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杜唐,你在吗?”
那女音温和平静,语气波澜不惊,带着几分女人堆里罕见的清冷。
那戏子几乎是滚着爬着跑到了门边,猛地打开门,不敢置信地看着外面马车里下来的女子。
“咦,你是来见这个野男人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马车里响起,接着,一个看似富贵出身的公子哥儿钻了出来,一把拽住了那女人的手臂,“难道他是你的——”
“杀了他。”那女人对戏子说。
那女人的脸孔与最初,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别无二致,于是那数百年前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地蜂拥而至,在他极端而扭曲,诡异又悲戚的生命里,无数次出现的女人,这一次,此时此刻,终于又出现了。
又能拯救他了。
就如同第一次,他还是杜家的小公子杜唐,因为利益关系而被人下毒,濒死之际,非凡的力量觉醒,害怕又惶恐。
是她,以乳母的身份出现,照顾年幼的他。
比起生母岐阳公主,她更像是一个母亲。
每当他生病了,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每当他寂寞时,会语气温柔地讲故事给他听,每时每刻,只要他呼唤,她都会立刻跑过来,轻柔地问:“唐儿,怎么了?”
后来,因为那个可恶的女人,他不得不把那强大可怕的黑色力量用在自己的身上,然后他就停止了死亡,停止了时间,停止了轮回转世,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还要躲着那个可怕的夫妻组。
但是,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遇见她。
她似乎是普通的人类,在经历着无数的轮回转世,但是每一次,她都拥有之前全部的记忆,所以每一次,她都能找到他。
每一次每一次。
他曾经在明代的云台山,再度遭遇濒死的反击,他不得不逃走,远离城池,逃到遥远的云南去,可就是那样边远的地方,她也能转世为沐王府的郡主,来到他的面前。
这个世界的人相信命运和缘分,所以他相信,她就是他的命运和缘分。
她现在又出现了。
这么说,马车里的这个男人,是她逃出来用的借口,也许是私奔,也许是别的什么,甚至可能是她现在这个身份的夫君,这些都没关系,不重要。
因为她说,杀了他。
杀人,灭口。
杜唐起身,微笑着望着那个可怜虫,他的双手微微颤抖,在寒冷的风中,伸向她,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然后,他背后的手,伸向了那个可怜的男人。
彻底,灭绝。
“你这次来得好晚。阿昭,你来的好晚啊。”杜唐抱着那女人,低声呢喃。
那女人也回抱住杜唐,语气依旧是那种柔柔的声音:“对不起,来晚了,这次转世的这个身份,实在太远太远。我不得不筹谋,嫁给一个京商的废物儿子,才能跟着来到这里,找到你。”
“不要紧,找到我就好了。”杜唐抱着阿昭。
“我记得你上一次,还是一位宫廷画师……”阿昭面露疑惑。
杜唐低头:“后来被赶出来了,因为有西洋画家画得很像。我现在叫萧瑟,是个唱小生的。”
“你的画魂之术,都不能用了吗?”阿昭问。
“齐王那次,就不灵光了,也许慢慢可以恢复,但我现在的确除了杀死别人,没有别的本事了。”杜唐的语气低沉。
“没事,没事,我来了,一切都会好的。既然这样,你还是叫萧瑟吧,杜唐这个名字,现在有点招眼。”阿昭蹙眉谋算。
“他们不是生了一个蠢货么,叫做杜宋。”杜唐,哦不,萧瑟,眼神阴郁,“总有一天我会把这狼心狗肺的一家人,都给杀掉的。”
“呵呵呵呵,他们现在都在年族,又是知名的画魂,这件事情,可很不容易了。”阿昭眼神连闪,看着萧瑟。
萧瑟却非常自信地挑了一下嘴角:“无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最不缺少的就是耐心和时间。”
“说到这个,现在就是个好时机。王恭厂案,将时空动荡,撕开了一个裂口,我们只要善用这个裂口,未必不能释放出你期望的那些兵卒。”阿昭抚摸着萧瑟的脊背。
萧瑟微微战栗,他猛地摇头:“不,其实那些兵卒放出来不放出来,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我只要你就好了。”
“傻孩子,有了他们,我们才会强大,你不想要强大吗?可我想要强大,我想要保护你,我想要你。”阿昭眼波里漾出一点点的湿意,她一转身,从萧瑟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跑进了那个商人的屋子里。
那商人虽然小本生意,但家里布置得却十分暖渥,一棉一褥,都有温馨的生活气息。这房子算是左右最大的,除了后墙那边不知道挨着谁家茅坑有点臭,家里耗子有点多以外,几乎没有什么缺点,想来那商人一家住的也可很舒服。
现在,这些东西的主人已经死了,彻底不存在了,这屋子,这被褥,都属于他萧瑟。
还有这个半仰在炕边的人。
阿昭双手撑着被褥,烧的热乎乎的炕,热力从掌心一直传来。
还有一股热力,从她的峰峦之处传来,沿着四肢百骸流窜。
“唐儿,你慢些,这料子很贵呢。”
可是回应这句话的,却是更加野蛮的裂帛之声。
“不要吸啊……奶水还没回去……”
萧瑟眼神阴暗地看着被他几乎是啃咬得通红的山峦,吐出几个字来:“你有孩子了?”
“……被夭折……了……不然我怎么赶来的……”
萧瑟的眼睛又亮了亮,他扯开那些乱七八糟堆在她腰际的料子,折起了她的腿,伏下脸去,百花深处,啧啧滋滋的声音响起,混着阿昭已经暧昧不清的低语。
“……你放心,阿昭,你要的,不管是兵卒也好,还是这个世界毁灭也罢,我都能给你……”
“给你钱。”来买豆腐的主顾对那脸色青白的伙计说道。
辉腾收了铜板,装了两块豆腐给他。
几个街坊很随意地议论着,有货郎担着担子沿途叫卖着针头线脑的杂货,穷苦人家来买一份豆渣回去誊一下当做粮食,也有赚的几个小钱的闲汉买了一壶劣质的梨花白,要份羊杂碎去下酒。
这是十分平常的街景,这几天以来,白天这条豆腐陈胡同,都是这个样子,一分一秒,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不断重复。
“哎呀,能重复,也是一种幸福嘛。”假扮成一个农妇的华练看着雪后放晴的天空,手里拿着一块儿奶豆腐当零嘴儿啃着。她用“经常易容对皮肤不好”这个糟心的借口,不让陈辉卿出屋。
实际上,她是有一种古怪的直觉,有什么特别不吉利的事情要发生了。
可是看着眼前这种寻常的街景,她实在想不出来,难道平地里能出现一个哥斯拉?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声巨响,震彻天空。
华练顺着那声响望过去,那仿佛是几个房子之隔的一户人家,里面似乎住着一对小商人夫妻,哦对,昨晚就是那个商人打了那个偷东西的戏子。
火光电石间,她想起了惊鸿一瞥之下,那个戏子的眼神。
那个漆黑的,仿佛是黑洞一样,能把所有东西都吸进去的眼神。
华练丢掉手里的奶豆腐,冲出门,望着那户人家的方向。
已经太迟了。
那房子已经完全爆炸,以一种离奇的姿态,分裂开来,大火黑烟,环绕在房子上面。
这种房子和下面的地都裂开的状况,有点像是年中的那次王恭厂大爆炸,但是规模略小,显而易见,这样的情况,房子里的人必定不在了。
“啊,那个房子起火了,幸好里面没有人住。”刚才买豆腐的那个人路人说。
“什么?”华练抓住那个路人,“里面不是一对儿商人小夫妻吗?”
“啊,没有啊,没有人住啊,什么商人小夫妻,你是记错了吧。”那路人一脸狐疑,语气不像是作假。
“卧槽!”华练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急奔过去。
可是才迈出去几步,她就想到了,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她无力更改,她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想要见到凶手真容的旁观者。
现在她要做的,是尽量隐藏自己,不被发觉。
她转身跑进屋子里,拦住夺门而出的陈辉卿,看着陈辉卿咬牙:“我们不能管,只能看,至少,要看到那凶手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做。”
陈辉卿看着华练睚眦欲裂,但却拼命忍着的表情,想了想,抬了抬手,将两个人和辉腾一起,隐没在了空气之中。
一条黑色的,熟悉的裂缝,沿着那个房子,向胡同两侧裂开。
那裂缝以眼尖的速度扩大,里面伸出来几条奇长无比,枯瘦如柴的黑色手爪,抓住裂缝两侧的路人,拉扯到哪裂缝之中。
就算是隐身的状态,华练也能感觉到,那裂缝里散发出来的可怕的绝望的深渊气息。
这裂缝看上去,跟当年烛龙老大舍身填的那个好像。
只是那个非常非常大,这个还只是个小沟而已。
一瞬间,华练觉得她又明白了什么。
2,4,5,6,7,8,烛龙一族数一数,没有3.
她顿时觉得全身血液上涌——又有一个烛龙,填进了这个裂缝里吗?为了这个裂缝不再扩大,为了不要再增加无辜的死人?
3,行三的那位,是谁来着?
华练想得头疼,突然,一个女孩子温柔的声音响在脑海里,那个女孩子说:“你忘了我吧。”
就是这样,几个念头的时间,那条裂缝已经扩大到其余的胡同,已经有几十米,里面有更多的黑色的手伸出来,不甘心地抓取着周围一切的活物。
华练抬起头,直觉地看着某个方向。
那个方向,有一对相拥的男女,喜悦地看着这条吃人的裂缝,有对话随着那绝望的风传来:
“你看那些手,那些其实,是我的同族。”
“他们也曾经是控制者,只是失败了,变成了碎片,变成了无用的影子,废物,垃圾,永远在黑洞坟墓里徘徊,只有缝隙打开,他们才能像是水鬼一样,抓取食物果腹。”
“控制者其实很悲惨啊,有的在平行宇宙失败了,就变成这样,有的在六合,干脆就成了我,成了枭光。”
“六合里所有的暗影,都成了枭光,我也曾经是其中之一,只不过,我最幸运,最强大而已。他们只是残影,是蝼蚁,他们连让人消失都做不到,但是我能,我可以让人彻底消失在这个世上。”
“这些东西全靠本能,能感觉到我身上,曾经的控制者的力量,他们会听从于我,就像是狗,只要我喂饱他们。那个红衣的烛龙愚蠢得很,被我误导,白断了一只手臂,一时不会找到这里。”
“他们会成为我们的手下,最好用的枪。”
“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我们的狗,永远不愁吃喝。”
“阿昭,你说这样的礼物,你满意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