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一年,这是朱橚人生中极重要的一年,这一年朱元璋与马皇后为他赐婚,新娘是一位冯姓女子,身有疾患,口不能言,然因早有婚约在身,吴王殿下表示,允诺不可轻忽,故而坚持完婚,被时人传为佳话。
时人口中的佳话,于当事人来说,也许便是另一幅头脸。
天潢贵胄,从没有委屈娶一个患了病致哑的哑女的道理。这婚,是朱橚三番五次,最后由着马皇后极力说情,才赐下来的。
那时长史滕先生曾叹了一口气:“如此,王爷大约是将今上的爱宠耗尽了,只怕圣人一去,便要……”
朱橚倒是勾唇淡笑:“恐怕不光是我。天家看中之人,冯家也不禀上,便密谋杀人灭口,以其继室所出幺女代之,你以为父皇不会怒么。冯家之祸,亦不远矣。”
繁缕自从出了事,便不曾回过冯家,一直住在邈园的薄雾浓云。青婀曾让幺蛾子去打探,不出意外得到一个奇葩的结果:冯家视繁缕为私奔贱妇,若她回来,已决议将其毒杀。
太岁得知这个消息,在纸上写了五个字:“吃人的礼教。”
这一年自马皇后求情的那个元夕起,邈园的主人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凤阳。时令节气如流水潺潺而过,一晃儿便是凡尘俗子的清明,清平馆众人的又一日。
祭拜超度的热闹从雪浪云涛到薄雾浓云都不曾停,繁缕一早便带着她自己的备具匣子躲到了幽篁里,与所有在现代生活过的人一样,她一闻到线香,就会想起饭店酒店的厕所,避之唯恐不及。
幽篁里中,那翠色欲滴的翡翠天音旁,一张浅灰色的硬纸板上,贴着好些彩色字条,头一条是银色洒金纸,写着漂亮的瘦金体:“早!群么么哒!”紧接着一张水红洒金纸写着:“霸道王爷早!么么哒!”第三张则是浅青色,十足十青婀本人的语气:“求别一早就虐狗!”紧随其后是老宋那身衣服一样的灰麻色字条:“青团求豆沙馅的!”后面跟着几十张字条,语言内容各不相同,串起来倒像是群口相声,最末一句,是繁缕刚刚贴上去的,写着“前几日那鬼娃娃谁弄来的,吓死个爹。”
这群聊板是繁缕想出来的点子,因为她与朱橚都是静音模式,只能写字,便玩闹一样在园中几处常去的地方贴了这样的板子,一开始只是和朱橚讨论一下一些古怪的鬼案尸首,后来大家竟然都参合进来。大有微信群QQ群的势头,一聊而不可收拾,群中每日哪怕就是讨论怎么拿应声试药,都能聊得脑洞清奇。
清明节亦是寒食节,不动灶火,江南习俗食青团,岭南人爱清明粿,荆南则食欢喜团,唐时食玉露团,宋时则爱青玉板。明人爱在这日前后踏青,亦要祭祖扫墓。清明前二日,收螺蛳浸水,至清明日,以螺水洒墙壁等处,可绝蜒蚰。清明前一日,采大蓼晒干,能治气痢,用米饮调服一钱,极其有效验。清明当日采荠菜花,候干作灯杖,驱辟蚊蛾。三更时候,以稻草缚花树上,不生刺毛虫。
这诸般饮食禁忌与效验,这一年里,都一样不缺地在那应声身上尝试过,各路游方丹丸,阴阳秘术,邪法鬼札。一晃儿这一年过去,又一年春和景明,灶火关熄,艾草打了汁和了糯米做团,制商陆酒,于清平馆诸人,不过是又过了一日,然而对朱橚与冯繁缕而言,却是真真切切口不能言的一年。
幽篁里那张聊板上,已经多了一张银底金粉签,上面是朱橚学的最快的颜文字:“那不是鬼娃娃是中药啊酿酒清明喝的O(∩_∩)O~~”
在给已经转为翡翠浓绿的翡翠天音擦叶子的蔓蓝一抬头看着吴王殿下的微笑,不禁也笑起来,这一对这一年身残志坚,苦中作乐,想来,还真是令人温暖呢。
朱橚低头看见蔓蓝,微笑着算是招呼,一双眼睛里的光华渐渐转为平寂,走出了堂屋。
雪青色常服的少年身量已经拔得极高,这一年里长久不见天日风霜的脸显得清癯苍弱,裹着他身上那淡淡的药草香味,显得一身病容,并没有他少年王爷,天潢贵胄的一贯的意气飞扬,反而有一种沉冷如水的静默,可那静默之下,偶尔的眼风之中,却总是流露出一丝锐光。
朱橚抄着手,用这种矛盾的眼神,看着一处法阵囚笼里关着的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那个怪物。
这怪物在这一年里,虽然也有被毒得抽搐昏死或者腐蚀得皮开肉绽的惨烈时候,可到底是一日一日熬着,他们如此努力,却从未找到对症的药。
“试试这个好了,这药唤作若耶浆,是东瀛秘方,饮下能涤去一切情丝,呵呵呵,药汁入喉,渗入骨头,将骨中红豆一点点的腐蚀融化,待到红豆融化殆尽,人也就没有了相思之苦,这忘却相思之痛,我倒是想知道,会有多痛呢。”酒吞笑得十分开心满足,戴上特质的手套,将手伸入法阵里的囚笼中,把药灌了下去。
他的手还未抽出来,便被那已经囚禁了一切法术能力的应声死死咬住,看那应声绝望的眼睛和颤抖的身体,这怪物绝非是因为憎恨这个总是积极地拿出各色药水让他试药的东瀛妖男,而是单纯因为疼痛无法忍耐,下意识咬住了酒吞的手。
“嘶……看来这忘却相思的痛,还真是非常痛啊。”酒吞竟也未把手抽回来,而是盯着那应声痛得涣散无光的眼睛,“不过可惜,似乎没有什么用。”
朱橚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上蹭到的一点墨汁痕迹,又漠然地看着那痛得蜷缩起来的应声,漠然做了一个手势,示意,继续。
幽篁里的厨房中,清平馆众人正在准备晚上一起吃饭的水酒食材,尤其是那子推馍,要装饰各色豆子果子,繁缕更和蔓蓝鬼王姬一起一颗一颗用红豆与绿豆交错相贴,做出羽毛的造型。周宋两人拿水冲着一桶养肥的活虾,准备让它们吐一吐泥,做了醉虾吃。
“这商陆酒得了,拿给它试试?”玉卮抱着一个罐子走过来。
“去年不是喝了?”今昭在纸上写。
“咳咳,此酒不同。”陈清平一面调着青汁一面开了口,他偏头咳了两声,并不是因为病弱,而是他实在是从“昨天春分”到“今天清明”,都没有开过口,在邈园中人看来,这位清俊的公子,委实有一年没讲过话了。
“喔?”玉卮对今昭挤挤眼,续问。
“这是伏尸泡的酒。”陈清平道。
玉卮和蔓蓝齐齐惊呼出声,商陆本就有毒,人形者,更是汇聚灵气,甚至可以用来巫蛊魇咒,伏尸则是人形商陆中的厉鬼,因为伏尸是从墓穴附近采集到的,吸食尸体血污阴鬼长大,原则来说,已经不能算是植物,而是一种妖怪了。因为商陆本身并不喜墓地阴寒,所以在墓地并不容易见到商陆,更难得见到人形,而伏尸则是只存在于记载之中的毒物。
“喂喂可不是我去采的啊,这是吴王殿下弄来的。”今昭又写,“前阵子刚到。”
朱橚善于药理,尤其擅长各色古怪诡谲的药——如果一个人有他这样见鬼的见鬼本事,能让这些鬼都心甘情愿当他门客,那么这个人肯定也会很擅长这些东西的。
商陆酒本是清明节喝的一种药酒,寻常人喝了就是强身健体,也没什么稀奇的。最多是有的人心术格外不正一些,把这酒添点作料去害人。但是朱橚这商陆,可不是寻常的商陆,这是黄衣鬼的门人不知道从哪个坟圈子里挖出来的绝品。
面十二斤,米三斗,加天门冬末,酿酒,再浸伏尸商陆六日,便是人间奇毒奇醇美的伏身酒。陈清平得到了一本古籍里说,此酒饮一口便全身通泰,哪怕是久病之人,也会恢复面色,疫虫俱杀,耳目聪明,筋骨奇绝,福气满门令人不老通神。
昔日一位名人手下一位刺客,便是饮了此酒,险些行刺政敌成功。彼时他们唱的那首歌,的确是声声确凿——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因为,这酒的神通,只有一日。一日之后,饮此酒者,若无解药,必定毒发身亡。
解药,就是应声虫。应声虫喜爱这种诡异的酒,一旦饮下,便会格外活跃,神经兴奋。
应声虫与应声同属,但一个只是低等的妖虫,一个却是高等的大妖。
朱橚就是打着算盘,觉得这药酒既然和应声虫有关系,说不定与应声,也有牵连。
“殿下也是想得绝了,令解药自己服食毒药。”今昭写道,“我有点不懂,殿下何必如此心急,婚约都允了,不需要兵行险着啊,万一这应声喝了这酒死了怎么办。万一这酒喝了反而让应声实力大涨怎么办?”
陈清平抬头,看了看今昭,许久,才又多了一句:“有些人一生求绝求满,不能允许差着毫分。”
今昭突然想起自己见过的那张脸,那张在狂奔的泉思里的脸,她放下笔,对陈清平笑笑,起身陪着玉卮去朱橚那边送酒了。
薄雾浓云里朱橚与繁缕笑对而笑,两人面对面坐着,在纸上你一句我一句写着什么,今昭抱着酒坛心中温暖,这才是她喜欢看见的画面,所以要多看几眼,用以抵过此后作为太岁的一生,可能看见的,不,必定看见的,属于凡尘俗世的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