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处抛人闲处住,比起卫玠利白萨这等心中有筹谋的角色来,高中还没毕业的太岁在老上海的日子,不可谓不好——人玉卮还因为朱师傅常帮忙去筹谋而时不时思虑些,人蔓蓝还因为越来越多的毛猴儿四处打探所以也会跟着拆分消息,人青婀,人青婀还一肚子愁肠不知道千年时光化作情怀如何计较,唯独她,她不管事儿,陈清平也不管事儿,周宋两人且还因为出身的缘故很能有见地,就他们俩,闲得令人发指。
陈清平的闲有几位避嫌意思,今昭却是实打实的闲,时常曲廊里睡睡,一下午就过去了。
虽知这个陈宅是后改的洋式,但大框架却还没有变,彼时这宅邸的主人挥金如土,生生把方寸之地,修了池小廊茵,虽然这廊曲不过两三折,但也是极其难得的苏式风格。要不是时局乱,只怕这样好的宅子,也不能被陈夙珩买到。
而陈夙珩的眼光也是委实不错,家里布置得好,用器也精雅,到底是第二代,和第一代一样,天生的好品味。
单说这午睡的睡玩吧,那就和平常人不一样。
廊下有朱塌,上面铺藤席,盖蚕丝的凉被子,这还不算。
要有竹夫人,也就是筒子形状的竹笼,青竹光滑有天然的凉意,竹笼子里面塞了清心安神的香草,搂在怀里是十分凉爽的。古人夏凉极好这个,后来却渐渐失传,到了清末几乎就见不到了,陈夙珩能制出这个来,那也不是胸无点墨的等闲;
要有香笼子,最好是茉莉的,清沁花瓣塞入小竹笼子里,专用来熏屋子闻香,茉莉的味道本来就清澈凉快,放在床头枕畔,一两夜味道都不会散;
要有冰珠玉球,虽然不一定非得说是玉的,但玉触手自生凉,用各色玉石做成大珠子的串儿,拿在手里,这一颗握热乎了,换下一颗捏,等一圈儿下来,先头握过的也已经凉了,滑溜溜凉丝丝贴在手心里,在天气闷热的时候,最为受用;
还要有冰箱子,陈夙珩家里这种铁皮贮冰的箱子,里头是铁皮,外一层却是木质的,画了西洋的小天使图案,虽然不能制冰,但和厨房那个存食材用的大冰箱,有全然不同的精秀,时常在里面湃果子饮水,酷热里喝一碗草莓牛奶或者葡萄汤,却是极爽快的。
还有许多物件儿,诸如香山折扇之类,都是消夏的好珍玩。
北平的陈公馆虽然富豪,却没有这么细致讲究。
今昭琢磨着从四爷到十三爷,哪个也不像正儿八经过日子的,十四爷的精神头,却都给了吃吃吃。所以北平的陈公馆,没有这种处处透着舒适熨帖的小细节。
陈夙珩虽然是第二代吧,但果然,是真真正正从一个黄口小儿长到眼下清逸少年的,单凭他对生活的这种关注度,那就是一个好好过日子的人类才有的闲趣热情。
不过侧面也说明,陈夙珩对陈夙蕙这等只能谈生意的马大哈,的确是真的血缘牵系,关心衣食住行的。
今昭无语地看着陈夙蕙踢着缎面藤编的拖鞋,扛着一个竹夫人喊仆人:“不凉了不凉了,拿去放一放!”
一时沈鲜衣来上海办事,顺路来看,这人眉目精致,行事却还是他阿宁哥哥的疏豪,上午随便摇了个电话来,也没定时辰,午后就大摇大摆上了门。主人都不在,客居留在这里的只有午睡了的玉卮蔓蓝,和刚回来洗完澡的利白萨。
于是利白萨这个外国人,就很随意地对沈鲜衣说:“你自便,我去擦擦头发。”
于是沈鲜衣也就很自便地随意走了走,走到曲廊转角亭,便看见朱榻上今昭睡得昏天黑地。人都说海棠春睡那是很美的图画,然沈鲜衣只觉得眼前这一位,便是他也有一种抄家伙把她砸醒的冲动——家里人都四处张罗那么大一件事情,怎么这一位睡得还如此欢脱奔放。
瞧瞧这大腿骑着竹夫人,啧啧,头上顶着茉莉香笼,啧啧,心口还搂着一串石榴色的冰玉球。
沈鲜衣伸手捏住了今昭的鼻子。
片刻后。
沈鲜衣笑得满面春风,语气颇为遗憾:“你闭气才十几秒。”
太岁抄起茉莉香笼就砸了过去。
“何必砸我,我可是来特地瞧你的。”沈鲜衣笑得妖孽丛生,“还特地带来一个好消息。”说着,他十分自然地在廊下坐了,一脚踩着廊柱,姿态不雅,却格外风流。顺手拿起那串石榴色的冰玉球,刚捏了三两个球儿的功夫,那一篮子葡萄就没了。
今昭不敢置信地看着一篮子二斤葡萄就在两分钟不到变成了一堆残骸:“你到底是来干什么?”
沈鲜衣诡秘一笑:“来跑腿儿,顺便过来看看。不过么,对于来说,我是来帮你的。”
今昭一脸茫然看见沈鲜衣那张鲜衣怒马的脸逐渐靠近。
沈鲜衣呵呵一笑:“我真的是来帮你的。”说完,他起身,顺手拿走了另一只篮子里面的俩桃儿。
今昭不明所以,一扭头看见陈清平的腰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侧。
陈清平平时也很喜欢穿西服三件套,因此今昭对于马甲卡出来的男神小蛮腰,还是十分熟悉的。她不知道陈清平为什么跟猫一样走路没声音了,但她看着沈鲜衣漂亮又有点放肆的笑容和眼神,直觉地感到小蛮腰环绕着冰封千里的气息。
啊啊啊啊啊男神生气了。
今昭噤若寒蝉,扫了一眼已经空了的俩篮子,杀鸡抹脖子地对沈鲜衣使眼色,示意他快走,桃子就不说了,葡萄那可是北平通州张家湾私园里的上等货,一共没满一筐。
沈鲜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笑嘻嘻地看着陈清平,片刻,对今昭飞了一眼,扬长而去。
今昭松了一口气,肩膀垮下来,虽然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陈清平似乎很不喜欢沈鲜衣。
沈鲜衣虽然有点行为怪怪,但总体来说,豪爽仗义,那张漂亮皮囊下面裹着古道热肠,否则单论岁族的关系,他也不至于如此鞍前马后地帮忙,更别提今儿听口风,还是特地来上海的——哪怕没有特地这件事情,单论他照顾过青婀黄少,作为清平馆的人,今昭也对他十二分感激。
“他来干什么?”陈清平的声音听上去,和餐厅里放着的那个西洋画木质铁皮芯子的冰箱一样,都有很好的制冷效果。
今昭不明所以,情商欠费,因此很自然地回答:“是八爷找他说事儿,顺便看看我。”
陈清平发出了一声含义不明的“哦”,猛拍了一下今昭的肩膀:“跟我去做包子。”
生煎馒头,也就是生煎包,是上海人爱极的一款吃食,一清早起来一小笼皮儿薄馅儿浓汤水美的生煎,好吃暖肠胃。生煎里是有汤水的,不管是鲜汁儿卤汁儿,都不能一口吞下去,务必要咬开个小口子,先嘬了里面的汤汁儿才行。
陈清平虽然该想起来的也差不多都想起来了,要不然也不会有五都峰会起的那些举动,不过做饭俨然已经成了他的个人爱好,不,说是生活本能也不为过,追求美食,这件事情已经刻在陈清平骨子里了,让他闲着手,恐怕他都不知道该干什么。所以生煎这种家常也能做得的东西,陈清平也愿意沾手。
只是沈鲜衣一上桌,瞧着桌子上的菜色,众人的脸色也就有点古怪。
生煎、人参子鸡汤、快油鳝片儿、滚水肚丝儿。就四个菜,除了生煎底儿沾着点儿芝麻葱花以外,余下三道竟没有一点儿素。人参子鸡汤本来就是参须炖的童子鸡汤,算是温补,又有鳝片儿是什么意思?快油鳝片儿和响油鳝丝差不多,只是鳝鱼片大火快爆,多了几分烟熏火燎的烧烤味儿而已,又不算多稀罕的菜。
倒是卫玠朱师傅周元酒玉几人脑子转得快,忍俊不禁。
沈鲜衣倒是没什么感觉,兀自吃着生煎,还夸:“这底儿酥而不焦,薄而不硬,沾的葱花儿芝麻又均匀,真是好功夫。”
陈清平被夸了也没什么好反应:“就是没那么多。”
“噗。”老宋已经没忍住,呛了一口。
沈鲜衣倒也不在乎陈清平损他食量大,反而很给面子地把那些菜都扫停了,一副标准的吃货相,就是吃完了饭,还立等又吃了一海碗的葡萄汤。
利白萨伸手捏了一把沈鲜衣的腰,啧啧感慨:“你这么多东西都吃到哪里去了?”
沈鲜衣随便对黄少卿扬了扬下巴:“跟他一样。”
众人看着依旧还在吃的黄少卿,无语凝噎。
吃完了抹抹嘴,沈鲜衣对众人拱手:“外甥狗吃完就走,我也该走了。只不过没离开上海,过两天,我再来。”说着又对今昭眨眨眼,“再来看你哦表妹。”
今昭觉得今儿的菜色不太对路子,还在猛喝葡萄汤,听了这话挥手:“哦哦,好的。替我给阿宁表哥带好儿。”
夜凉。
曲廊葡萄架下面,闲杂人等都在乘凉,这时候已经是屋子里闷热,外面凉快的夏末,来一碗冰凉的酸梅汤葡萄汤冰镇西瓜之类,再摇一摇扇子,搂个竹夫人,和三五好友闲话,别提多舒爽。
这近十点了,就连玉卮也懒得去睡,靠在榻上,青婀最近是被围攻的对象,因此极小心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姐妹团又提起“快把你大黄搞定”这档子事儿,蔓蓝倒是突发感慨:“今儿瞧着老大,我倒是也想有个恋爱了呢。”
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那个……城主和老元……”玉卮想了想,还是如是说,“老元……还是算了……”
蔓蓝双手托腮,完全忽略了这句话里的城主大人:“关老元什么事儿?我就是看着你们吧,觉得人生乐在相知心,我也有点想喜欢个什么人。”
“噗——”今昭的葡萄糖喷了出来,合着妹子还没有喜欢过人啊!太岁在内心深处给老元和莲城城主点了根蜡。
“好了不说我了,今昭,你也快苦尽甘来了,你看老大都吃醋了。”蔓蓝转眼就眉开眼笑,一副CP发糖的兴奋。
今昭满头雾水:“怎么了?”
青婀伸出脑袋:“你没看那几道菜么,菜名连起来就是,生、人、快、滚。”
今昭被一颗葡萄噎住了喉咙,突然想起沈鲜衣说——我是帮你。
娘希匹!这群活了上千年的神鬼,说话太特么的隐晦!
主屋那边咿咿呀呀乘月传来唱片机里的唱腔:“良辰美金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