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笑楼,千金买醉,为卿一笑。
利人场里最有名的胡姬酒楼,若是来了长安却没来过醉笑楼,那必定是穷鬼土包子,若不然,怎么也不会错过醉笑楼的碧色媚眼,红发千丝。
这样一座酒楼,卖酒当然是极美的。
酒名青玉案,取义诗仙的“琼杯绮食青玉案,使我醉饱无归心。”酒清冽盛美,饮之仿佛眼前会出现繁花万千,极致簇锦。
这酒也有一种十分旖旎的饮法,这种饮法唤作斛珠美人觚。是请一位能歌善舞的美人,以珍珠粉敷在心口,穿一件鲛绡的袔子,紧紧缚住心口的硕兔儿。鲛绡不透水,珍珠粉也隔水,于是一口酒洒在美人的硕兔儿上,颤巍巍不流不掉,一口饮下去,美酒被人的肌肤温热,更为销魂,被珍珠粉敷过的皮肤滑不留手,又惹人怜惜。这种喷香娇艳的饮酒法,也只得硕兔甚伟的胡姬来得。
今昭本来觉得,这种地方,她要是不男扮女装,就一准儿进不来,但男扮女装,以她的演技,那绝对露馅,所以这么神奇的地方她是没机会来溜达溜达的。
可是,她实在是低估了唐朝的开放与神奇。
此时此刻,她和清平馆的老几位随意坐在这里,看着眼前歌舞鼎盛,侍儿竟然表示,不管是男还是女,只要想喝这斛珠美人觚,拿钱来就没有不行的。
“——这位娘子若是不喜爱这种饮法,我们也有清净的小郎君。”侍儿满脸笑意。
“噗——”今昭一口把嘴里的果子蜜给喷了出去。
“昭你淡定点,你看你男神多淡定。”华练拍了拍今昭的肩头。
“他只是在研究这个果子蜜到底是用几种水果酿的吧!”今昭捂心口看着那边一席果然有人点了小郎君版本的,然后她就听见华练豪爽地拍大腿:“你们这里最俊的小郎君!先给我们来一打!”
今昭顿时觉得旁边戴着幂离的陈辉卿周围的温度骤降。
“不是阿姐你带着我们几个妹纸出来喝花酒就好了干嘛还要带着头儿和房东大人!这还能放飞自我吗!”今昭问华练。
华练点着今昭的额头:“怎么也得有俩男的啊,不然怎么见花魁。你看看我的师妹们多淡定。”
今昭回头看见和青婀品头论足那少年的鬼王姬,还有给歌舞找茬挑刺儿的玉卮,开心地只顾着吃果子蜜饯的蔓蓝,顿时觉得自己弱爆了。
“没事,你只管吃喝就好。”陈清平低下头,在今昭耳边悄声说。
今昭内心泣血,也就是说她是不能喝这个斛珠美人觚了对嘛!
上前来的那少年果然俊美非常,皮肤白皙如蜜,搁在今昭那个时代,在欧美圈的男神里面也绝对是秒杀级的,更有一身清澈微凉的少年气质,仿佛不染纤尘一般。他五指纤纤长如玉质,指尖滴下美酒,画面果然是令人喷血的。只可惜那只湿漉漉的手没被喝下,却被华练一把握住,眯着眼打量了一番。
“你姐姐,就是这里的花魁?”华练拉着那少年的手问,一个有钱的色女表情拿捏得十分到位。
少年眉头微蹙,眼中瞬间闪过不耐和厌恶,但还是碍于职业,不得不点头。
华练满意一笑,今昭觉得作为一个女神她能在一个一秒钟的笑容里演绎出来这种“老娘非常满意一定会给你好多钱哒好好陪我玩哦决不亏待你呦小帅哥”的感觉,也是拼了。
片刻之后,一位着乌云灰落金襦裙的女子缓缓走来。
那诚然是个极美的女子,眉目当然是美的,睫如浓羽,眸含雾雨。那婀娜多姿,饱满丰润的身材,那种风流而不下流的恰到好处,那半露的颈下一抹白腻,欺霜赛雪,观之则令人忍不住要联想,那淡淡的琥珀色的青玉案,若是汪在这样的白雪山峦之上,该是如何的迷醉。
但最美的是她的风韵,那种美过雕栏玉砌,金阁银台的精致繁复,富丽堂皇,还有因为美得太过饱满餍足,而产生的一种凄然悲哀。好像这一片锦绣山河,已经冷落画屏,再也无人能将其神韵包含爱意地描绘出来。
那种花无人摘,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的孤独戚艳。
极致的繁华和极致的孤独,组合成了一种非常独特的风韵,让这个美人有别于寻常的人间美色,堪当绝色之名。
莫名地,今昭觉得这个姐姐十分眼熟,只是她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姐姐就是个普通的人类,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那她为什么觉得如此熟悉?
华练看了看今昭,今昭微微摇头。
这个女子在她看来,就是人类,跟她弟弟一样,都是人类。只是慕华唐全然是胡人,金发碧眼,慕盛唐则是有点胡姬血统的汉人,与慕华唐并无相似之处。
估计是结拜的姐弟。
华练一笑,对鬼王姬眨眨眼,然后她自己则一边搂了那姐姐,一边搂了那弟弟,在这基本不隔音的雅间里调笑起来。
嘀嘀咕咕,嘁嘁喳喳的声音传来,今昭完全不想知道华练到底在跟那一对儿姐弟说些什么,一定是不可描述的。她只是十分好奇陈辉卿的目光,从她的角度,能在幂离的缝隙,看见陈辉卿的表情。
房东大人不带幂离是不能来这种地方的,否则醉笑楼的生意就不要做了,大家都看他好了。
但是,今昭纳闷的是房东大人这个眼神,怎么说呢,这个眼神看着比那女子的气韵还凄艳。
干嘛用这么不吉利的眼神看着华练啊。
还是说,他在看那个美人?
今昭一头雾水,那个美人就是个人类啊,虽然是很眼熟的人类。
啊这个很眼熟的人类被华练亲了一口小嘴巴,纯良的太岁立刻转过头和鬼王姬聊天,表示她还没有驾照就不上车了。
“……真的很眼熟啊,我一定哪里见过。咱们在唐朝的时候见过吗?”今昭问鬼王姬。
鬼王姬伏在今昭耳边说:“你当然是不认识的,她是唐的太岁慕盛唐。现在是她还没有成为太岁的时候。”
今昭如遭雷击,对哦,她在最早从陈清平那里“读取”的炎黄的VCR中,见过唐的太岁。
“这个案子原来还牵扯到了唐的太岁啊。”今昭咕哝了一句,想想谢九,想想炎黄,想想她见过的那些太岁,再想想自己,太岁快哭了。
一晃神见,那慕盛唐已经伏在了华练的膝头,泪流满面。
她的弟弟慕华唐眉头深锁,正在对华练解释:“……也不知为何,旁人都不记得有这个人了。姐姐无论如何寻访,都再寻不到任何踪迹,只是到底那是一位使节,通关文书里有一笔记录,可那边现在却说是录错了,并不曾有此人。”
华练抬头看着慕华唐,点了点头:“你放心,这件事情,本官一定会查清楚的,必定给你们一个交代。”而后她对陈辉卿咬耳朵,“来早了,时间再往前窜一窜。今昭,认真地看,看看她到底身上发生了什么。”说着,一只手揽住陈辉卿,一只手搭在了今昭的肩膀。
“……”今昭无语地看着已经不在乎什么限制,直接开挂的华练。
一瞬间,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带着一点点的泛着黄白的痕迹。不光是今昭,连西王母四姝都能看见这副过去的画面。
陈辉卿看了看华练,似乎不赞同她的做法,但又不愿意反驳她,因此眼神里带了一丝怜惜宠爱,还带着一种今昭读不懂的决然。
“好么,阿姐已经不把上面的眼光当回事,大大咧咧把自己当数据转换线用了。”玉卮扶额。
时间变幻之中,那娉婷走出的人间绝色,依旧是那位慕盛唐。
那是五年前的慕盛唐,刚刚被家人作为舞姬卖出,被送到长安城中,要成为官方歌舞教坊的储备粮。
五年前的美人,眉目鲜丽,但比起现在的颜色,少了许多风韵。
没有阅历的少女,天真不谙世事,桀骜不驯,狂妄以美色征服天下,藐视爱情,藐视男人。
那是个极其美艳同样极其高傲的少女,聪明,强悍,很快就成为着重培养的人才,如果这样一直下去,她必定会进入这个盛大帝国的宫阙之中,成为为皇帝献舞的顶尖人物,也许,还会成为皇妃。
然而在一年后,第一次为皇帝献舞,迎接使节的宴会,她造人妒忌陷害,从极高的彩楼上跌落。
楼高如许,足够跌断她纤细的脖子。
而她手中的彩剑,也在她跌下去的瞬间无意脱手,划向了皇帝的方向。
可她到底还是没有,因为那一瞬间,有个人纵身跃上,一把接住了她,同时,也伸手捞住了那把彩剑。
如果没有那个人捞住那把彩剑,那彩剑就会飞向皇帝,再不锋锐的短剑,从这样高的地方飞落,也足以致命。
那人一出手,救了她,也救了皇帝。
但是,那个人伤了自己的手,那把彩剑斜着穿过他的掌心,锋刃横掌而过,血流不止。
有了这样的失误,慕盛唐必定不能再留在教坊。
皇帝被吓得一身冷汗,正要暴怒,却听那人跪地山呼万岁。
那真是个聪明的人,以番邦使者的身份跪拜皇帝,大赞唐国皇帝仁慈宽和,没有因为惊吓而处死一个舞女,又称赞大唐果然天朝气象,小小舞女,都如此绝色,令他颇为心动,忍不住要英雄救美来求取。
皇帝被接连扣下高帽子,剧情戏剧性地转折,以赐婚告终。
慕盛唐被那个使节带回利人场一间宝货店的二楼,那是这使节开的小生意。
那使节颇为不以为意地给了慕盛唐些许银钱,让她回老家去好好生活,他救她不过是一种“骑士精神”,到没有想要娶她为妻的想法。
“为夫妻,当两情相悦,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不必彼此折磨了。”使节汉话说得顺溜,显然是跑惯了西边的丝绸天路的。
心高气傲的慕盛唐被这句话激怒了,更加上,她本也是无家可回,便赖在了宝货店里。
围观群众看着慕盛唐非常干脆利索地卖掉了身上的钗环和细软,采办了居家物件儿,就这么占据了人家使节唯一的一间卧房,还布置成了软玉温香的模样,纷纷表示:太强了!
不过,更让群众们佩服的是,就这么国宝在床美玉上炕,那个使节竟然抗住了,默默地卷着铺盖去了外间,跟文案书籍南北宝货对账单子之类的玩意,睡在了一起。
“这人不会是柳下惠的先祖吧。”华练抓着今昭的肩膀,“跟你们家那位一样。”
“喂喂扯上我干啥!”太岁炸毛。
“嘘,别吵了。有下文了。”青婀略有不满地提醒。
“我觉得你嗑瓜子的声音更吵啊。”玉卮没收了青婀的瓜子。
“那使节好像出身很糟糕啊,你看看有人上门来讨债呢。”蔓蓝指着几个红胡子蓝眼睛说。
“难道是凤凰男?!那种自己很有能力,但是家里旧人连累,破事儿一堆的。”鬼王姬猜测。
今昭叹了一口气,还真给鬼王姬,猜对了。
这个使节,那真是个一身累赘的苦孩子啊。
因为华练和陈辉卿联通起来以后,施加在她身上的能量,使得她的太岁法力加强,她不得不开口给大家科普:“这个使节啊,说起来,他是杂耍团出身的……”
“噗马戏团出身这个设定难道不是鹰眼吗?”青婀打断了今昭的话。
“滚蛋啊人家鹰眼可没有这么一堆破烂人情债!”鬼王姬翻白眼。
“这么苦情还欠了人家的命什么的过去手上沾满鲜血什么的又有点像是冬日战士啊。”蔓蓝思索。
“住口我们吧唧哥哥可比这个使节帅多了要是吧唧哥哥我也愿意死赖着不走啊!”华练哀嚎。
“我求你们了好好看不行吗闭嘴吧!”玉卮一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