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微微凉的晚风,送走荧光点点的萤火虫,一道道细弱的光弧在天际划过,蛐蛐儿发出最后的曲曲之音,这是它们最后的歌声。
篱笆之外是这样平凡热闹的世界,但一壁爬着藤蔓的篱笆后面,那院子里却是没有半点儿虫音,只有晕黄的灯火从窗子里照出来,烟囱冒气炊烟,不知道这天黑之后,这家人又在弄什么好吃的。
“这是朱衣啖。”
土色的陶盘上,摆着一个椭圆形的食物,灯光下照着那食物皮绷得紧,只在挨着盘子的收口处有些褶皱,一溜儿水滑油光的背,红亮亮的光泽,仿佛是结了一层焦红的糖壳。
朱师傅拿了一柄长勺,朝着那壳儿敲了敲,果然,皲裂纹路四散开来,那糖葫芦的糖衣一样的壳儿裂开了,却黏在肉皮上不掉。沿着裂缝伸进去,便能挖出来粉嫩嫩的肉,冒着热气。
朱慈烺吃了一勺,眼睛一亮:“这物肉嫩多汁,融中有劲,说化了,不成泥,说是肉,又太软滑。还有一股苏三白的香气。”
“能吃出来这一口形容,说明你口味还不差。”玉卮喝着一碗桂花杏酪。
“所以叫做朱衣啖啊。”朱师傅笑着说,“朱红外衣,色泽诱人,是肉皮剔去最外层的表皮,刷了糖津,瞬间高火凝烤,结成赤色糖衣,故而名为朱衣。里面的肉却是苏三白的蒸汽蒸足了八个时辰,旁的一点儿调料都没加的。你要是吃着淡,略略撒一点儿胡椒就行,不要加盐,加了盐去了水分,这肉就不会这么软烂得奇妙了。”
“果然是精妙的手艺。只是可惜,这种手艺在宫里是见不着的,容易出错。”朱慈烺叹气。
“也不是见不着,小厨房当然有,只是你没赶上好时候罢了。”玉卮眨着眼。
“而且,名字也必然有忌讳,不可能叫朱衣啖的。”朱慈烺点头。
“那时王侯名玉牒,而今农儿歌口中。于清朝人,朱就是个前朝姓氏,于唐朝人,朱还不算个什么煊赫的姓氏。不过是一个字,仅此而已。”朱师傅一笑,“比起这个,我倒是觉得,今儿来的那个客人,有点意思。”
这一家三口,名为父母儿子,其实各自有各自的机遇,朱师傅想得开,也没打算摆谱,比起父子,更像是三个朋友住在一起,切磋一下医术和生活艺术。
朱师傅本身于医理不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作为清平馆里数得着的老大哥,出生早见得多,对付个日常问题不在话下。玉卮精通丹药,开方抓药是一把好手。这俩人教朱慈烺一个小小少年郎,但是绰绰有余。
只是,朱慈烺也不太明白,为什么非要选择锦州海外这个岛屿当做是医馆。
“这个你也不必多想,我们说是住在这岛上,其实你也知道,这还是清平馆的屋子,不然没有这个便利,也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附近几城遭灾最重,又缺医少药,正是需要我们。有了这个岛,别人也不容易发现我们家里,用物做事,与常人不同。”朱师傅解释过。
朱慈烺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无法反驳。
倒是朱师傅私下和玉卮说:“他就算是再是太子,如今也是八荒界中人,早早知道如何以神鬼身份在人间生活,比他总把自己当做是个寻常人类要好。”
玉卮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儿子,心理上还有点接受不来,倒也没多护犊子,只是出于天性,皱了皱眉头:“不急。等他心里头这股气散了,送我师父那里,她老人家也不敢不收。”
朱师傅叹了一口气:“这个时代比较特殊,王朝更迭,我本也是不想过多涉足的。只是华练怀疑那场瘟疫,咱们就姑且等着看看吧。”
一大早,玉卮正拿着胡萝卜在喂后院坑里几只自投罗网的野兔子,忽听得门口一阵喧哗,却是有人叫门:“请问这是神医家吗?我是来求神医救命之人!”
玉卮挑眉,这个口气,这个措辞,可不像是来求人的。
正想着,朱师傅温润的声音响起:“阁下红光满面,志得意满,却是敢问,身患何疾?”
“并不是我病了,是我弟弟。”对方回答。
“既如此,那便请阁下进来,只是这些闲杂人等,却是需要避到外面去的。”朱师傅的眼睛在那些侍卫身上转了转。
一个侍卫首领横眉要怒。
却被玉卮一声淡淡的话给堵了回去:“我家中只有三人,夫君行医,我开方剂,还有我儿,不过十几岁的少年,若是这一位连这点儿胆色都没有,还是不要来看病了。我治得了病,治不了怂。”
“你个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侍卫首领拔了刀。
玉卮这会儿大约认出来眼前这个锦衣人的身份,心情更加烦闷,连半点儿耐心也没有了,甩了甩手里的草帽:“爱治不治!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保证,让你立刻中毒,这辈子都开不了口。”
虽然那侍卫首领不信眼前这个娇滴滴的纤柔小女子能有什么本事,但他的刀已经被自家的主子按了回去,想着自己决计是不可坏了正经事的,也只能咬牙忍了。
锦衣人行了一礼:“仆下鲁莽,还请这位夫人见谅。”
朱慈烺听见外面的声音,连早上出去做功课的弓箭和骑射服都没换,大步走过来,站在了玉卮身前。
“这位是?”那锦衣人的眼神一亮。
“这位是犬子。”朱师傅莞尔一笑,“闲话少叙,既然阁下是来看病的,还请进里面来说。”
那锦衣人不动,盯着朱慈烺:“这位少年,倒是好相貌。”
玉卮按住了朱慈烺的手。
朱师傅笑意加深。
只是可惜,他这会儿面对的是锦衣人,如果是清平馆的老几位,看见朱师傅这个笑容,早就做鸟兽散,跑得不见人影儿了!
朱师傅笑着看着锦衣人:“在下姓朱,名能垣,这位是拙荆,小儿名慈烺。”
朱慈烺看了看朱师傅。
平时他都是用朱明君这个名字,从未以慈烺这个名字示人。不过朱慈烺也是冰雪聪明之人,他顿时想到,对面的锦衣人,这个容貌气度,恐怕是对面的人。
玉卮握住了朱慈烺的手,也微微一笑。
朱慈烺认得这个笑容,这笑容上次出现,附近几个泼皮拉肚子拉掉了半条命去,还有一个直接拉成了不可描述的废人。
朱师傅用猫看老鼠的笑容看着锦衣人:“阁下可是还未想清楚?皇图霸业,骨肉手足?”
可惜,他在锦衣人眼里见到的,并不是选择。
锦衣人必定是什么时候见过朱慈烺,或者至少见过图画,锦衣人的心思,分明是要先让自己治好他家弟弟的病,然后再把朱慈烺,不管真的假的,带回去请功。就算是不能请功,一个与太子长得如此相像的人,也有大用。
算盘打得不错嘛。
朱师傅笑得很温柔亲和。
但是夜路走多了,就会遇见鬼啊。
那病人一夜之间,腿上的手印,又多了三个。
又有一只极小的手,印在了昨天那个小小手的上面。
朱慈烺头一次看见这么可怕的病症,他不用朱师傅说,也知道,这一定不是人类的症状,必定是这个病人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
朱师傅在前面应付,玉卮则带着朱慈烺去熬药。
一进厨房,朱慈烺就发现,玉卮关了门,这厨房立刻就不是土灶厨房,那漂亮的流线型的排油烟机出现,玉卮顺手按了咖啡机,一边等咖啡一边吐出两个名字,正是那锦衣人兄弟的。
朱慈烺的眼神瞬间杀气腾腾。
玉卮端过咖啡,递在朱慈烺的手里:“拿去,你想泼,就泼,相杀,随便给你杀。但你要记住,这世间一饮一啄,皆有因果。若是你造了孽,也必定有业需要偿还。”
“那手印?”朱慈烺顿时明白,玉卮说的“业”是什么。
玉卮见到那样的事情,快意之中,也有几分惊悚:“那就是他的业。死于他手的每一条人命,都会留下那样一个手印,所印之处,寒毒侵体,阳间的药是没用的。等到手印到了心口咽喉,就没救了。”
“可是别的人……”朱慈烺觉得遍体生寒。
玉卮拍了拍朱慈烺的肩膀:“寻常的两兵对垒,战局之中,那是另外一回事。多少将领,也会在夺城时命令,不可伤害无辜百姓。可若是做了,杀了,屠戮了,就必定要承受这种彻骨的疼痛。慈烺,做过的事情,就是做过了,有的可以弥补,有的不能。不能的事情,就要承担后果。你与我,都是如此。所以,我们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可以犯什么样的错,你心里头要有数。当然,你现在可以让他一了百了,不过他的债没有还完,你就此让他解脱,难不成,你要替他还么?”
玉卮握住朱慈烺的双手,让他捧着那温热的咖啡杯:“豺狼虽狠,但对于猎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不能在狩猎生涯之中,把自己也变得跟豺狼一样。”
朱慈烺握着咖啡杯,低头不语。
玉卮也不再多说:“你回头想想。作为医生,也作为你的母亲,这个人,我们会救,因为医生理当救死扶伤,但,也一定会让他就此报废,再也没有本事,发出那样的命令。医生毕竟首先,也是个人。你爹也说过,你以后若要行医,遇见大奸大恶之人,不能见死不救,但救了以后,却可以废了他的武功让他再也不能害人。这话不见得是正道,但就是你爹的风格。”
说着,玉卮从冰箱里拿了一个瓶子,里面装着不知道什么鬼的药汁,倒在碗里,放微波炉走了一圈儿,热乎乎端了出去,打算拿去灌那个病人。
“这个病治得好吗?”朱慈烺问。
玉卮摇头:“这是业,不是病,没得治。不过,我们可以让那些手印变得看不见,至少喝药的这段日子看不见。”
朱慈烺笑了:“那么药停了,还是一样。”
玉卮也笑:“我早就跟你说了,八荒界就是八荒界,并不居高临下,也不见得都是什么慈悲圣人。”
屋子里,朱师傅老神在在地叮嘱:“这个药是有效的,只是不知病人心中有什么事情,心病还需心药医,不去想那些事情,这种皮肤疾病,便不会这样郁结发作了。重要的是,喝药的时候,不要想,千万不能想,想多了,只怕还会复发的。最好睡前也不要想,不然做了梦,于病情无益。”
玉卮端着药听着这段具有强烈暗示意味的话,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是了,八荒界不能轻易干涉三千界的事情,更不能改变普通人类的命运,但是来点儿折腾,还是可以有的。
这一番话当着病人的面说,只怕以后每次喝药,他都会想起他的刀下亡魂。
虽然本质来说,想与不想,这手印都还在,但能每次都让他心里头添堵,还是令人愉快的。
这件事情,和是人是鬼没关系,是什么朝代的人什么国家的人,也没有关系,这就是单纯的人性。成王败寇,自古天理,挥兵灭城,不计老弱妇孺,却是人性问题,天理也不容。
玉卮放下那碗肠清茶。
“方子就是这样,阁下可以离开了。在下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剩下就要看阁下如何为令弟调养了。”朱师傅端茶送客。
锦衣人咧嘴一笑,拿走那张药方:“现在倒是我打算和神医讨论一下,你们窝藏大明太子,是何居心?”
朱师傅刚要说什么,却听得一声喊:“朱师傅!朱师傅!出大事啦!”
然后一个人从厨房里冲了出来,正是老元。
老元一进来,就看见了锦衣人,身为年族世子,只消几眼,老元就明白过来这里面的道道儿,他微微一笑看着锦衣人:“你威胁我们?”
锦衣人抬抬手:“弓箭手已经就位,你们要如何?”
老元也抬抬手:“不如何。”只是他的手臂,这么一抬,突然变成了八条,除了一条还算正常,其余都化为狰狞的毒蛇,“只是警告你,不要惹了吾道仙师。”
朱师傅端着茶,脚尖在锦衣人的眼睛前面一晃一晃。
锦衣人惊恐地发现,朱师傅的脚已经和自己的脸平齐——他竟然是那么端着茶,虚空坐在半空之中。
“仙人!仙人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