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斗室之中,几个劲装之人,与一群辨不出手足头脚的怪物缠斗在一起。那斗室之中昏暗无光,全靠那几个劲装之人手中荧光神物,勉强视力。那些形状模糊,仿佛焦糊的一个影子的怪物簇拥而来,一个被打倒便支离破碎地跌落在地,另一个踩着残骸又扑上来。
敌众我寡,那几个劲装之人渐渐体力不支,其中一人被拖入怪物群中,几口下去,便发出凄厉的惨叫,不一会儿,便摇摇晃晃扑了出来,竟然在这么几个呼吸之间,也变成了那没个具体形状的怪物!
那劲装之人中,有一人大喊:“请贵人先行一步!”
一位劲装女子厉声反驳:“明玉绝不走!”
那人又且战且叫:“此时不是计较同门之谊的时候!贵人想想腹中孩儿!想想陛下对贵人的一番情意!想想陛下的抱负!贵人快走!”
那劲装女子似乎十分犹豫,但眼风一瞧自己的小腹,又狠了狠心,拔步道:“明玉此身,注定献于天子为印玺,必不久活!今日之恩,明玉来生永报!”
那几个劲装之人费力缠住那些人形怪物,那劲装女子拼死聚力,施展轻功,跃出了斗室,身后黑沉之中,有数声惨叫传来……
“不成,落石掩住了,这缝隙太小,不足以钻过一人!”
“贵人!贵人你可还好!”
“这些落石过于庞大,我们一时搬不开啊!”
“贵人!”
“……你们且把我的孩儿带走,我知这墓中还有一处盗墓贼的盗洞,我会从那盗洞走的,可我的孩儿新生,撑不久……”
“可是贵人,盗洞多触动机关暗鬼,贵人您刚刚生产……”
“快走!带我的孩子走!”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一位孱弱女子唱着一首颇为耳熟的歌曲,手里编着藤条树枝破木板。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她的手已有三根手指奇怪的弯曲着,全不能使力。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落天尽头。”她的表情十分安详,手里那东西渐渐成型,瞧着是个一人大小的大容器。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她将那容器安置在一处挖好的坑里,设置着奇怪的陷阱一样的机巧。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她做好这一切,露出一个浅浅笑容,那一刻她容光慑人,仿佛又是锦衣华服的贵人,顾盼生姿。她迈进那容器里,蜷缩着躺下,一只手不自然地举起,手腕上连着一根藤条。
“阿娘,对不住,我不能跟你走了。阿橚,对不住,我不能照拂你,看你娶妻生子了。”她轻轻地阖上眼眸,一瞬间之前那编藤设巧时的灵透安详全然不见,她变得憔悴,垂死,满身伤痕,深可见骨,皆是血污。
“阿娘,你教给我的歌儿真好听——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像是那一直吊着的一口气终于倾泻而出,只看春残花渐落,便红颜老死。
红颜老死,那只一直抬着的手,颓然坠落。
藤条机巧拉动,突然有盖子将她的尸身盖住,机巧上堆好的土纷纷落下,将她掩埋。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原来那容器是个棺材,原来她做的一切,是为了自己把自己埋葬。
他年葬奴知是谁?
自己,埋葬自己。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啊!”今昭大叫着醒来,泪流满面。
“咣!”
“哎呦!”今昭大叫着倒下去。
“做恶梦了?”陈清平伸手拿捏着穴道,今昭的额头额角按了按。
“那个女的去哪儿了?”今昭神魂未定,大喘着气呼哧了半晌,才发现自己置身之处虽然也有点黑暗,但绝不是墓道之中,而是一辆马车,停在夜色林中,掀起窗帘,还能看见外面有护卫篝火,酒吞童子一袭红衣,比鬼还像鬼,枕着手臂躺在一棵桃树的树丫上,衣袂沿着树干垂落,仿佛一滩血;利白萨则坐在火堆旁,拨弄着火里埋着的大约是薯蓣之类的东西,他旁边一只比狗大的肥墩墩的动物长着一张血盆大口,发出“嗷呜嗷呜”的撒娇声,六只脚乖乖地撑在地上,一对儿肉呼呼的翅膀扑棱扑棱扇呼,不考虑那副六足两翼无口鼻的尊容,那完全是一只等着吃烤肉的哈士奇。
尼玛那不是混沌么!今昭揉揉眼睛。
“想起来了么?”陈清平问。
今昭定定神躺会那温热结实的枕头,凝神想了片刻,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洪武二十三年,夏至。
这一年,是朱橚人生之中,最残酷的转折点。
这一年他的父皇召他回京,以蓄有谋逆之心为罪名,将其流放云南。眼下,便是从开封往应天去的山西境内。
今昭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然后觉得似乎有点不对,脑袋下面枕着的这玩意似乎太舒服了点,而翻身后面对的这个衣襟扣子禁步腰带——“咣!”太岁乍起,再度撞上了男神的下颌。
“我说你们就算是车里震,也不必这么惊天动地的吧。睡不着就下来吃点宵夜。”老宋的生意在外面响起。
这一嗓子喊来整队人马都离了车辕下来吃东西,今昭这才发现,原来清平馆分作了两队,一队有靠谱的卫玠朱师傅玉卮鬼王姬等人,跟着周王朱橚走,名义上是丫鬟清客,不显神异,只求与常人看着并无不同;一队有四鬼并今昭、陈清平等人带着混沌和周王嫡次子朱有燻和他的两个妹妹,连夜赶路,务必早一步进应天,探听些消息。
“算算脚程,我们已经快了他们五六天了。”老宋从火里拨拉出来泥巴裹着千里脯,撕掉那层皮儿,嘶嘶哈哈地吃了起来。
陈清平则让老元把一只小陶吊子打开,取里面的姜蒜蒸肉糜灯瓜出来。
老元刚吃了一口玉灌肺,撇嘴道:“老大,那吊子就在你身边儿,您老不能劳动劳动?”
陈清平面不改色:“我腿麻了。”
老元想了想,噗嗤一笑,把玉灌肺撕开放进须问汤里,充作夏至时令应当吃的面条儿。
这玉灌肺是用真粉、油饼、芝麻、松子、胡桃、茴香,六味食材搅拌和面卷成卷儿,入锅蒸熟后,形类花卷儿。吃起来香软微咸,茴香馝馞飘出,芝麻松子胡桃又酥脆喷香,配了须问汤的微微辛甜,正是恰当。
须问汤是生姜、枣、炒黄盐、丁香、陈皮、花椒在一起都捣成粉末,筛一筛去掉皮衣,炒了面儿,滚水熬出来的汤糊。因为极稠,味道又辛辣,夏日里吃着很是开胃爽口。滋味有点像是现今的胡辣汤。
食物的香气在夜空里飘散,引得满山鬼哭狼嚎,不远处一位饿鬼道的同仁捶胸顿足:“谁家要死的天杀的喂!要么就请我吃!要么就别让我闻着!为何偏偏我能闻着,又怕被打死,这么近都吃不到喂!”
黄衣鬼虽不吃喝,却瞧着有趣,高声喊:“耶啰!真好吃啊!只可惜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夜宵!”
那饿鬼道中人声音里带着几分兴奋:“好说!好说!我愿意拿一条消息来换!一条顶重要的消息!就离这地方不到半里!你们可知道这附近为何既无山神土地,也没有绿林草莽?就是因为,这条消息哩!这附近有一座羽化坟!里面是一位尸身化作美玉的女尸,魂魄已经得道升仙,若是去祈求,无一不应!据说那女尸,可是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物——哎呦你别往我这边贴了吓死个爹!据说那女尸是人皇的一位皇妃!因此那墓上修了一个小庙,叫做贵妃庙!”
今昭大叫一声:“难道!”
陈清平偏过脸看着她:“是你刚才那个梦么?”
今昭猛点头,将刚才梦中所见的几个场景一字不落说出来。
无目鬼皱眉:“太岁梦中所见,很像是王爷的生身母亲的事迹。王爷其实并非皇后娘娘所出,而是一位身有异能,目可见鬼的皇妃生的。那皇妃并非是在皇宫之中生下的王爷,真正的生产之处,是一处墓道。那皇妃与一干能人入墓寻找一样极其重要的东西,最后除了皇妃,全部死在墓中。皇妃抛出新生子,亦于墓中死去。”
“阿依依,这和小太岁看见的可不一样。”戏子鬼道。
无目鬼起身,轻轻擦去手上的尘土,露出一个十分淡定的微笑:“不如,同去看看。”
酒吞咧嘴:“这么一说,我便觉得甚好。”
那的确有一个小庙,小得只能算是个牌位外面套了一个篷子,连一人躬身而入,都显得勉强。
众人还未近前,酒吞便侧步一脚,隔空踹飞了那小庙,露出一个坟包来。
酒吞眯着眼睛对着混沌笑了笑:“馄钝皮儿,去,刨开。”
混沌嗷呜一声,六足并用,将里面的东西扒了出来。
棺是口薄棺,瞧着恐怕连寻常人家的都不如,不过是些烂木板枯枝勉强拼凑,细细看去,是藤条编织捆绑而成的。随着混沌扒土的动作,嘣地一声,那些缠着木板拼成棺材的藤条,寸寸碎裂,棺材崩散,露出里面一位蜷缩的尸首。
那尸首的形态十分奇异,全身蜷缩,只有一只手露出来,手腕上也系着一根藤条。
今昭转过脸去,只瞧她此刻表情,众人便知,这就是她梦里所见。
这位女子,在生命里最后的时刻,淡定地寻找材料,为自己编织棺材,设置机关,自埋自掩。
“啊,真的羽化了,哦不,这是……玉化了……”黄衣鬼叫了一声,他轻轻挪动尸首,那女尸蜷缩的形态舒展开来,明明是一具尸体,却一点儿也不僵硬。更可奇的是,这女尸全身已经化作玉质,月华之下,有淡淡光韵,映出那女尸的绝色姿容。
一见到那张脸,所有人都知道,找对了。
那张脸与朱橚极是相似,一样的温柔眉眼,一样的秀致风流,只是她的身体发肤,红唇眉目,都变成了玉一样的质地,比玉软了许多,但又和玉一样晶莹剔透。
“玉族!”青婀和蔓蓝都惊叫起来。
“玉族?”今昭觉着这词儿有点耳熟,随即她想起,玉族,岁时十二族之中,位于中四族的玉族!
玉族是天地万物灵秀所化,灵物有慧根有玉质,方能玉成,玉成之后,便会成为真正的玉族。玉族因为天生细致聪慧,很是擅长学习各种知识技艺,族人或者精通药草,或者精通机巧,或者能著书立说,是岁时十二族之中有名的学者一族。其玉成之后的玉壳,是真正的绝世好玉,比方说眼前这女尸,若是能经历个上百年或者上千年,便能变成一块儿精粹大玉,附有灵性,能辨识英明。
昔年和氏璧,便是玉族现任族长玉成后的玉壳,能辅佐明君,辨别英才。
因此玉族人稀少,和平,隐居,是岁时十二族里,最难以见到的一族。
“原来玉族的人是这样的。”今昭看着那具女尸,叹了一口气。
无目鬼嗯了一声:“看来后面的事情如你所见。如此,碽妃娘娘真的是来找传国玉玺的。”
“所以这位皇妃的尸首托梦给你?这是什么意思?让我们把她的尸首带回去么,这已经玉成了,带回去也只是一块儿玉而已啊。朱元璋估摸着不缺这一块儿玉。”青婀挠了挠脸,百思不得其解。
今昭也不确定:“她说她会把自己的玉壳献给天子做印玺,但是没有灵气的玉,应当没用吧。”
“喂,你们看看,这玉身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蔓蓝凑近细细的瞧。今昭等人也蹲了下来,不看还好,一看却发现,这玉身之中,有似血脉一样的银线淡淡流动,提灯一照,光华彩彩,仿佛是无数条小小的琉璃川。
“与神识同化,可得精粹灵玉。”陈辉卿远远地站着,突然插言。
“什么意思?”黄衣鬼扭飞了头问。
“大概是,她没有玉成,而是和自己的尸首一起,用自己的魂魄吸引大地精华,山川灵秀,变成了一块儿有灵性的玉,你们说的玉族,有这种情况吧。”陈夙蕙眉头微锁,“我……隐约记得有……”
“你是说她献祭了自己的灵魂,放弃了成为玉族的机会,灵与身化作了一块儿玉,用自己的元灵打造了这一块儿有灵气的玉?!”戏子鬼不敢置信地指着那玉身,“可是这样?”
“也许吧。”陈夙蕙转过眼,不忍再看。
“……所以这含有皇妃英灵的玉身,与这片山川土地精秀吸引,太岁才能看见那些回忆么。”戏子鬼以袖掩面。
今昭也默然无语,想着这样美丽年轻的女子,怀着身孕,还要为自己的夫君下大墓寻找宝物,惊动胎气,被迫在墓中产下麟儿。作为母亲,将落石之际,抛出孩儿,自己则幽闭在墓中。又是历经多少困难危险,生死关头,一个产后的妇人,堪堪找到出路,离开了那墓穴,却因为体力不支,再不能回到夫君身边。然而临死之前,却还拼尽全力,做棺材造机关,尽力将自己的玉身掩埋,而后献祭自己的元灵,放弃永生上神的机会,化作一块儿灵玉,只为了被切磨雕琢,做成玉玺,保佑爱人的国祚仙福永享,共天齐寿。
太岁的目光投在那一片土地上,看着那土地的记忆,看着那孱弱的女人,拼着最后的异能,捡拾木板树枝,编织藤条,不眠不休,最终为自己打造了一副薄棺,自己设置机关,自己躺入棺材里,自己吞下最后一口气,人死手落,带动那简易的机关,自己在死后,掩埋了自己。
她最后的表情,甚至是极其满足的。
“我们带着这玉身快些走。”今昭听见自己的声音泛着理智的凉气,“我不知道她这么做值得不值得,但是我不愿意看着她白白被做成玉玺,我们要用她,救她自己的儿子。”
四鬼齐齐抬头,愕然地看着今昭。
太岁面色漠然:“为何不能,白鹿白龟都能算是祥瑞,换来官爵厚禄,为何玉玺之玉,不能买她的儿子太平?朱橚何罪之有?因为散发丹方,民间有药师佛的美名吗?因为生为皇子却不是太子,不是太子却也不是废物?”
天子人皇,你想得到与和氏璧一样,充满灵气的传国玉玺?
可以。
放过朱橚,因为他是玉玺的儿子。
“呵呵。”酒吞童子的笑声想起,在陈清平耳边悄声道,“感觉如何,男神一步一步走下神坛,可拜神的少女,却已经成为新的女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