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么,一共这么两个半人,倒是睡倒了仨。”老宋撇着嘴把门带上,里面鬼王姬“栩栩如生”地睡着,瞧那深睡好酣的宁静,和前几天被他们丢到奉天去的青婀黄少,不差毫分。
说起了青婀黄少,卫玠倒是去摇了个电话给沈鲜衣问问情况,接电话的是辽哥儿阿宁,那爽朗性子,倒是一抬口便爆了大新闻,俩人醒了。沈鲜衣给买了票,大连港一路走海船到上海去,已经上路了,掐算时间,将有个一两天就到了。
便是卫玠,对此也十分无语:“阿宁,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早说。”
阿宁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定盘星出了点儿岔子,我给保着,一时就忘了。”
卫玠一听“定盘星”三个字,也没了二话,到底这三个字的分量,是毁天灭地级的,出事儿了岁时十二族全力救护,也是正常。
通过陈夙珩的关系查了查,青婀和黄少搭乘的那条船,应是今日下午就到,正巧回来收拾洗漱,便是晚饭。陈清平一时凑不够手多珍奇的食材,便干脆一早和老宋朱师傅三人去买菜,打算凑些沪上名菜,接风洗尘。譬如虾子乌参、八宝鸭、松鼠鱼、金银蹄、油爆虾、油焖笋、腌笃鲜、糖醋小排、咕老肉,甚至炒螺丝,又有几道诸如珍宝蟹、红酒小羊排、烤银鳕鱼、天妇罗拼盘、重扬物等泊来又稍微本土化的沪牌洋菜,更是拖赖陈家面子,搞来了松江四鳃鲈。这种从古至今都有江南第一鱼之称,轶闻传说无数的美味,就算是陈清平,也是头一次见到。
传说,嗯,按照朱师傅科普的典故,松江四鳃鲈本来是松江秀野桥下寻常鱼类,因为仙师吕洞宾手欠,给人家画了俩红圈圈点缀,后来这鱼就长跑偏了,这种咸水生淡水长的洄游型鱼类,按照李时珍的说法——补五脏,益筋骨,和肠胃,益肝肾,治水气,安胎补中,多食宜人——是贵族百姓都迷信的可以延年益寿的好食材。
朱师傅袖着手瞧着几条稀罕的鱼儿,冒了一句:“这可是演义里曹孟德爱吃的名物。”
陈清平正拿了一根筷子掏鱼肠,听了这话,怔了一怔:“应该去当地吃。”所谓当地,就是曹孟德的那时候。朱师傅听了这话一笑:“那要先请人修清平馆了。”旁边择莼菜的今昭一脸纳罕:“清平馆怎么修?”朱师傅笑笑:“清平馆到底是辉卿的法器,既然是法器,自然能修,只看有没有人会修。”
今昭想了想陈辉卿连个电脑都要去纽约的店里修,对他的维修技能绝望了。
大半天过去,食材也料理得妥当,只等青黄二人一下船便开始埋锅造饭。陈辉卿带着辉腾、陈夙蕙去接,分明是下午到,一过早上就出门了,陈夙蕙笑颜如花:“逛逛去。”
傍晚头上青婀炸弹一样撞进今昭怀里,咬着牙小声说:“我不在这会儿,你有什么新进展没?”
今昭眼圈一红:“这句话让我意识到,果然特么的是你啊。”
又时间两人收拾停当,摆开了席面,一流水的沪上名菜一道道端来,那松江四鳃鲈做了四吃:雪片玉脍、小舟过河、八宝锅子、莼鲈之思。
雪片玉脍,顾名思义,是生鱼片。是四吃里第一道摆上来的,铺在白瓷盘子里,薄如蝉翼,色如凝雪。众人都按照朱师傅的示范,先用淡茶漱口,就怕吃不到这个鲜味。鲜!果然是鲜!便是吃遍名物的清平馆众人和见多识广的陈家姐弟,也一入口便惊了。松江四鳃鲈本来便以肉甜而雪白,味纯而鲜甜得名。便是没有沾取任何汁料,也能觉得满口丰腴,嫩滑柔腻,不仅没有一丝鱼腥味儿,反而津甜回甘;
小舟过河,是咸汤汆鱼柳,取的是翼尾附近的鱼肉,稍微浆打成滑,汆入火腿煮出来的咸汤里,比之刚才的雪片玉脍,多了咸味儿,吃出了这鱼肉与咸汤混合后带出来的淳味;
八宝锅子,则是用鸡片、鸭片、鲜虾片、牛片、猪片、羊片、火腿片、菌片八种,与鱼片做了火锅,吃的时候先头八宝片子入水,一熟也不捞,单纯吃个汤头鲜味,再入鱼片,鱼片入水白弹,纯鲜本色染了诸般食材的味道,层层叠叠,那八宝的片汤在辅佐了鱼片后还可以拿来下龙须面,别人还好,黄少卿倒像是饿坏了,吃了三海碗;
莼鲈之思,则是去了鱼肠的鱼与莼菜做汤,莼菜本有千里之莼江南之味的美誉,与四鳃鲈这样的鲜味做汤,有种水风轻晚霞明的悠闲味道,仿佛一闭眼便是十里水乡,船篷荡荡。
“还真的别说,睡了这么些天,我以为舌头都僵了,没想到一下口就让四鳃鲈给叫醒了!”青婀吃的香甜,连咕老肉这样她平时的爱物都没顾上临幸。
黄少卿则更夸张,虽然他平素是办差忙碌,习武之人,已经够粗豪,但到底也是名门之子,不至于吃的太放浪形骸,可是今天他简直像是饿死鬼投胎,估计随便去城隍庙拉一个乞丐,也就是这种吃法吃相吃量。
今昭正在喝鱼汤,忍不住看着黄少卿也不嫌烫,把一碗汤都倒进嘴里。
忽然她眼前一晃,友朋高坐的席面,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雪山。
今昭目瞪口呆地站着,这是黄少卿的记忆?
连绵的雪山,荒芜的林场,里面有一种极其可怕的三眼怪物,无所不食,大约是这怪物的缘故,这连绵千里的林海雪原,竟然除了怪物之外,也就湖泽里能有点小鱼小虾米。
黄少卿坐在湖边,一边警惕着周围的情况,一边啃着一条生鱼,那鱼还在微微抽搐,血沿着黄少卿的嘴角流出。他似乎是极担心被那三眼怪物袭击,恨不得把整条鱼直接吞进去;
忽而情景又变了,不再是雪山,而是荒凉冰原,蓝白色的视野里,黄少卿尝试着生火,却因为没有柴薪和环境太冷而失败,他只能拖着一只比北极熊还大的白毛怪熊,在漫漫冰原里行走,困了便依偎进白毛里睡觉,饿了便沿着上一顿啃出来的口子,继续茹毛饮血;
又是烈烈沙漠,黄少卿平时镇神杀鬼的一身功夫,在黄金色的沙漠起伏,只为了掘开一株看似旱死的植物根部可能贮藏的水,又或者为了一只沙蛇那身上的几两肉;
又是密密森林,有毛四脚的动物几乎没有,蜈蚣蜘蛛却大过人,然而蜘蛛的肉厚,似乎比起蜈蚣,更能得到黄少卿的偏爱;
又是海上,又是河边,又是沼泽,又是洞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今昭直觉有好多年了,黄少卿才找到了人迹,于是村庄里的农饭也吃过,小镇上的庙素也尝过,那风物与这边相类的世界,拥有奇异幻想的存在规则,今昭只看记忆的片段随着各色饮食闪过,从一城到一城,从一国到一国。黄少卿他在一城里做保镖,押镖护镖直到老镖主死去他的儿子当了镖主;他也在一国里成为将军,辅佐君王征战,扫平周边数个国家,一时一统;
他有至交好友,一同斗劫匪,战绿林,也有伯乐名君,并肩扫天下,统六国,更有痴心的女侠,高贵的公主,甚至神权之上之地的女巫,为了他宁可一生不嫁,纯心思慕。
城城国国,他经历无数,人人事事,他遇见许多,但每一个,都不能阻止他的脚步,每一个,都是为了更靠近一件事情:
离开。
离开六合。
今昭甚至能听见六合里的黄少卿心里那焦灼的嘶喊的声音:
离开,离开六合,带着她,离开六合。
万水千山,红尘万丈,一整个恢弘而玄妙,壮美而辽阔的世界都不能留住他的脚步,他永远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旅者。
他旅途的终点,只是,离开。
今昭闭上眼睛,想哭。
这段记忆,从头到尾,以她作为太岁的直觉估算,不少于,一千年。
黄少卿独自一人,在六合之中,为了离开,努力了一千年,最终成功,找到神山大巫。
神山大巫垂暮的声音问:“如许经年,你已是梦境之人,你在梦境经过的时间,是你在梵境所经历的一半,且是你在梵境经历的成年后那一半,两者其实并没有相差太多。你为何不留下?”
“我和人约好了,要一起离开。”黄少卿不假思索地回答,正如他不假思索地答应过。
神山大巫叹气,施法。
醒来。
醒来后两个人都是立刻起身,青婀看了看房间里的黄历和钟表,活动着身体:“哎呦!快一个月了!你这出来够慢的。”
黄少卿咧嘴笑:“是挺慢的。”
“你怎么了?”陈清平用食指敲了敲她的耳垂。
今昭一震,这才从那段令她荡气回肠的记忆之中醒来。
对面的青婀正在和玉卮蔓蓝讲她是如何在六合翡翠泽旁醒来恢复记忆,又是如何化作青鸟本体,沉睡在黄少卿体内,助他恢复法力——“天啊想想我已经快一个月都在睡没吃到什么好东西了。”青婀说完,又塞了一筷子的玉脍进嘴。
今昭转脸看着狼吞虎咽不发一言的黄少卿,开口:“青婀,吃完饭,你给我滚到我房间,我有事情和你说。”
大概是今昭从未如此严肃,简直是一脸肃杀,大家都吓了一跳。
太岁放下筷子,极其沉冷地重复,强调:“吃完饭立刻过来,不然从今往后,你不要指望我再理你。”
夜光潺潺,月色凝冼。
玉卮和蔓蓝都沉默站在花园子里,也不管那一院子的魑魅魍魉,然而大约是气氛太沉重,大约是仙家女儿们气质太超然,这一刻竟然没有什么脏东西敢近前。
“哭累了就睡了,还真是老样子。”蔓蓝叹了一口气。
玉卮也叹气,仰头,大抵是想起了孽镜童子那两千年道行:“然而知道归知道,还是不能勉强的。”
今昭表情肃穆,面容在月色下隐有一番历经风雨后的沉炼高华:“总要知道,若连知道都不知道,那便是极大的辜负了。”
三个姑娘家面面相觑,半晌,还是蔓蓝先开了口子,搓着手:“不行,我要助攻!”
玉卮也凑过头来:“你说青婀的生男恐惧症在黄少卿身上也没事,不凑CP太浪费了。赶紧的,想办法!”
今昭仰头,握拳:“青婀羞涩,黄少卿传统,干脆,生米煮熟饭。”
蔓蓝举手:“熟了以后,我负责通知黄夫人。”
玉卮竖拇指:“点赞,就这么办。”
朱师傅温文尔雅的声音突然冒出来:“算我一个。”
众女将一回头,男将们除了黄少卿也纷纷出现,利白萨振臂低呼:“颤抖吧!CP狗们!青黄CP应援团今儿成立了!”
玉卮转头问朱师傅:“男主角呢?”
酒吞童子闲闲弹着指甲:“我劝了点酒,灌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