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这样的,这样还不行,这样还不够。”
“这里的血不够纯。”
“这里的土地不够神圣。”
“这里的奴隶没有纯洁的心。”
一个身着玄鸟图案的高大男子,带着一张青铜鸟首面具,一面几乎疯狂地自言自语,一面围着一个雕刻着粗糙的花纹的巨大铜鼎嘀咕着。
那鼎绝非寻常规制,高如宫阙,大似吞天,那身材本是高大的鸟首面具男子站在那鼎前,甚至不如那粗大的鼎脚醒目。
那铜鼎上雕刻着一些粗浅的花纹,还不成图案,似乎没有完成,又似乎雕刻家本身失去了灵感。
“国师,如何?”一位心事重重的君王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那鸟首面具男子面露哀容:“鼎不能成,如此,只有问卜了。”
“上卜么……”那君王也蹙起眉头,“但是……”
“王,水患之季将至,若是此鼎依旧……”那国师欲言又止。
那君王也深知,此鼎耗费人力财力无数,有定国神器的期许,若是因为这等离奇的原因不能铸就,那本来就作乱作伐的贵族们王室们,更会大兴事端,到时候将他从王位上推翻,也并非不可能。
王都内乱不休,又连年水患,任凭是谁面对这样复杂棘手的局面,都要未老先衰几分,那君王也是如此,瞧着不过是而立之年,却已经鬓发斑白,满面愁容。
今昭认出此人,正是殷商历史上一位举足轻重的君主,盘庚。
还是作为人类的时候,今昭对殷商的印象,便只有区区三人,一个是其母吞玄鸟蛋而生,著名的上古贤君商汤,一个是将王朝推向毁灭,出现在各种传奇小说里的末代帝王纣王,还有一个,便是历史书上说,奠定了商朝繁荣昌盛基础,迁都于殷的中兴之主盘庚。
眼前这一段奇妙画面里,出现的那位国师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但这位君王是盘庚,却是可以预料的。
先秦时期,鼎即使食器,也是礼器,是十分被君王们看重的权利的象征。
王可用九鼎,这是成语,一言九鼎的由来之处。
青铜器发达的商代,鼎是十分重要的问卜扶乩重器,同时,因为流传下来的青铜鼎十分稀少,也成为了颇具神秘色彩的古董。
其实华练并不是要这商王鼎,她只是凑巧在找割鹿刀的时候,发现了一份拓印而已。而这一份拓印,印的是一个商王鼎上面的画面。
那图案繁复绮丽,穷极技艺与想象力,便是华练也看得十分吃惊。并且,从上面的图案规制等级,这鼎应当十分硕大,这拓片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边角而已。按照当时的人力物力礼法之类,这样的大鼎便是国之重器,理当是属于君王的。
所以华练姑且将这鼎取名为商王鼎。
一干人等正缩在华练的房间里看托片,今昭便冷不防,进入了这一段奇幻之中。想来应该是这拓片也具有那商王鼎的神异之力,所以才会将今昭拖入了拓片的灵识之中。
她只是没想到,这商王鼎竟然属于盘庚。
等她离开这里以后,应当告诉华练,这鼎该叫盘庚鼎。
其实商代的记载之中,各种祭祀活动和国家重典,都需要大鼎。这些大鼎绝对在规格上要比司母戊鼎更巨大,但这些庞然大物后来都消失不见了,连八荒界也找不到几个鼎,不能不说,是一件十分神秘的事情。
今昭虽然觉得这事儿挺神的,但眼下她也只能是脑内吐槽一番,因为比起这个,她更好奇,眼前这个鼎的体型,是怎么筑造出来的,上面那么多的图案,又是如何雕刻上去的。这玩意做出来,到底是干啥的。
然而很快,最后一个问题,就有了答案。
场景变换,那负责雕刻图案的国师沉郁地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哪怕是躺着,手也在半空之中比比划划,嘀咕着:“若是镇水,理当这样……但迁都又非纯为避祸水灾……”
原来这鼎,是盘庚造来,用于迁都事宜的祭祀之类的。
这样也无怪乎这国师和盘庚都十分焦急,想必王都亳的局势十分危急,迁都已经迫在眉睫,可不知道什么原因,这鼎还没有造好。
今昭站在一旁,游魂一样看着那国师难以成眠翻来覆去地嘀咕着,好像着了魔一样。
突然,那国师猛地起身,大叫着:“或许可行!”飞奔向了铸鼎之地。
只见那国师爬到半腰,手持工具,在那鼎上努力镌刻着,一边刻,一边大声吟唱着不知道是咒语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可很快,那国师便有些颓丧地放弃了。
因为他所镌刻之处,只有些清浅痕迹,完全显不出任何图案。
今昭顿时明白这国师在愁苦什么。
鼎作为国之重器,上面的金文图案镌刻,是具有神力,至关重要的,作为迁都这样重大的礼仪场合里,这盘庚鼎更不可能光秃秃什么也没有,可是今昭绕着这巨鼎转了一圈儿,却发现,这鼎在最初还有不少纹样,可越往鼎口,纹样越少,仿佛是体力不济,不能继续。
根据这段日子里今昭读过的一些记载,先民们和这时候的八荒er们相信,鼎的外部图案,是类似咒语一样的东西,能够形成魔力,汇聚在鼎的内部。传说有神鼎可凭空生出无数财宝,也有龙王鼎里可以吐出一条江河,也有夏后鼎,里面出现数位仙女,齐声称颂贤德的王后;而鼎口则是神与人的交汇,天与地的分隔,可以吞天纳地,是一道重要的“现实”与“神奇”的分界线。
显然这个国师相信,一定是这商王鼎有问题,使得他索要召唤的神奇,不能降临。
国师满脸颓丧,想要从那商王鼎旁下来,可他手里的刻石刻刀不知是他疲惫头昏还是不小心,那刀石脱手落下。国师伸手一捞,将工具捞起。锐利的刀刃割破了国师的手掌,鲜血留到刀刃和铜鼎上。
奇迹发生了。
刚才那国师所刻之处,纹理如魔法巫术一般,分毫毕现。
那国师满脸震惊,看了看手上的血,又将那些血涂抹在铜鼎上,果然又一片纹理图案显现出来。
国师喜极而泣,突然就想要再多割一些血,可他似乎是惜命,又或者害怕自己的手受伤,会影响这鼎的铸就,忙忙地在铜鼎上擦干了自己的血,又草草包扎一番,跑了出去。
今昭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刻画。
那是一副故事性很强的叙事图案,大约说的是,亳都已经耗尽灵气,王在此不能得到生息,那些战火杀戮带来了太多的戾气,会损耗商国的国运,而盘庚祖先们的灵魂亦是无法安宁,所以上天的使者来告诉他,他必须离开这个被耗损殆尽的废都,才能继续子姓玄鸟后人的统治。殷就是个很适合的地方,水草丰美,地气养人。如果迁都到此,必定会国运昌隆。
这种神棍一样的语气,今昭倒是不吃惊,但很快她就震惊了,因为那国师带着盘庚回来,还带了十几个奴隶。
鲜血像是染料一般,从奴隶的身体里流出,那些奴隶却仿佛得到了最至高无上的荣耀,一边流尽鲜血,一边还要膜拜眼前巨大的青铜神迹。
夏商时期记录本来就少,便是八荒界,也充满着各种奇谈怪论,这时候的人蒙昧无知,疯狂而单纯,甘愿献出生命,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那些奴隶的血,有的有效果,有的则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接下来的几天,是快速闪过的画面,在那些画面里,国师像是一个杀人狂一样,不断地尝试去采取奴隶们的血,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血,才能满足这铜鼎,让神奇降临,天书显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连今昭都已经从最初的厌恶和震惊,变得麻木而不耐烦,那国师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关要。
所用的血,必须是在那一年极大的奄都水患之年出生的年轻男子,身体纯洁尚且是童子。
那一年的水患应当是很可怕的,因为国师和盘庚都十分苦恼,大水患之年,死伤无数,整个奄都成了一座死城,这一年出生并且活下来的,基本都是外城人。外城人里,若不是奴隶,必定已经娶妻生子,若是奴隶,纵使无权留有后代,但越是底层的生活,越会无拘无束,无所顾忌,依旧留有童身的,更是少之又少。
国师倾尽举国之力,搜集无数的鲜血,却最终还差一点点,差一点点,才能完成那巨鼎神图。
面对国师的焦虑,盘庚的暴怒,执事之人却只能以死谢罪,因为再也找不到人了。
没有人,便没有血。
这个时候,盘庚的宠妃,送来了她最心爱的儿子。
那高大健美的少年,正也是那年水患出生的。
亲生儿子的血,涂满了铜鼎上被寄托了无限希望的神图上。
国师日以继夜地镌刻劳作,不眠不休,最终,只剩下最后一个小小的角落,只剩下最后一个夜晚。
明天,便是祭祀的时候,如果那个时候这个铜鼎不能完成,本就心怀不满的贵族们便会带着各自叵测的居心,拒绝盘庚的迁都之意,甚至刺杀盘庚,推翻他的王位。
在此之前,商朝已经经历了九代的混乱,千疮百孔的巨兽,面对周围虎视眈眈的豺狼们的垂涎,已经变得衰微而无力。
迁都,神鼎,是这巨兽最后的奋力一搏,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决不能,决不能允许一点点的瑕疵。
也许,是为了这鼎,真的杀戮太重,也许是这个时代里,神奇们的力量还可以随意地展示在人类的面前。
总之,今昭在破晓之前最为黑暗的深夜里,看见烛光之中,那鼎口仿佛伸出无数的手臂,抓着那国师,想要将他拖进鼎去。
其中最健壮的,那漂亮的古铜色,便是那盘庚的爱子的手臂。
那王子的手臂抓住了国师,可国师的画作还没有完成。
这一瞬间,国师好像突然明悟了什么,他已然刻完了最后一笔,而后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将如注的血流,流泻到刚才自己刻好的浅浅痕迹上。
而国师,最终被那些手臂,拖入了鼎中。
黑夜终究会过去,明日永远都要来临,只是那国师的生命,永远停留在昨夜而已。
今昭心中叹气,看着那祭祀如火如荼地举行着,人们望着神鼎,像是望着真正的神明。此后的事情,她即便是不看也知道,盘庚当然是成功地迁都到殷,此后商朝迎来了最为繁荣的时候,后世也将这个朝代成为殷商,国号为殷。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恍惚间,陈清平的声音响起。
今昭眨了眨眼,看见自己已经不在盘庚的祭典之上,而是回到了华练的房间。
“嗯,我看到了一些关于这个鼎的事情。”今昭平静地说,原来这么多时光流逝而去,她也能平静地面对这样的故事了。甚至,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她面对着流血的奴隶们,也能在一旁尽力去分析情况,甚至比那国师,更早猜到了关于血如何才能生效的秘密。
听着今昭的叙述,大家都觉得十分咋舌,唯有华练,懒洋洋地靠在陈辉卿的身上,蜷在角落里,用只有陈辉卿能听见的声音耳语:“嗯,不错,这么看,时间差不多了,可以开始了。”
陈辉卿低下头,很认真地附在华练的耳边:“最终测试么?”
华练嘿嘿笑:“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