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目定口呆,朱元璋三言两语,便将他的心腹手下拆了个七零八落,儿子当了人质,爱将远戍大宁,最要命是道衍,和尚是他的谋主,留在京城,有剜心之痛。
“怎么?”朱元璋盯着燕王目不转睛,“老四,你不满朕的赏赐?”
“儿臣……”燕王狠狠地咽一口唾沫,“儿臣遵命。”
“很好!”朱元璋笑了笑,“不愧是老四,赤心忠胆,比你那不成器的哥哥好多了。”
晋王罪不容诛,朱元璋却将燕王与之相比。朱棣大感刺耳,抬眼一瞧,朱允炆面皮紧绷,眼中大有得色。朱棣大感窝火,面皮阵红阵白,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两个耳刮子。
“朕累了!”朱元璋闭上双眼,右手大力一挥,“你去吧,即日北上,不得迟留。”
“是!”燕王狼狈退出,身子兀自发抖。短短半日工夫,他已领教了朱元璋全挂子的手段,回到王府,不敢逗留,匆匆收拾离京,仓皇向北去了。
乐之扬悠然苏醒,眼前漆黑一团,鼻间满是霉湿臭气。
“这是哪儿?”乐之扬后脑欲裂,昏沉沉、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我死了么?”
他微微一动,肩窝传来剧痛,乐之扬险些儿昏了过去,可也清醒了不少,伸手摸去,一条铁链穿过琵琶骨,连接双腕镣铐。他心底冰凉,想要起身,骇然发现,双腿不听使唤,腿脚之间撕裂剧痛,伸手一摸,足筋软哒哒的,已被利刃挑断。
噩耗接二连三,乐之扬一时懵住了,脑子空白一片,只疑是在做梦,可是肩头、足颈的疼痛一阵阵传来,一切分明都是真的。
愣了一炷香的工夫,绝望如怒潮涌起,瞬间灌满胸臆。乐之扬悲愤欲绝,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嚎叫,叫声来回激荡,可是无人应答。
吼了不知多久,乐之扬嘶哑了嗓子,怒火稍稍退去,伤痛又涌了上来,他拉扯肩上铁链,可是稍一用力,便觉浑身酸软。穿了琵琶骨,也夺走了他一身武功。
乐之扬瘫软在地,喘息了一阵,陡然挣扎起来,双手着地,向前爬去。爬了数丈,遇上一堵石墙,他沿着石墙摸索,不久又摸到一扇铁门,锈迹斑斑,严严实实,一丝缝隙也难摸到。
到此铁链放尽,再也无法前进。乐之扬心生狂怒,一面捶打铁门,一面破口大骂,骂朱元璋、骂冷玄、骂扶桑道人、大觉尊者、骂朱允炆、骂宁王、辽王、齐王、谷王、宁国公主,但凡朱元璋的子孙,除了朱微,统统骂了一遍,生平所知的污言秽语统统用上,可是门外一无动静。他骂得口干舌枯,筋疲力尽,到后来靠着铁门,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乐之扬胆识过人,其实年不过弱冠,说到底还是半大的孩子,风华正茂、耽于幻想,骤然落入这种绝境,心志饱受冲击,恨怒亢奋,几乎至于癫狂。可是闹了一阵,情知无望,方才自怜自伤、失声哭泣。
他越哭越伤心,种种记忆涌上心头,想到自幼失怙、无父无母、受人白眼、义父惨死,东岛上贬为杂役,日夜辛劳;叶灵苏情深一片,他却无以为报,与朱微相见不能相认,饱尝相思之苦,费尽周折,眼看成功,结果落到如此田地。他越想越悲,只觉老天不公,造化弄人,世上的悲惨之事全都降落在他的身上,先是抽泣、渐渐嚎啕大哭,不能自己。
囚室里哭声回荡,凄凄惨惨、冷冷清清,无人回应,无人怜悯。哭了不知多久,乐之扬意疲神倦,趴在地上沉沉睡去。
突然火光闪动,乐之扬遽然惊醒,转眼望去,铁门下方露出一扇小窗,托盘饭菜送了进来。
“等等!”乐之扬大叫一声,扑向小窗,砰,窗门紧闭,囚室归于黑暗。
乐之扬猛拍窗门,尖声怒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混账东西,王八蛋,狗杂种,有种放你爷爷出去……”
他捶打冲撞,叫嚣良久,门外寂然无声。乐之扬终于绝望,靠着铁门滑坐下来,心酸难忍,禁不住又流下泪来。
他昏迷已久,后又号哭挣扎,大悲大痛,闻见饭菜气息,不由饥饿起来。可他胸中悲怒充满,无心饮食,靠着铁门迷糊睡去,过了许久,动静传来。乐之扬忽又惊醒,转眼望去,小窗打开,火光映入,一只大手伸了进来,取走冷饭冷菜,将另一盘饭菜送了进来。
乐之扬猛扑上去,抓向那人的手腕。他算计捉住看守,胁迫对方开门断锁,故而这一招极尽高妙、一抓便着,可是来不及发力,肩胛传来刻骨剧痛,登时筋酸骨软,瘫在地上,眼睁睁望着那只手从他掌握之中轻轻脱出。窗外传来低低的嘲笑,跟着砰的一声,铁窗关闭,脚步声由近而远、很快消失了。
乐之扬趴在地上,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具空壳,无气无力,无血无泪。他真想立刻死了,省得再受这等活罪。不久之前,他还是无所不能的高手,现如今,成了百无一用的废人。他绝望之极,跳了起来,砰,一头撞在铁门上面,顿觉头昏眼花,热乎乎的液体流淌下来,可是神志清醒如故,撞击处起初麻木,后来隐隐作痛,可是比起肩胛双脚的痛楚,好比隔靴搔痒一般。
乐之扬躺回地上,脑子嗡嗡作响,一念不起,痴痴呆呆,过了好半晌,方才明白,他不但成了废人,就连求死的气力也没了。
乐之扬一动不动,他已别无所求,只求一死了之,不能撞墙而死,那就饿死、渴死、虚弱而死。
黑牢漫无天日,不知光阴流动。肩、脚伤口溃烂化脓、痛痒难煞,饥渴伴随虚弱一阵阵涌来,可是任何伤痛都比不上心中的绝望。乐之扬半昏半醒、半死半生,忽而昏昏沉沉,忽而又因伤痛惊醒。
浑浑噩噩中,小窗又开合了一次,看守取走旧食,送来新饭。光亮落在乐之扬身上,将他从昏沉中唤醒,恍惚感觉自己还在人间。
不知过了多久,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乐之扬悚然醒来,明亮的火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眯起双眼,透过火光,看见一个人影,模模糊糊,摇晃不定。
“你还活着?”来人一开口,乐之扬登时清醒过来,火光淡去,人影凸显,冷玄白衣白帽,手持一支火把,身影佝偻如虾。
“是你?!”乐之扬怒火蹿起,也不知哪儿的力气,纵身跳起,扑向冷玄。可是身在半途,又被铁链拽回,肩上疮疤迸裂、脓血淋漓,乐之扬摔在地上,口鼻撞地,血肉模糊。
冷玄一动不动,冷冷注视。乐之扬在他脚前挣扎、叫骂、号哭,不过一会儿,筋疲力尽,又安静下来,张着血淋淋的嘴巴大口喘气。
“好死不如赖活。”冷玄淡淡说道,“何苦这样糟践自己?”
“告诉朱重八……”乐之扬咬牙切齿,“有种杀了我,总有一日,我要杀了他。不,我要拆散他的老骨头,穿了他琵琶骨,把他关在黑牢……我要杀了他,把他千刀万剐……”
他面目狰狞,口气怨毒之甚,老太监却不为所动、一脸漠然,摇了摇头,说道:“乐之扬,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已经输了,输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这一间囚室就是你余生的居所。你若爱命惜身,那就多活几日,倘若自暴自弃,过不了几日,便有人来给你收尸。不过他们也不知道死者是谁,多半丢在乱葬岗喂狗,总之你活着无人怜悯,死了无人知悉,徒逞口舌之勇,再也没有别的能为。”
这一番话有如冰雪水兜头淋下,乐之扬浑身僵冷,张口结舌。他心中愤怒发狂,恨不得诛尽寇仇,可眼下情形,他已是黑牢囚徒、无用废人,种种癫狂言行,只会惹人轻贱嘲弄。
只听冷玄接着说道:“你也不必不服气,圣上起兵以来,多少英雄豪杰死无葬身之地,家破国亡,种族无遗,他们心中的愤懑无奈,比起你来只多不少。落入圣上手里的对头,还能活命的,嘿,你也算是第一个。说到底,圣上也不是全无恩义,你有救驾之功,他犹豫再三,终究不愿杀你。”
“呸!”乐之扬吐出一口血沫,怒视冷玄,两眼出火。
“花不重开,时不再来,人生一世,草长一秋。”冷玄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还年轻,这么早早死了,不是白活了一遭?再说,你死了不打紧,灵道人一身绝学,岂不是后继无人?”
乐之扬听了前面,微微心动,听到后面,暗生警惕,冷玄察言观色,笑道:“灵道人一代奇人,神功绝技领悟不易,倘若因你而绝,怎么对得起他?”
乐之扬心血上涌,冲口而出:“你想要灵道人的武功?”
冷玄望着他,眼珠转动:“你今生无望,与其将灵道绝学带入棺材,不如告知冷某,由我传承后世,也不负灵道人的苦心。”
乐之扬纵声狂笑,脸上创口挣破,鲜血流淌,更添狰狞凄凉。
“你笑什么?”冷玄皱眉问道。
“老阉鸡,我笑你自作聪明。”乐之扬喘气说道,“你是朱元璋的走狗帮凶,我恨不得寝你的皮,吃你的肉。呵,你当我是傻子?会白白地将灵道人的绝学送给你?”
冷玄笑了笑,说道:“我在宫廷里活了几十个春秋,学到一件事情,便是世间万物都有价钱,无一不可交易,若是不能交易,只怪价钱不够。也罢,你说来听听,除了离开此间,但凡力所能及,你我大可商量。”
“装腔作势。”乐之扬冷哼一声,“不是你瞒着朱元璋将我关在这儿么?”
冷玄打量乐之扬时许,摇头道:“我一个太监,没这么大的能耐。此间没有陛下手谕,谁也休想踏进一步?”
乐之扬越听心中越冷,一团期望化为泡影,沉默半晌,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锦衣卫的秘牢,专门用来囚禁一等一的钦犯。”冷玄古怪一笑,“能进这儿的人都不简单:胡惟庸、李善长、蓝玉……你能跟这些人物同牢,也算是莫大的荣幸!”
乐之扬啐了一口,骂道:“荣个屁幸!”
“还在骂人?”冷玄笑着叹气,“你这小子,看似聪明,实则愚蠢,全无自知之明,至今都不明白为何落到这步田地。”
“什么意思?”乐之扬问道。
“圣上明见万里、过目不忘。他杀过的人比你吃的米还多,你这点儿伎俩,又岂么瞒得过他?容貌可以改易,精神殊难变化,听你的笛子,看你的举止,圣上就已生出疑心,背地里问过我太监乐之扬的事情,下棋时又旁敲侧击,向席应真打听你的来历。好在我和老道士口风严密,圣上又头痛诸王之争,暂且将此事丢在一边,只令我暗中查探。我受了你的牵连,阳奉阴违,圣上若不追究,这件事本可石沉大海,谁想你少年得志,忘乎所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打起宝辉公主的主意。圣上嘴上不说,心中震怒,一面让梅殷将你困在驸马府,一面让锦衣卫彻查你的来历,我受了内伤,行动不便,纵想包庇,也是有心无力。偏你招摇过市、巧遇故人,一来二去,锦衣卫查到江家,一切水落石出,我遮掩不过,也只好吐露实情。圣上知你武功了得、百毒不侵,寻常手段困不住你,特意搜罗高人、设下圈套,以晋王之死令你分心,三人合力一击,将你一鼓成擒。嘿,为你一个秦淮河的小子,圣上如此煞费心机。乐之扬,你就算一死,也大可以瞑目了。”
乐之扬听得发呆,心中许多疑团,至此全都解开。他这才明白,当日席应真为何苦口婆心地劝他远离朝廷,老道士慧眼如炬,早已看出其中的凶险,可笑他困于私情,不听劝阻不说,反而越陷越深,最终作茧自缚、身陷囹圄。乐之扬想着悔恨不胜,可是情根深种、孽缘缠身,倘若再来一次,只怕还是明知故犯、自蹈死地。
“你自个儿找死,我也受了你的连累。”冷玄哼了一声,“你若识相,乖乖说出灵道人的秘笈,我许你好吃好喝,找人给你治伤,那样一来,你还能多活几天。”
乐之扬心中怒气翻涌,沉默片刻,咬牙说道:“冷玄,有一件事,你做得到,我就把秘笈交给你。”
“什么事?”冷玄望着乐之扬,忽然皱了皱眉,摇头道,“不行,太过强人所难。”
“你知道什么事?”乐之扬问道。
“这还不容易猜到?”冷玄叹一口气,“你要我杀了陛下,是不是?”
“做人做狗,一念之间。”乐之扬咬牙说道,“朱元璋阴险刻忌,对你已有猜疑,早晚也会对你下手。”
“好小子,有你的,事到如今,还想挑拨离间?”冷玄大拇指一跷,微微冷笑,“可惜,你这心计用错了地方。世间多少老夫老妻,彼此厌弃,又难以割舍,我和陛下也是如此。嘿,像你这样儿郎,杀了一个,还有成百上千;可他杀了我,又上哪儿找一个武功高强、无家无室、还肯为他挡刀挡箭的老太监?”
“我也为他立过大功……”乐之扬话没说完,冷玄连连摇头:“你不同,你逾越了本分,我千错万错,也只是个太监。你放着好好的道士不做,偏要登天梯、跳龙门,当什么驸马?哼,做人么,先得守住本分,守不住本分,那也怪不得别人。”
冷玄的话冷酷无情,可是句句在理。乐之扬心里明白,但却不愿认输,倔强道:“你一身武功天下少有,就甘心当一辈子太监?”
“甘心么也未必。”冷玄叹了口气,“我打小儿就是太监,一件事做久了会腻烦,可是再久一些,也就成了习惯,没有主子服侍,反而心中不安。既然要找主子,就得找个大的,这天底下,论身份地位,谁又大得过皇帝?我这份小心思,陛下了如指掌,如此还敢用我,那就是他的胸襟气量。呵,你一个黄口小儿,想要离间我与陛下,岂不是白日做梦么?”
“既然这样……”乐之扬口中发苦,“灵道人的武功也就不必说了。”
“是么?”冷玄阴沉沉一笑,“那宝辉的情形我也不用说了。”
“宝辉!”乐之扬心子一紧,“她怎么了?”
“你要知道么?”冷玄睨他一眼,“那就拿秘笈来换!”
“想得美!”乐之扬怒气上冲,“你说宝辉如何,我又怎么知道真假?”
“你要如何?”冷玄微微皱眉。
“你……”乐之扬狠咽一口唾沫,“你让她写信……”
“这个么?”冷玄沉思一下,摇头道,“我可做不到!”
“为什么?”乐之扬一愣。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冷玄叹一口气,“我想要秘笈不假,言而无信的事儿却不干。”忽然后退一步,砰地关上铁门。
乐之扬又惊又怒,叫道:“喂,你回来。宝辉怎么了?公主怎么了?”
“小子!”冷玄阴恻恻说道,“人活着,不容易。你一味任性,下一次见面,恐怕就是给你收尸。”
乐之扬扑向牢门,铁链哗啦作响,扯住琵琶骨,将他死死拖住。乐之扬不顾一切地向前挣扎,双肩鲜血迸溅,他也浑然不觉。
“朱微怎么了?”种种可怕的念头从乐之扬心中升起,多日来,他竭力不去想象小公主的结果,然而越是回避,心中越是不安,如此越积越多,此刻一涌而出,势如万蛇噬心,痛苦得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