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回路转。
“人心之险甚山川,可惜你来我朝时间太短,还没有学会这个道理。”羽衣狐依旧是月月红的面容,烟花歌女,媚态横生,没骨头一样,依靠在酒吞身上,“奴虽然是萤火之光,却也有自己的利益牵扯呢。”
“酒吞童子?”孔雀眼珠子转转,看着眼前的境况,“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雀舌突然七窍怒裂,露出白光来,那白光从顾碧蓉的身体里溢出,顺着手臂缠绕突围,一眨眼便钻出一半,尽管业火对其有一点的影响,但似乎却无法将之彻底焚毁。
“把她轰走啊!”鬼王姬对着孔雀大喊。
那白光听到这句话,逃得更快,且还分出星点光团如拳如弹,射向了陈夙蕙和今昭等人的方向。
雀舌料准陈辉卿为了护住这些人,无法分神来为难自己,光韵一盛,竟然是完全逃出了业火的范围,舍弃了顾碧蓉这没用的身体。一转眼失去雀舌本体的顾碧蓉,便瞬间在业火之中化为灰烬。
白光尖啸着如一条白蛇,终于连尾巴也脱出了业火!
业龙只有一条,可孔雀瞧着这个来头不好的白光逃了,非但没有去追,反而跑向了鬼王姬:“夭夭——你听我说——”
卫玠张开嘴,一句音色优美,奇异的,合唱一般的语言脱口而出——那是神的诅咒——利白萨要去阻止他:“老卫!”
神的诅咒,这周围的人类,都会死!
卫玠竟是拼着杀死无数无辜,也要让这白光无处附体,无处噬心饮血,卷土再来!
“啊——”陈夙蕙到底是人身,已经经不住这诅咒的一句,可令她睚眦欲裂的,却并非这诅咒,而是——“阿珩!”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喊,从陈夙蕙的心口迸出。
陈夙珩跑出了陈辉卿的光盾,一双手白光隐隐,将那团白光,雀舌,狠狠抓住,那白光如蛇死命挣扎,却被陈夙珩一把按入心口。
“阿姐,你只要——”陈夙珩的话没有说完,便被身体里的雀舌震得吐出一口鲜血,他看着陈夙蕙,终究还是闭上眼睛,扑入了业火之中。
陈辉卿猛地回头,看着酒吞童子。酒吞毫不迟疑,用双臂一把勒住了陈夙蕙。
“阿珩——放开我——”陈夙蕙一口咬住了酒吞的胳膊,可她到底只是个凡人,如何能挣脱东瀛妖首的力道,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一切奇诡发生,她的亲人飞蛾扑火一样,在那可怕的黑色火焰里蜷缩成一团,紧紧捂着心口抱住脸,忍受着体内的挣扎与反抗,忍受着火焰吞噬生命的痛苦。
“不——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啊——”陈夙蕙的声音已经带了血,她无法挣开酒吞,却让自己的声音与泪水逃逸,以最凄厉的样子。
“辉卿,不能动。”卫玠停了诅咒,喝住了面露犹豫的陈辉卿。
陈辉卿转过头,不敢再去看陈夙蕙的眼睛,只是一心一意地张开他的保护,任凭那身后的声音已经渐渐不成人声,只剩下野兽似地低吼。
利白萨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敲昏了陈夙蕙。
业火之中那一团焦糊似是感觉到了,微微耸动,像是一团脏污,贴向了业火的边缘。
似乎,似乎只是想要能稍微靠近一点点。
一点点,就行。
呲——
业火之中,有颜色斑斓蓝紫的光闪过,而后,渐渐空无一物。
“还没完。”卫玠转眼看向黑龙与孔雀钻出的那处。
那孔雀钻出的阵眼,却已经蠢蠢欲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贪婪地破土而出。
鬼王姬跺脚,跑出了光盾,那黑色火雨眼见着就要落在她的身上,孔雀忙不迭将黑龙一收,化作一身黑衣上一片衣袂,面露惊惶:“夭夭!”
“快下阵!”鬼王姬已经看见了阵眼里伸出一只魔物的巨手来!
陈辉卿在一瞬间收了光盾,扬手几道大阵落下,将那溢出黑烟的破口,生生压住。无数的光灿烂地向着四处冲开去,被隐藏在这栋宅邸的阵法图随着光芒四射而逐渐显现出来,从阵眼流泻开的光芒,像是无数的针线,将那破损的图画一一补全。那蒸腾着的大地就此回复平静,可到底因为一场黑色火雨,这宅子里所有普通的人类,除了陈夙蕙,全都化为尘埃,不,连一丝尘埃也没剩。
孔雀看着陈辉卿在几息之间,就封住了这一处阵眼,恍然大悟,莞尔一笑:“你是东皇太一。”
陈辉卿收手,却不敢如往常一样,转过头去看陈夙蕙。
今昭扶着满脸冷汗的陈清平:“陈清平!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
利白萨稍微靠近看了看陈清平焦糊一片的脊背,松了一口气:“还好,虽然这种业火很厉害,但是对他们这三代的影响还是小,这个烧伤,回去好好养养吧。”
今昭听了利白萨的话,也放松下来:“那个雀舌死了么?”
卫玠冷笑一声:“死了?若是这么容易就死了,何必不早点让辉卿拽几个魔界高层来?这次如果不是措手不及,雀舌只怕连被轰走都不能。”
“轰走?”今昭抓住了词眼。
“是啊。我们本也没有办法将它诛灭,只是能先轰走而已。孔雀的业火对于他们有一定的克制,这一次至少也把他们送到了多少光年以外,运气好掉入哪个黑洞里或者星云深处,还能消停一两千年,到那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再说吧。”朱师傅叹了一口气。
“你已经明白了么,他们本就是这么无情呢。”酒吞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三分戏虐,和七分说不出什么味道的东西。
陈辉卿走上前,沉默地从酒吞鲜血淋漓的臂弯里,接过陈夙蕙。
抚摸着被咬出血的伤口,酒吞仿佛十分快意,好像他摸着的不是鲜血淋漓的伤口,而是他的定情信物。
陈辉卿低头,语音顽固:“我要带着她走。”
卫玠最终还是说出口:“陈夙蕙,是华练,但也不是华练。”
不管是转世也好,附体也好,还是如何,她没有作为华练的记忆,她已经忘了。就像是顾逸珊,已经和山姽,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如果是转世,也许她还能忘掉关于陈夙珩的事情,可如果带她走……
“我和你不同。”陈辉卿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卫玠,“我只有她。”
卫玠对华辉两人的事情,还是颇有耳闻的——超然物外的白纸一样的上神,被点亮了生命里第一抹色彩,是她开启了一个有哭有笑的软红尘嚣,让一直漠然望着天边云朵的人,发现了这个热热闹闹的世界,有了愿望,有了情绪,有了生活。
的确,他们不同。
卫玠的世界,可以没有山姽,而华练,却是陈辉卿的世界。
“那好,事情已了。我们尽快修复清平馆,回到该回去的时候吧。”国师粲然一笑,玉色风流。
陈公馆尸横遍野,已经不能久留,众人连带着一脸好奇的孔雀,都来到了沈鲜衣暂居的一处住所,开门的一位旗袍美人风姿卓越,对众人莞尔一笑:“上海这厢有礼了。”
“阿沪不必多礼,这次是我们麻烦你和鲜衣了。”卫玠还礼。
随着上海的地龙,乳名阿沪的旗袍美人进了屋,大家才发现,这宅邸一进屋便是空阔的一间大屋,有几层楼高,半个足球场那么大。门口站着几人,其中一位是辽哥儿阿宁,还有一位是天津打过交道的津哥儿,抄着手对一行人打招呼。
“东君陛下,图可带着?”作为主人的阿沪柔声问。
陈辉卿点了点头。
“那么事不宜迟,我们就送各位去吧。”阿沪转头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一笑。
“去哪里?”今昭忍不住问。
阿沪被这一问也不恼,对今昭行了个平礼,才含笑地解释:“清平馆是东君陛下的法器,既然损坏,必定要修补。这法器属于岁时十二族之物,因此也只能找他们的行家去修。我们地龙这一次,便是送各位去找一个能修复清平馆的人。此人现下在贵州,路途遥远,又是圣地,我们还是以法阵送各位去,比较安全。”
众地龙各自按照法阵位置站好,将清平馆众人围在法阵之中,宝蓝色的光芒氤氲而起,那是地龙的瞬移法阵开启的预兆。
大约是对地龙们的传送并不陌生,加之也属于劫后余生心存喜悦,清平馆众人倒是十分放松地低声闲谈起来,除了抱着陈夙蕙的房东大人,每个人都露出了点儿笑模样。
“这一次真是,恐怕清平馆的损毁,和雀舌也有关系。”卫玠低声与朱师傅交谈,“清平君,虽然是那样,但到底也是那边的人,平时你要多费心,待我走后,若是不妥,就不要顾及,叫醒华练大人吧。”
朱能垣叹了一口气:“这我倒是知道的。”
“我一个武夫,也帮不了你们什么,倒是快点回去办差吧。”黄少卿咧嘴。
“你们可要仔细点啊。”利白萨也属于滞留等待救援人员之一,心情也是颇为急切的。虽然他也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就穿越了,但是从清平馆回去,是最为安全妥当的办法。
“说起来当时我也听到了琴音,你也听到了?”同为离奇突发穿越的卫玠与利白萨两人,交头接耳,酒吞却笑嘻嘻凑过来:“琴音哦,我也听到了呢。”
话音一落,仿佛是一句召唤,一管古雅的声音出现,琴音仙翁意意,一音既起,便奔流不息,那音如光似电,仿佛有千军万马踏弦而来,又潺潺如水,仿佛流过万水千山。
而此时,蓝光大盛,眼前地龙们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能瞧见蓝光里的彼此。
陈清平本来就被那业火落过,听到这琴音,身子猛地一阵,全靠今昭一把扶住,才勉强没有倒下去。
而今昭望着陈清平的眼光,突然头皮秫秫起了一道电光,陈清平看着她的眼神!
那眼神里含着多少复杂的情绪,好像一开始是尖锐的恨意,又换做不解,还有沉迷,爱慕,追悔,恍悟——今昭有一种感觉,陈清平看着的不仅仅是她,似乎透过她的身体,还在看着别的什么人!她仿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陈清平的身体里苏醒,那是历经无数的时间涤荡而存的记忆!
是记忆!
今昭觉得抓着自己肩膀的陈清平的手,像是两道铁钳,身不得手指嵌入自己的皮肉,挖透血骨!
“你怎么了?!”今昭已经顾不上去阅读陈清平眼中复杂的心绪抑或复苏的记忆,她用手用肩用身体撑着陈清平,仿佛怕他一旦倒下,就再也站不起。
那是一双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睛,陈清平在那么一瞬间,心里仿佛有两股感情交替斗争,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绞碎了!
他简直无法去面对这双写满了关心,关心得甚至毫不顾惜自己的眼睛!
“你去死吧。”他的脑海里响起那同样的声音,同样的眼睛,同样的脸,说出这样一句,这样一句,眼前的这个人,她永远也不会说出来的。
她们本就不同。
也许她尚且是个悲情的错误,可她,却实实在在的,是一个值得全天下都对她好的姑娘。
“你……”陈清平突然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今昭心中一冷,却是朱师傅扶住了陈清平,玉卮顺手在陈清平的脖子上一抹,骤然色变:“没有脉搏了!”
卫玠反应极快,掏出一个药瓶,就给陈清平灌了下去,手里不停,连点几处穴道,皱着眉头:“不知能不能成。”
今昭手抖着去试陈清平的呼吸,果然一片沉寂,她的心顿时滑入了深谷,她的视野也随之一黑,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也不知道是那一条灿烂的河道的哪一段,一户颇为秀致的后院卧房里,一个郎中摇着头:“那事情用的木头,也准备起来吧。”
穿着青蓝袄裙,大眼里满是泪光的丫髻少女噗通一声跪在那床边,看着被子里那人满襟满被的血,那些血有的已经发黄陈旧,有的却鲜红湿润,那些血的主人躺在被子里了无生气,可嘴角一滴殷红,还在顺着他清俊的轮廓,缓缓下落。
郎中叹了一口气:“都这个时候了,还不洗洗身子换换衣服,让人干干净净地走吧,一会儿若是僵硬了,只怕连衣服都换不上了。”
那大眼少女怔了许久,仿佛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只直勾勾望着眼前的青年,半晌,终于顿悟,哇地一声,痛哭出来:“陈清平!你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