,我看着这里水不太深,就直接跳下去了。”
崔牧野看了看脚下的巨石,在临近河水的边缘,巨石上的青苔有两处露出了青黑色的石头,但是开口都很小,如果不说看不出是蹬踩过的痕迹。他示意王毅拍照,自己向索南达杰刚才指的那片河水看去。
大雨后的河水已经漫过了那几块青石和朽木,唯有一根朽木上的枝杈还桀骜不驯地露出水面。
那里似乎是他们三人脚下的巨石砸落时形成的一个小水洼,离河水中心还有一段距离,水流很平静,水底的青石和朽木都清晰可见,几株水草随着水流在轻轻摇摆,有小小的鱼儿追逐着水草。
王毅拍完脚下的石头,又冲水洼里的青石和朽木拍了几张。
崔牧野收回目光看向索南达杰:“你救起冈拉梅朵的时候,看水里了吗?水底有没有什么东西?”
索南达杰愣了一下,“水底?我没看水底啊,光想着救人了,跳下去后就直接把她从水里抱出来了。”
“抱到了什么地方?”
“我本想把她放到这个大石头上,但是这里有点高,抱着不好放上来。我看周围就那块草地还好,所以就把她抱到那块草地上了。”
索南达杰指着河边的一片草地,那里地势稍高,靠近山路,是巨石靠近上山方向的一侧。
“恩。”崔牧野点了点头下了巨石,索南达杰赶紧跟上。
王毅快走几步走到那片草地边拍照。崔牧野走过来后小心地靠近草地查看,王毅也放下相机紧跟在一旁也探头搜寻。
索南达杰看见他们的动作,仔细回想着自己救人时的路线。
“那里--”,他指着前面自己的一行脚印。
脚印临近河水的部分已经被雨水和泥沙冲刷得没有了痕迹,但是留在草地里的还算清晰,看上去是一个人走到过草地中央。虽然已经过去了两天还下过了大雨,但是有一些被踩踏过痕迹还是清晰可见。
王毅又拿起相机咔咔地拍了几张。崔牧野回头看看索南达杰说道:“索南达杰,说说当时你在这里救她的情况。”
索南达杰指着脚印说道:“我就是在那里抱着她上岸的,那就是我的脚印。”
他顺着脚印指到了草地中央,“在这里我把她脸朝下放在我的膝盖上控了控水。从她嘴里流出来一些水,但是没有吐出水来,我拍了拍她的后背,还是没有吐水。”
“哦?没有吐水?”
崔牧野重复了一句,眉头皱了皱。
“嗯。”
索南达杰肯定地点点头,继续接着说。
“我以为她死了,心里有些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想起阿妈拉说过,人死后身体是硬的,如果是软的那就是还没死。”
他声音有些发紧,似乎是想起了当时冈拉梅朵在自己膝盖上的场景。
“我看她控水的时候身子软软的,头要不是我扶着会掉到地上,所以我猜她还没死,就解下腰带把她绑在了背上,然后背着她跑下了山。”
“你用腰带绑的她?那你裤子要是掉下来怎么办?”王毅好奇宝宝似的问道。
“一开始我想用登山的绳子绑她的,可是一想到绳子比较勒人,就用腰带了,腰带布展开后比较宽,勒人没那么疼。我的背包里有好几段绳子,我用腰带绑了她,就找了一段绳子系了腰。”索南达杰解释道。
“你是个细心的人。”崔牧野点了点头。
他走进草地查看,王毅跟在他身后,他们顺着索南达杰的脚印从河边到路边走了一遍,又在草地中央停了片刻,蹲下身子翻看了几处草丛,没有说话,很快就走出了草地。
崔牧野指着那片有青石和朽木的水洼对王毅说道:“王毅,你慢慢趟水走过去,不要把水搞浑,看看水里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是看着没有什么东西,就摸一摸泥沙里面。”
“是!”王毅立刻答应一声,把手里的相机递给了崔牧野。
“还是我去吧,这里的水太冷了!”索南达杰自告奋勇。
“没事,该他去。”
崔牧野没有同意,接过了王毅递过来的相机。王毅已经开始脱裤子了,他轻松地冲索南达杰一笑:“索南达杰,放心吧,我会游泳,这里水不深,淹不了人的。”
“恩,水不深的,就是特别冷,你小心。”索南达杰没有坚持,善意地提醒道,伸手接过了王毅的衣服和背包。
王毅从崔牧野手里接回相机挂在了自己脖子上,走到大石靠近下游的河水边,把脚伸进了河水。
“啊……哈哈哈……这水可真够冰啊!”
他惊叫一声,激灵灵在水里打了个冷颤,哆嗦了几下站住了。
“恩,雪水比较冷,抓紧时间。”崔牧野说道。
“是!”王毅立刻答应道。
他慢慢走到青石和朽木外围,站住不动,举起相机等着脚下带起的泥沙沉淀下去。
河水恢复了清澈透明后,他立刻对着河底拍了几张。
随后,他盖上相机盖子,一只手举着相机准备蹲下身子。
“先把相机拿过来。”崔牧野冲着他喊道,声音里有一丝不悦。
“是!”王毅立刻站直身子,赶紧回身走过来把相机交给了崔牧野,眼神看向索南达杰时却调皮地眨了眨眼。
索南达杰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这小子,看起来并不怕他们领导。
王毅返回河中,再次安静地等泥沙澄净下来,这才慢慢抬起一只脚迈进了爬满青苔的石头和朽木中间。
河水刚淹到王毅的大腿,顽皮的小鱼儿早就不知道游去了哪里,水草柔滑的抚摸着他的手臂和双腿。
王毅深吸一口气微蹲着躬下身子,迎着水流慢慢向前摸索,双手带起的一团团泥沙和浑水随着水流流向了身后。
大约摸索了三分之一的区域,他抬身朝着崔牧野摊开双手,手中空空如也一无所有。
崔牧野神色平静。
时间过去了两天,加上昨夜又是一场大雨,能在流动的水底找到线索的机会并不大。
王毅等到水下再次澄清,又继续沿着刚才的方向向前摸去。
突然,他停住了,左手停在了正在摸索的地方,右手也过来在左手的外围摸了一圈,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崔牧野警官眼睛一亮,期待地看着水中。
索南达杰也屏住了呼吸探头看去,心里有些紧张。
只见王毅起身手臂往上一拉,拽出了一条彩色的带子,带子上还勾着半截朽木上的断枝,看来是拽的太狠,把朽木的枝杈给拽断了。
王毅小心的将树枝从带子上取下来扔进水里,又双手拿着带子在干净的流水中冲洗了一遍,这才举起来展示给岸边的两人。
“崔队,你看!”
崔牧野和索南达杰从岸边看去,只见是一条用彩色丝绳编织成的宽带子,类似常见挂饰物的链子,可是比手链要长,又比项链要短。
“是项链吗?上面有坠子吗?”崔牧野问道。
“不是!崔队,它太短了,恐怕戴不到脖子上,也没有坠子。不过,好象是旅游用品店常见的那种项链绳子编的,戴着玩的。”
王毅从水底找到了东西,声音有些兴奋。
“好,装好它!接着摸!”崔牧野声音里也有了一丝急切的意味。
“是!崔队。”
王毅响亮地应答了一声,把彩带塞进了上衣的口袋里,又深吸了一口气躬下身开始摸索。这一次他摸索的时间比较长,一口气把剩下的地方都摸了一遍才站起身来。
“崔队,没有别的东西了。”他喊道。
“再检查一遍。”崔牧野想了想,说道。
“是!”王毅没有啰嗦,一低头又开始摸索。反复两次,将青石和朽木之间的河底全部又摸索了一遍。不过这一遍依然没有发现什么东西。
崔牧野招了招手,让他上来。
王毅顺着来路走回岸边,从口袋里掏出彩带递给了崔牧野。
崔牧野一手接过彩带,一手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条毛巾递给王毅,“擦干身子再换衣服,小心感冒。”
他把彩带摊在手心认真查看,索南达杰也探过身好奇地盯着看。王毅在一旁换了衣服,也凑过来一起看。
这条彩带首尾相连,带子有些宽,比平常常见的手链要宽好几倍。编织带子用的是七彩的丝绳,繁复的花纹重叠密集地缠绕排列成了一个没有什么规律的图案。由于刚从水里拿上来,还湿漉漉的滴着水,水的浸润使原本就很漂亮的颜色更加明丽鲜艳,令人微微有些惊诧。
崔牧野立刻心中大定,昨夜大雨带给他的担心和烦闷一扫而光。
他知道这样一条彩带肯定不是凡品,如此少见的挂链饰物从落水女孩获救的地方找出来,一定是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有了这条彩带,就有了找出女孩身份的线索。
“这个带子很少见啊?不长不短的,不能戴在手上也不能戴在脖子上。”他双手旋转着彩带说道。
索南达杰动了动嘴想说什么,但是还没有说出来就听见王毅已经开了口。
“是很奇怪,商店里一般没有这么短的项链;要说是手链也不对,又太长了。而且……这么仔细一看,它不是商店里常见的东西,挺奇怪的。”王毅也变的慎重起来,他指着宽带子说道。
“哦?这带子怎么奇怪了?”
崔牧野带着一丝欣赏的眼光看着王毅,语气似乎是考究而不是询问。
“商店里的带子大部分是一种颜色,而且没有这么宽这么厚,编织的形状也很规则。这条带子颜色好多啊,有七八种吧?我看编法也复杂得多,整个一圈不重复啊。”
王毅说着把彩带从崔牧野手中拿过来转了一圈,带子上的图案没有任何规律可言,果然不是循环重复的编法。整条带子虽然有各种颜色交叉其中,但是没有明显可辨识的图案,似乎就是一条胡乱编织的没有任何章法的彩带。
“恩。这条彩带不是常见的那种旅游纪念品商店里卖的挂链。”崔牧野看着王毅满意的点点头。
“还有,它没有露在外面的绳头。”他冲着王毅微微一笑。
王毅立刻把彩带又转了两圈,果然在正反两面都没有发现一根绳头,不由啧啧称奇。
王毅拿起彩带往自己手腕上套,一下子就套了进去,明显比他的手腕能戴的尺寸大了许多。他又试着往自己脖子上套,彩带的尺寸又太小,没套进去。
“可能不是这么戴的。”
一旁的索南达杰终于忍不住,突然说了一句。
“哦?那怎么戴啊?”崔牧野和王毅的目光一起瞧向了索南达杰。
索南达杰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不知道怎么戴,我们藏族男人的配饰没有这样的带子。不过我记得我阿妈也有一个类似的彩带,跟这个很象,也是很宽很厚的彩带,给我妹妹格桑梅朵戴过,拉两下可以戴在手上,再拉两下可以戴在脖子上。我猜……这个好象是拉了一下没完全拉开的样子。”
“啊?拉两下能戴手上,再拉两下还能戴在脖子上?是拉的那里啊?你说说,我试试看。”
王毅满眼好奇地盯着索南达杰,手里托着彩带要他指给自己看。
索南达杰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不知道拉那里。我没仔细看过,就是阿妈拉给阿妹打扮时瞧见过一眼,没有在意。”
“好了,那就不看了。既然索朗医女有类似的带子,我们去问问不就知道了,就不用自己瞎猜了。”
崔牧野伸手拿过彩带,收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还特别系上了扣子。
“索南达杰,冈拉梅朵中的是秋帽子蘑菇的毒,你对这里比我们熟悉,你看这个附近哪里会有秋帽子蘑菇?”
崔牧野看向索南达杰。
“呵呵……”,索南达杰笑了,“崔警官,这里没有秋帽子蘑菇。”
“为什么?”王毅看索南达杰如此肯定,不禁奇怪地问道。
崔牧野没有说话,但他也在等待索南达杰的回答。
“秋帽子蘑菇喜欢有风而且干爽的地方,河谷里水汽大,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秋帽子蘑菇活不了。它一般长在山腰的松树林里,下过雨后在不积水的地方,如果有放了多年的朽木,也许能找到几朵秋帽子蘑菇。”索南达杰解释道。
“嗯!”崔牧野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王毅继续问道:“哦,这样啊……索南达杰,你见过秋帽子蘑菇吗?什么样子的?”
“我见过啊,秋帽子蘑菇很好看,一般都不大,只有这么高,颜色就好象……鸡蛋黄的颜色。它的伞帽很厚,上面象是涂了一层厚厚的蜂蜜,闻起来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让人特别想咬一口。不过千万别咬,牦牛都躲着它走,我在山里看见过几次,都摘了给阿妈拉做草药了。”他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比划着秋帽子蘑菇的高度,笑着给王毅做说明。
“啊,那么毒的东西还能做草药啊?”王毅瞪大了眼睛。
“怎么不能?用对了就是好药。”索南达杰还没有说话,崔牧野就先开了口。
“好了,既然这个附近没有秋帽子蘑菇,那我们就不找了。咱们在这里歇一下,吃点东西然后回去找索朗医女,请她帮忙看看这个彩带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