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
黑沉寂静的世界里,她一个人发出呼喊,然这世界欲死如死,全无回应。
救命——
为什么一道白光闪过,她就被关在了这样的地方。
明明,明明不过是一夜而已,就在这场离奇梦境还未开始的昨晚,她还在和玉卮与蔓蓝很热闹地讨论着一副好词啊!
对了,她们会发觉么,发觉自己消失不见了?
“玉卮——今昭——”顾逸珊大声呼喊,一声一声,从刚才的充满希望,到最终黯哑无声,“求求了……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啊……”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看不见的少女的身影蜷缩,呼喊着逐渐熄灭,连她自己都听不到的求救。
与彼方的黑暗绝望相对的,是北平陈公馆一早起的夏日晨光。
咚咚的剁菜声从二楼的小厨房传进耳朵,惊扰了今昭的好梦。
入了夏食欲愈加不振起来,这声音大约是代表着剁起了腌香椿,澥开了芝麻酱把腌香椿搅合进去,加点儿调料,就是芝麻酱凉面的拌料。
她起床,洗漱,披了蚕丝的晨衣袍子,趿拉着软底拖鞋,走到了小厨房。
面是鸡丝凉面,那双看着白皙修长,应该持笔握璋的手,撕出来的鸡丝儿很均匀。那鸡丝儿从指间掉落在盘子里,瞧着并没有那双手更有鲜活光泽,更惹人垂涎欲滴。
这种鸡丝好做,不过是用点儿香叶把鸡胸脯烫熟了,撕成条儿,和黄瓜丝儿一样当做是面码,摆在凉面上,扯点儿豆苗儿,浇上拌料儿和辣子。这样热起来的夏日里,凡有钱买点儿鸡肉的,无不把这芝麻酱鸡丝儿凉面当做是正景儿。配上春上的香椿腌的小菜,清口爽脆。
凉面爽滑,芝麻酱香浓,黄瓜丝儿甜脆,香椿沫子咸鲜,是不会倦食的早餐。
是啊。
今昭靠在门框上,她最近的确没有食欲,若是往常,她看见这样的家常味道,一定会先过去来一筷子尝尝,而眼下,她只是站在这里,呆呆的看着陈清平的手,那些动作流露出一种自然的韵律,仿佛他并不是在做什么可口的家常的东西,而是在弹一曲轻快活泼的曲子,比如说,《菊次郎的夏天》之类的。
“吃吧。”一人份的早餐,放在了小厨房窗下的木桌子上,陈清平拉了一把椅子示意今昭坐下,自己则将一只砂锅炖在了火上,靠着窗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酸甜咸辣诸般滋味在舌尖轮转,今昭的心里也转过诸般念头,一想到陈清平的身份,一想到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她就觉得再美好的东西,也没办法像从前那么轻松的入口。
“不好吃吗?”陈清平附身撑在桌子上,看着今昭的筷子在机械地夹起,放下,戳来,戳去。
今昭本来是打算欲言又止的,她也觉得能把这一肚子的话憋住,可她憋了几憋,发现陈清平竟然笑了。
太岁自是没有觉察她自己表情千变万化仿佛一出哑剧,只是觉得在她如此悲催为他惆怅百转的时候,这个人竟然笑了!哦不,本来他会笑这件事情就已经很惊悚了!
“你你你你——”今昭一口气就这么岔在肚子里。
“哈哈哈哈哈……”陈清平单手撑在桌子上,捂住脸,笑得肩膀发抖。
今昭目瞪口呆地坐在原地,颤声问:“你……你是不是被什么上身了?”
“说到底,也是别人的事情,你不必这么担忧吧,身为一个吃货,连我做的饭都吃不下了,这样像话吗?”陈清平张开捂着脸笑的手掌,在食指与中指的空隙里看着今昭。
“怎么能说是别人的事情!”今昭捏住筷子,心口起伏,“我们是……那个,朋友吧!怎么样也会为你担心啊!”
“朋友?”陈清平放下手,拉过椅子坐下来,“那就吃掉这些吧,没什么可值得操心的。我并不在意那些事情。你也没有必要为我担心。”
今昭一把将筷子捅在了面里,好像祭祀上香,瞪着陈清平:“你不能说这种话,我就不说了,哪怕是玉卮她们,都很担心你的。”
陈清平一手托腮,勾了勾嘴角:“若是玉卮,只是会担心我连累你担心而已。”
今昭被陈清平一反常态的举动已经搅合得心慌气短,混没觉察这话中深意,慌乱地戳着盘中的凉面,好似那是一盘杀父仇人:“如果你有什么事情,也,也可以说出来啊。”
陈清平表情又转为平日的淡漠:“并没有什么事情,吃你的面吧。”
今昭嘴里发苦,闷闷地绞着面条:“我是不管什么第几代的,你就是你,不是别人。”
陈清平语气淡然:“也许你以为的东西,只是一张画皮。”
画皮?
怎么可能是画皮!
从那种对于他美貌和技艺的仰慕,到后来产生懵懂的恋慕,到现在牵肠挂肚无法说出口的心疼和自卑感,那么多复杂的离奇的茫然的酸涩的各种感情,怎么可能是画皮!
怎么可以是画皮!
今昭啪地放下筷子,大声反驳:“什么画皮不画皮的我不知道!不管你的身份是什么,从什么地方来的,你来到这里以后那些记忆不是假的啊!遇见的人也不是假的啊!那都是属于陈清平的东西!跟什么第一代第二代没关系!要非说画皮画皮的,谁不是画皮!鬼王姬还会离魂呢!”
“是吗?记忆有这么重要么?若如此,羽衣狐与华练,别说记忆,就连灵体都一样,那究竟哪个才是华练呢。”陈清平的语气嘲讽,带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刻薄的悲戚。
今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她只是受不了陈清平如此地淡漠这件事情,如此对陈清平这个存在不在意,不肯定——他竟然不肯定他自己!
她只是觉得心口一阵一阵的绞痛,痛得她喘不上气来,她握拳在心口,压着那股子腥甜翻涌,几乎在吼:“但是她们的未来不一样!就算羽衣狐彻底变成了华练姐,全部都复制黏贴了!但是她也只是个抄袭品!华练姐的未来她永远看不见!永远没有办法抄袭!华练姐决定成为华练姐,那是独一无二的事情!羽衣狐被那个什么怪物的圣徒的带走了!就算这一点,她和华练姐就不一样!华练姐才不会被那种家伙带走!才不会同流合污!从那一刻开始她们就还是不一样!”
“未来……?”陈清平似乎被今昭的爆发吓愣了,然而只是片刻,他便恢复如常,伸出手来在今昭的头上揉了揉,“想喝仙人粥吗?那你晚餐可不要出去。”
“啊?”今昭觉得刚才的一通老拳仿佛打在了棉花上,虽然她爆发完有点紧张陈清平的反应,但这个反应,也委实奇怪了点,仙人粥是什么鬼啊!
陈清平笑着看着今昭:“快点吃吧。”
老宋一进小厨房,看见的就是晨光窗下,木桌小菜,一对青年男女相视相对,青年轻眉浅笑,少女一脸茫然。
老宋很自觉地当做自己没来过,扭头就走,下了楼告诉朱师傅:“今儿你们忙吧,不要打扰今昭。”
朱师傅和玉卮正在整理手边的线索图,听了这话抬起头,眉头一蹙:“今昭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
老宋十分严肃,摇了摇头:“没什么,她的春天来了。”
也不知是缘于卞青娥本就是个奇特的人,还是因为她到底是青婀,被待到陈公馆住下已经五六天,她并未有任何不妥当的举止,也似乎并不吃惊见过缺了心脏还能活过来的黄少卿,反而因为与顾逸珊处境类同,聊得颇为投契。下午两人看着时报上的消息更是惊怒交加,卞青娥到底是在报馆做实习,看见同僚被拘捕,急得起身就要去报馆看个究竟,浑然把大家叮嘱她的,不要轻易外出,这件事情,忘在了脑后。这一半天大家的事情都不少,只有酒吞刚从外面回来,正闲闲地端着酒盅在门厅休息,瞧见卞青娥风风火火地出去,又瞧见顾逸珊追了出去,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门口的听差:“八哥呢?”
从陈公馆出去,绕地安门大街,很快便是报馆所在,这会儿那栋洋楼前已经聚集了不少的爱国学生,有几张熟面孔,正是一同与卞青娥参加运动的,同样也在报馆做文书工作。这会儿因为报馆两位记者被抓走,正义愤地要求一个说法。
“青娥!”一个男生看见了卞青娥,眼睛一亮,迎了上来。
“密斯特何与密斯陆怎么样了?”卞青娥急切地问,这动荡岁月里做报业,只有彻底舍了良心和全凭良心两条路可走,密斯特何与密斯陆大抵是这行业里数的过来的有良心,愿意报道真性情的人。
“捕进去以后使了钱疏通,应该是没有吃多少皮肉之苦,只是以后怎样并不清楚,这一次是总理府那边施压……”男生面露愁苦。
“到底因为什么?”卞青娥追问,以何家的面子,总不至于立等就抓进去。
“因为何家妹子,前几天被总理的公子……”男生只觉难以启齿,这毕竟不是可以与女生们公然讨论的事情。
卞青娥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密斯特何的妹妹,不是你们学校低年级的话剧社的……才只有十五岁啊!”
男生扭过头去,额头青筋隐隐,他又何尝不知,那样可爱的女孩子,因为放学一个人走,被那群恶少瞧见,便就……便是他这样熟识的高年级同学也无法忍耐,何况作为亲兄的密斯特何。
“小高!已经都联络好了!今天开始去总理府那边抗议,走吗?”同校的学生们纷纷围拢过来,瞧见卞青娥,更是激动得双眼含泪,“青婀姐!你回来了!你去吗?”
卞青娥想起黄少卿和朱能垣的叮嘱,微微犹豫。
黄天化的事情,让她清楚,这世间有奇诡不能格物以解,因此她对这种神秘力量心存敬畏,愿意相信黄天化,跟他们住到陈公馆,她内心底也有这样的声音在劝诫自己,只有在那群人身边,才是安全的,她不畏惧牺牲,可也不想因为鲁莽轻易送命。
然而——
卞青娥看着周围的学生们热切的脸孔,心中横生一股豪情,罢了!若是牺牲!也当牺牲在今处!若是敬畏神鬼,一生躲藏,那这生涯要来何用!
“青娥!我也加入!”顾逸珊的声音响起,“我不放心你,追着过来了。如果是这样的事情,我也愿意加入!一定要向权恶讨回公道!我相信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就一定能在这个世界掀起风浪!”
“对!我们要掀起第一朵浪花!直到终有浪潮把这个世上的脏污涤荡!”卞青娥紧紧握住顾逸珊的手。
“直到终有浪潮把这个世上的脏污涤荡!”学生们围拢在两人身旁。
学生们扯着横幅旌旗,挥舞着拳头,高喊着口号,聚拢在总理府前的街上,每一张脸都涨得酡红,因为深知这样的总理府,可能会伸出冷枪,伸出明刀,将他们的性命收割了去。可每个人的眼中都没有推却和后悔,他们已经执意将年轻的热血泼洒在这肮脏的世界,用以唤醒麻木的世人。
卞青娥和顾逸珊站在最前面,傍晚的日光将两人的鬓发脸庞染成金红,好似某种不可捉摸的力量,带来的神圣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