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饭店是外滩最早那批洋派大酒店之一,是漂亮形制里带着硬朗规矩的英式建筑,里边儿有酒吧有饭店还有洋房,红木箱子上铺着一水儿的鎏金边儿天鹅绒,瓷盘子里供着K金的电话,缎子桌布垂下一水儿流苏,摸上去好像一个华美旖旎的梦境。侍者穿着笔挺的制服来往穿梭,像是织造梦境的人。
对于这种老派的东西碰撞出的奢靡风格,陈辉卿的评价是:“啊,咖啡不错。”
“红茶也不错。”卫玠端着骨瓷的玫瑰花骨朵儿花纹英式红茶杯,细细品了品,“浓香不散里有清新润意,是阿萨姆的初摘。”
酒吞晃了晃粗陶竹节品杯里的绿色,勾起唇角:“抹茶也不错,只不过也不稀罕。”
利白萨多年未曾享受过人间靡靡,盯着他自己杯子里的薄荷:“为什么我这个就放了这么多薄荷!”
酒吞以手托腮:“因为那杯是漱口水。”
晚餐是中西合璧的,既有还带着血丝儿的牛排和迷迭香煨的羊脊,也有参芪烧的童鸡和贝母熬的汤芋,一道甜品凉盘是一对天鹅,山药雕的,长颈交缠,浮在甜豌豆泥的碧波之中,浇了一身的糖桂花浆,白羽碧波落花黄,有种清澈田园之意。陈清平细细看了看那对天鹅,吐出一句话来:“没有出雕鹅掌来,差评。”
今昭翻了一个白眼。
大厅里还有旁的人三五两两地吃饭,本也是轻声缓语的,却有几个愣头,大约是军中出来的人物,带着一股子匪气,口若悬河地吹嘘一顿佳肴,只是说来说去,还是说到了美人身上,一位作陪的满脸堆笑,听到此节也开了腔:“督军说的没错,只不过沪上美人,往欢唱去寻,那是寻不到顶尖儿的,那种总是少了些气象。”
那督军瓮声瓮气:“大家闺秀,又怎么可能抛头露面出来与我们行伍之人吃饭。”
“咖啡玫瑰,军爷总能一见的,她前阵子去美利坚,这会子应是回来了。”
“咖啡玫瑰?”
“哎呦,有名的女实业家咧,做洋务贸易,美洲的咖啡粉进上海,都要过她的手。若不然怎么叫做咖啡玫瑰,那可是有名的美人,鬓上总是别着珠花玫瑰,旁人戴着撑不起那光亮,她倒是极配。”
有关美人的话题总是更讨喜的,那一群人便热络聊了起来,连那宝石缠的玫瑰头花是什么地方扭的都被八卦了出来。
今昭眉头一动,想起了沈鲜衣那份蘑菇记忆。
蘑菇.flv里面那一段,那个极像华练姐的女人,也是一袭华服,一朵玫瑰珠花。
“那个,你也想起来了吧。”今昭拐了拐陈清平。
“嗯。”陈清平侧耳倾听,对朱能垣点了点头,果然那一桌大嘴巴,把人家一个办实业的女子家世行事打听的清清楚楚,连人家弟弟留学带了多少钱都知道一样。
卫玠指节轻敲骨瓷杯子,若有所思:“看来巧了,还是同族。”
利白萨一推手里的茉莉花茶:“赶紧的,陈四爷,整几张人家派对的邀请函吧。”
陈辉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喔了一声。
拖赖沈鲜衣动用地龙的关系订的房间,是紧挨着一条走廊里的,因着紧俏,三两一间,把山挨边的那一间是陈辉卿的房间,跟陈辉卿同屋的是卫玠。
两个人都不是话多的人,陈辉卿端着一杯咖啡坐在桌旁,湿漉漉的头发往肩膀滴着水,他还记得也有那么一天,他也是这样刚洗完澡,喝一杯咖啡,那是杭州的法云安缦,然后来窥视他的那鬼玩意出现,她跟着也出现了。
那个时候她还是神鬼,可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出现,而现在,也许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到底藏了什么泼天的秘密,要用忘记来保护它。
陈辉卿睫羽低垂,看着手里的咖啡,看着看着,他突然发现,地上出现了一只手,摸摸搜搜,好像想要拽住他的脚,又不太敢。陈辉卿视线往下这么一落,那只手一下子就没了,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似地。
“怎么?”卫玠擦着头发出来,看着一脸纳闷的陈辉卿。
“地上有只手。”陈辉卿把咖啡杯放下,蹲在地上,掀起了床单,可床下一切如常,别说手,连点儿灰团儿垃圾都没有。
“手?是羽衣狐么?”卫玠皱眉。
陈辉卿起身摇摇头:“不是,是黑乎乎的,像个影子。”
卫玠放下毛巾:“这好歹是魔都,有什么邪祟也常见,我去和他们说一声,都当心点。澈之那里有符,大家都拿点吧。”
“好。”陈辉卿又盯回他的咖啡。
套房是两室一厅的结构,陈辉卿的房间在北,比卫玠那间小些,也是洋织地毯,只不过两脚踩着羊毛,这份触感在这时节显得有点热。
陈辉卿起来打算那份报纸看看,一抬脚眼睛余光里又瞥见那只手。
白光在整个房间一闪,陈辉卿觉得天地变干净,翻出法兰绒的便利拖鞋穿好,舒心地拿起报纸端着咖啡,坐在了天鹅绒垫子的单人沙发上。
“辉卿。”熟悉的声音响起。
空气中有波光成弧,华练款款走出,一袭华服曳地,正是昔年她那一身蜀锦。那匹锦是皇后赏赐,她随手在山下杭城裁了,裁好了穿着就来,在他面前孔雀一样炫耀。
此时此刻,她依旧穿着那身蜀锦,那一身鲜艳的衣衫极衬她的容光,鲜红的嘴唇仿佛一抹朱砂,勾成弯弯的菱角一样,俯身看着他,随手拿掉他手里的咖啡杯,放到一旁,红唇微启,几乎抵着他的额头,吐出一句话来:“好久不见,可还想我?”
说着,那匹蜀锦华服从她的肩头落下去,露出一大片连绵起伏层峦叠嶂。
陈辉卿的眼神动了动。
华练的笑意更深,以一个有生命的物体难以做到的姿势,想一块儿法兰绒毯子一样,瘫在了他身上。
哦不,毯子还是做不到用两根手指就能脱掉衬衫解开裤子还把衣服撸上去裤子扒下来的。
陈辉卿的眼神一暗。
那一只修长的美人手已经贴着他的小腹蹭了进去,挨挨蹭蹭,挨挨蹭蹭,像是一曲小调,舒缓婉转,忒不着急。
突然,那曲调子嘎然而止。
有什么按住了那只不老实的手,将它从那香艳的阴影里抓了出来。
华练的指尖,夹着细细的一根针。
陈辉卿握着她的手腕,瞥见那根针,叹了一口气,手指微动,喀嚓,将华练的手腕连同手掌的骨头,捏碎了。
随着这嘎嘣脆的碎骨声,眼前的蜀锦美人都消失不见,倒是卫玠,一脸担忧地看着陈辉卿,见他睁开眼睛,眼神清明,才问:“幻觉?”
陈辉卿面无表情地端起咖啡:“魇魔。”
卫玠一笑:“你还会中魇魔?”
陈辉卿呷了一口咖啡:“有福利。”
若不是知道这魔物会勾起人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陈辉卿也不会一直忍到毒针出现。他转着咖啡杯细腻的瓷壁,那何尝不是他内心深处最无法对人言说的恐惧。
恐有一天,他们站在了不同的两处,不同的未来,不得不拔刀相向的时候。
会有那么一天吗?
还是永远不会出现那样的结局?
陈辉卿出神地看着手里的咖啡,半晌,他起身,将手掌贴在地上,刺啦啦啦,无数肉眼可见的白色电光像是蜘蛛网一样弥漫流窜,从他的掌心开始,布满整个地面,爬满整个房间。
卫玠颇为无所谓地浮空而坐,看着陈辉卿放出了捕魔网。
魔与神鬼不同,很多魔物便是卫玠也没有见过,很多魔物一直栖息在幽界,也就是魔界的深处,从未被人了解,更有很多魔物,存在的方式本身就很离奇,有的干脆就是跨界的巨星,比如魇魔,就是在三千界八荒界六合界都能横着走的一种古老魔物,没事儿还能迷惑摧毁人心,钻入你脑海里的琉璃川扭曲你的思想。
卫玠看着陈辉卿渔夫一样收了网,网里有一团影子一样的东西,仿佛明白自己惹到了什么人,一动也不敢动。
“成影的话,你是中级的魇魔了。”陈辉卿居然还跟魇魔拉起了家常。
魇魔在网中缓缓站了起来,那感觉十分诡异,眼见着一个影子,二次元的影子,变成了三次元里的黑色人形,而后又脱掉那层黑色的外衣,走出一位身姿英挺颀长,模样灿烂漂亮的少年来。
那少年倔强地打量了一下陈辉卿,冒出一句话来:“手劲儿不错。”
陈辉卿平静回答:“谢谢。”
那少年又围着陈辉卿转了转:“不过明明没有我帅啊。这么说,你也许真是个普通的恩人。”
陈辉卿平静提问:“啥?”
那少年双手弹开,一个人影幻化在掌心里,那是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
陈辉卿平静迷茫:“谁?”
那少年立刻就炸了毛:“你不记得了吗!她的鬼魂和你坐过一辆车啊!你后来救了她家的少爷!她说过要报答你的啊!”
陈辉卿在记忆里搜刮许久,才恍然大悟。
这是那个被司机始乱终弃导致身死化为厉鬼向司机索命的麻花辫女鬼,她的少爷是甜甜圈星人的二代,一个教书匠,那辆车他还让今昭也坐过,后来翻车了,他顺手救了那个少爷,将二代锁死在了那具身体之中。
后来那个麻花辫女鬼——“她入魔道了?”陈辉卿有点惊讶。
那少年气得哇哇大叫:“入魔有什么不好!总强过你们这些神明,满口仁义道德!”
卫玠莞尔一笑:“先不说这些废话了,你来做什么?”
那少年瞪了陈辉卿一眼:“她修为不够,还不能离开幽冥,所以托我给这个家伙捎个话儿。”
“那你刚才的毒针是为什么?”卫玠的眼神里有浅浅的碎冰,看的那少年微微打了一个寒颤,但依旧倔强地梗着脖子:“我想看看他有没有那么厉害!”
卫玠抄着手落在地上,平淡地说:“你可知道,若他没有那么厉害,便会即刻被你害死。”
那少年一挥手:“那关我屁事,我是魔,不是佛。”
“说口信。”陈辉卿抬了抬手。
那少年哼了一声,又瞪了一眼卫玠:“她说她听见一个消息,你要找的人,和转世的什么少爷在一起。”
陈辉卿的瞳仁猛地一缩。
那少年甩了甩手,继续道:“她托我在魔道打听过,那个什么少爷,现在也是个少爷,住在离巨魔窟最近的地方。好了,就这么多。我想你不至于笨到不知道这座魔都的巨魔窟在哪里。”
陈辉卿起身,欠身:“多谢。”
那少年歪着头看了看陈辉卿:“你现在这样看着顺眼多了。好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我叫多罗罗,以后会还给你的。”
说罢,这名叫多罗罗的少年,又把刚才脱掉的“影子”当成外套,穿在了身上,身形一闪,就化作了影子,缩在了床下。
卫玠弯下身子看了看已经空无一物的床下,笑了笑:“魔都,果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