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家那个熟悉的四合院里,厨房之中,有隔壁的邻居来帮忙。
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红烧爆炒轮番登场,便宜坊叫来的烤鸭刚打开,自己家做的荷叶饼就已经出笼。那个时代的婚事都是在家里置办,邀请的是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帮忙操持婚宴,做饭炒菜的,也是左邻右舍,亲朋好友。
今昭沉默地站在这熟悉的院子,看着一群熟悉但是尚且年轻的人。
这些人里,有的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经过世,有的在她出生之后也不消停,还有的这会儿还在老子娘的肚子里滚动。
今昭沉默地看着这些亲戚,一脸兴奋地出席这个本不该祝福的婚礼。
她看着沈玫衣在那个午后,再也没有等到沈鲜衣回来。
无数次的白米饭和葱煎带鱼,无数次的鸡蛋羹与吊炉饼,无数次今昭见过沈鲜衣吃过的食物,都一一在那个公共厨房出现,引发一起又一起的议论和纷争,可沈鲜衣再也没有出现。
今昭想起自己见过的沈鲜衣,同样是骄傲的,出鞘的匕首一样的,鲜妍华丽的,但又支离破碎的沈鲜衣。
她现在明白,为什么当年自己见到沈鲜衣的时候,那么目空一切,贵公子一样的沈鲜衣,却对素未平生的她很好。
这个世界的现实里,没有玛丽苏的女主角,突如其来的好,不是因为所有的男性角色都爱上你,只是因为背后说不出的故事结尾,牵心拽骨的痛。
那是愧疚吧,理当愧疚,那是后悔吧,兴许有后悔,那种乱七八糟的感情,今昭是不能理解的,也不想去理解,她只是知道,如今这个穿着红色的西服套装,玫瑰烫的鬓发别着红花的新娘,内心空空。
也许这个时代里,一个父母都已经亡故的女人太难以过活,不得不寻求庇佑,又或者为了不被那可怖的流言杀死,还可能是因为面对那份纯白的时候,那一点点的无奈的同情。
今昭也不理解沈玫衣为什么会嫁给沐建国,当然理由可能很多,但是哪怕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来说,看着都很痛。
她沉默看着这一切。
两进的四合院,前院不算宽敞的地界儿上,别说堂屋厢房倒座房,就连天井盖儿也架了一张桌子面,桌面上叠摞着菜盘子,醋椒鱼压了红烧肉,蒜苗鸡子儿顶熘肝尖儿,远远望着拱起一个坟包来,来客就围着这些坟包,寒暄客气,唠闲嗑儿,侃大山,远远望去,猿啼猢嬉——有人说你看这厂子的效益可大不如往年了;也有人说你家闺女有对象没我内侄子也单着呢;还有人说你看那个女的老大不小也不结婚,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
一箱箱的燕京啤酒变成空瓶子下去,觥筹交错里一条大前门被扯开分了一个干净,有醉醺醺的人过来对沐建国敬酒,末了贱兮兮地笑着问:“姐夫,你收的份子钱,能不能借我点?”
今昭看着她的姑父。
是的,这个人在她几岁的时候就因为犯了流氓的事儿被人活活打死了,而现在挺着大肚子的姑姑,一味溺爱那个剑南春表哥,把他养成了一个比他爹更糟糕的废物,被那个废物掏干净了医药费,没钱治病,死在家中。然后,那个废物也死了。
那个废物的心肝被吃掉。死了。
今昭捂住脸。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见沈鲜衣和沈玫衣,看见那么刺激的画面,都毫无感觉,看见眼前这曾经发生过的热闹,却眼睛酸得不行。
也许那些画面并非是真实介入她的人生的,也许这些画面是的确扎扎实实地,夯在她的人生里。
“你在这里啊。”一个带着点儿熟悉的香料味儿的人,从身后抱住了今昭。
陈清平没有动,今昭也就没有动。
眼泪顺着她的指缝流出来,留下泪湿的痕迹,但又被新的眼泪冲刷掉。
陈清平抱着今昭,慢慢把自己的手,覆盖在今昭的手上,半晌,他开口:“我的手上还有带鱼味。”
“噗。”今昭撑不住笑了,放开手,侧过头看着陈清平:“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陈清平一脸淡定,似乎没有任何闯入丈母娘梦境的自觉,语气随意自然得就像在他自己的厨房里一样:“你一直不醒,又咬牙,又嘀咕,老周和蔓蓝拿了怀梦草什么的,我就进来了。”
清平馆的队友都是神助攻!
“我没事了,只是很感慨。”今昭平静下来,靠在了陈清平身上。
“我留在这里,等你想走为止吧。”陈清平坐在一旁。
两人坐在新房水红缎子床单上,等着外面的热闹结束。
今昭有种直觉,她是被这个梦境捕获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她也许只有能到那个时候,才能离开。
等到沈玫衣放弃了自己的女儿和丈夫的时候,今昭才能离开。
沐建国的新婚生活是很幸福,像是踩在云端一样。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个被踩烂的报纸卷,那个午后闯入女神家里,看见的女神身上凌乱的痕迹和屋子里暧昧的气息。
全都忘记了,全身心地投入到他云端的日子。
每天上班,下班,买菜,做饭。
今昭觉得这也是个神人,因为他似乎,至少看上去,完全不介意之前发生过什么,也没有想过,他甚至都没有觉察到他的妻子十分放空。
他的妻子,只是在扮演一个妻子的角色而已。
然后,他们有了孩子。
那是个可爱的男孩,完全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和沈玫衣一样漂亮,像是沐建国那么白皙,取名叫做今朝。
沐建国十分宠爱今朝,亲自给这个儿子洗洗换换,带他出去玩,而同样,沈玫衣也十分疼爱这个孩子,这毕竟是她的孩子。
这两口子似乎在往良性方向发展,连今昭都觉得这样也行,谁还没有点儿遇见渣男的过去呢。但是,今昭看着那个站着尿尿和泥的小男孩。
这孩子显然是长得跟自己不一样的器官的。
“等等性别不对吧!”今昭目瞪口呆。
今昭看着那个小小的男孩被沐建国抱着出去玩,在国子监里像模像样地鞠躬敬礼,沐建国是真心觉得这个孩子会成为一个国之栋梁。
然后,在国子监旁边的一条胡同里,黑夜突然降临似地,沐建国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
沐建国没有看见,但今昭和陈清平却看见了。
胡同里有一个穿着黑衬衫的男人,离奇地双手插兜,但却还有一只手,按住了小小男孩的肩膀,而后那个小小男孩就不见了,仿佛是被这片黑暗吞没一般。
今昭看见那个穿着黑衬衫的男人,那一双和鬼冢暗裘一模一样的,可怕的黑眼睛。
“啊——”今昭抓住了陈清平的手。
黑暗消退,胡同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沐建国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也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对于他来说,的确什么也没有发生。
沈玫衣似乎有所察觉,又似乎并不太懂,但两个人的关系又回归原点,沐建国一心一意想要一个孩子,一年后,沈玫衣再度怀孕。
胎儿的胎位不正,脐带绕颈,沈玫衣却极度贫血,不足以支撑剖宫产的手术。
沐建国颤抖着在同意书上签字,哭着求那个大夫:“求求你,一定要保住我的妻子。孩子无所谓,一定要保住我的妻子。”
产房里,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沈玫衣突然厉声尖叫:“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而后,她生下一个女孩。
那一瞬间,今昭觉得,沈玫衣一定是想起来了。
因为出院以后,沈玫衣瞪大双眼,看着在出生证明上写下女儿“沐今昭”这个名字的沐建国,那眼睛里满是怨恨,似乎在怨恨他作为一个父亲,忘记了自己的孩子,又在怨恨,为什么是他带着孩子出去,就发生了那种事情。
时间突然切换到了那个叫做今昭的小姑娘四岁的时候。
那天在家门口十米远的胡同口,沈玫衣牵着小今昭回家,那黑暗突然出现,沈玫衣猛地抬起头来,盯着眼前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是你,对吧,你带走了锦衣,还有今朝。”
没有人回答她。
沈玫衣推着今昭:“去,今昭,回家去。”
小今昭不明所以,但却被母亲的语气吓着,听话地跑回了院子里。
沈玫衣看着女儿跑进了家门,转过头,看着那片动也不动的黑暗:“你这次是来带我走的,对吧。”
“你,果然是不完全的。太岁的进化过程中会这样,你不完全,所以你的女儿才会成为太岁。”一个陌生的男音响起。
这个声音,今昭从来没有听过,但是这个声音的辨识度很高,因为声线非常冷,语气更是冷。
冷得作为旁观者,在梦境之中的今昭,都不得不缩在陈清平的怀里,才能感觉到一点点温暖鲜活。
“你放心,不完全的你,也是岁时十二族。你不会被遗忘的,你只会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在那个世界流浪。”那个声音说。
黑暗愈加深浓。
一只手伸出来,落在了沈玫衣的脸上。
一切,定局。
今昭只觉得好像是被什么猛地抛出来一样,她只来得及猛地反身抱住陈清平,等她恢复意识,看见的却是自己的房间,还有蔓蓝焦急的脸。
蔓蓝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脸:“欢迎醒来。”
“欢迎醒来。”一个花哨的少年声音响起,“你为了把这个梦送给她,耗损太多了,要想保命,最好再也不要使用任何法术,就把自己当成一个废物,留在这里修养个十年八年的。”
“……那就多谢陛下了。”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毕竟你那个女儿,也是朕的老娘很看重的小朋友啊。”那个少年从豹纹垫子上起身,在屋子里晃来晃去,“做完这件事情,我看你就消停点儿吧。那个世界与这里的门已经关闭多年了,你回不去,她也不见得愿意冒险进来。你又不能变成蚩绝,也不能变成枭光,就别折腾了。”
“……正如陛下所言,我的确已经黔驴技穷,对她来说,没有作用了。”
“啧啧,不要把话说的那么难听,好了好了,沈女官,你也算是功成身退了,就不要再在宫里嘚瑟了,省得那些言官嘴巴死臭,还以为朕对父皇的文书女官有什么不可描述的企图呢。”
“……是,臣告退。”
“哦,对了,朕和你说过,这里是镜像一样的世界,所以这里肯定也有一个沈鲜衣哦,你想找找看吗?”
“……不必了。前事作废,我也没有年轻时候飞蛾扑火的勇气了。就这样吧。臣没有什么留恋了,只想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