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房里,巡捕头子正流着冷汗,点头哈腰地同两位贵公子解释着什么。
这一位唇噙冷笑,挽着腰间一块儿玉佩的蝴蝶落英流苏坠儿,像是玩着一把割喉的刀,那一位春寒料峭,一双眸子冷如冰海,交握的双手青筋隐隐,酝酿着一场风暴。
这位汉服的公子是省长的亲眷,那一位洋服的公子,则是美领事馆的官员,两个人巡捕头子谁也不敢得罪,可他又真真儿不敢放人走。
那一屋子八位姑娘,死了七个,只有一个好端端的连根儿头发丝儿都没少,是个人就知道里面有猫腻,可若是果真平头百姓,便是这第八个活着的,杀人放火也就罢了,偏生死掉的七个里面,有位税务司副司长的千金,早上特特来电话,副司长要亲来提问,他小小巡捕房,怎么敢与北平的高官抗衡?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巡捕房这边的人,恨不得立等就来个地震,干脆把房子都撂倒,谁也别想好。
属下附耳对巡捕头说了几句,那巡捕本来就惨白的脸,更添了几分哆嗦,忍不住往拘留室的方向瞟,那位看上去文静可爱的女学生,到底是什么来头,又来了一位人物给她保释。而且这一位,这一位……
这一位比这两位更难应付啊!
一位巡捕一路陪着笑脸,供着沈鲜衣和清平馆众人进来:“沈少,沈少,倒不是不能保释,只是里面有位小姐是税务副司的千金……”
沈鲜衣不耐烦地抬了抬手,也没瞧见屋子里还有两位爷,兀自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摇起号码:“喂?是我,沈鲜衣,你们税务司那个副司长,姓杜的那个,给我炒了他。”
挂了电话,沈鲜衣摊手:“瞧,已经是平民了呢。”
巡捕头子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啪啪。
掌声响起。
朱能垣一瞧那拍手的人,微微一笑,十分欣慰:“老周,你到底还是和老宋凑在一起了?”
周思赋又玩起玉佩来,垂眸一笑,梨涡浅浅:“不许扯CP。”
巡捕头子瞧着几个人的眉眼词锋,笑得十分谄媚:“几位爷竟是认识?”
“熟人呢。”老宋也笑了,眼角漾起笑纹来,瞬间钢铁城绕指柔,有了天外旭日的温暖。
“现在副司长卸任了,还有什么问题么?”周思赋挑眉。
沈鲜衣笑得十分灿烂:“怎么,还想让人家变成孤女,家中死光么?”
巡捕头子苦瓜着脸焦虑地搓着手,似乎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人命案子,不好料理,上面也不容他随意放了嫌犯,可他又畏惧于沈鲜衣的身份力量,最后心一横,这乱世里,皇帝轮流做,但沈鲜衣这种惹不起,下狠心似地吩咐手下:“去把卞小姐请出来!”
“小黄,头儿让这个小妞儿出去见几位大爷。”
“……好。”
便是寻常坐着看管拘留室,也把脊梁挺得笔直的青年,起身拿了钥匙,平静地对拘留室里的少女说:“卞小姐,请出来吧。”
少女整理了一下衣襟,起身,对青年点点头,露出一抹感激的浅笑:“黄大人,多谢你。”
“清者自清,卞小姐不必担心。”青年的回答还是很平静,只是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他此刻不平静的心情。
那抹本该一直轻快活泼,似乎天不怕地不怕的身影,此时此刻显得无比的坚定,又无比的凄凉。
青年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那绝对不是她,他也清楚,那大约是什么,但是,他此时此刻,身份地位全然不同,失去了这些作为权柄,他的话,竟就无人会信了。
原来人间,远比神鬼更为残忍不公。
出现在清平馆众人面前的,是一位形容狼狈,但眼中星火不灭的少女,虽然她的衣裙上尽是斑斑血迹,可她并没有任何恐惧退缩,反而在看见众人以后,扬起个笑脸来:“你们是谁?”
今昭对玉卮蔓蓝点头:“这是青婀没错,虽然身份是卞青娥,但的确是青婀。昨夜梦里出现的,就是这个。”
蔓蓝拍着心口看着青婀:“这家伙果真失忆了?”
这个人是青婀,但这个感觉可不像是青婀,面前的姑娘,似乎根本不认识他们几个。
“我去把窗子关上,风有点大。”朱能垣状似无意地从青婀身边走过,碰了碰她的肩膀,走到窗前关上窗子,推了推眼镜,回过脸低声对玉卮和今昭说,“应该是因为这次穿越出现了差错,所以受到影响失忆了,毕竟青婀的话,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玉卮想想青婀的原身,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卞青娥,这个名字倒是时常见报,是学生运动的领袖呢。”利白萨摸着下巴。
这种场面,指望旁人是不成的,能圆了场子的,只能是朱玉二人,到底是玉卮温和地对青婀说:“卞小姐,说来话长,但你既然连死也不惧,又何惧与我们吃一顿便饭呢。”
朱师傅也含笑解释:“其实我们并不是与死者有关,只是要料理这案子罢了。虽然缺少一身警督制服,但我想你并不真的相信这身制服吧。”
卞青娥朗朗一笑:“也是,走着。”
五大道口的空若叶是一间和食食肆,进门便有利落俊俏的和服少年,小步领了雅间,跪坐在一旁,为客人温酒分茶。
清淡的酒香含着话梅酸甜,冰镇的甜虾有漂亮的橘粉色,摆在月白色的食器之中。沈鲜衣夹过一只甜虾放在碟子里,筷子转了几转,剥去虾衣,点了几滴酱油,一面笑意深深地看着陈清平,一边将碟子推给了今昭,随意地转向卞青娥:“密斯卞,我猜想,当时你是睡着的,是吧。”
卞青娥点头:“我和巡捕头解释过,但他并不相信。”
那是一场猩红色的醒来。
作为学生运动的头目,卞青娥早有准备,便是牺牲,也无法让她恐惧退缩,可那日,当她醒来时,却真的吓得尖叫了出来。她的四位同学和三位新结识的朋友,全部倒在血泊之中,心口被剜了大洞,血已干涸。
每一具尸体都沉睡而安详,仿佛从未有人打扰她们的美梦,那一瞬间摘心的魔爪,只是一场血腥残忍的幻觉。
然而卞青娥十分惊恐的,并非是这诡谲的场面,而是自己竟然很认真地检查了每一具尸体的伤口,查看了所有可能出现线索的环境。
不,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她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做出这种事情来?她为什么并不害怕,为什么没有感觉到恶心?
难道……
她无法不去思考那一丝丝可能。
难道她在睡梦里……
卞青娥艰难地将整件事情讲完,结尾断断续续,心绪纷乱。
然而当她讲完这件事情,却发现在席的这些人,边吃边听,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那看上去最普通的圆脸可爱姑娘,碟子里剥好的甜虾堆成小山,吃的专注欢愉,全然未曾顾忌这故事里的血腥阴诡。
更奇怪的是,卞青娥觉得,这个叫做沐今昭的姑娘,就该如此。
今昭边听边顺手拿着碟子里的虾,陈清平手指灵活,剥的虾皮肉分离,毫无粘连破损,那莹白玉色的虾肉颤巍巍地入口,有一种海鲜天然的鲜味,以及不可思议的甜,仿佛一块儿糖水冻儿,那种纯澈清凉,娇嫩柔美,好像一个清纯甜蜜的吻。
“哎这个好吃。”太岁顺口对男神说。
陈清平无语地看了她一眼,下巴微抬,示意她,对面还有个苦主。
今昭把甜虾塞进嘴里,努力咽下,一拍脑门:“我忘了!我以为是青婀!”
玉卮白了今昭一眼,夹起面前碟子里剥好的甜虾,若有所思地咬在嘴里。
酒侍膝行着将清酒斟入酒杯,清冽薄淡的酒没过杯中的话梅,拥有了灼热青涩的甜味儿,陪着桌子上的鱼生,吃起来暖胃适口。虾的凉凉的甜与酒温温的酸巧妙地混成一种特有的口齿生香的味道。除了卞青娥,所有人都觉得恰到好处,并且食之泰然。
卞青娥环视席上的贵家公子淑媛,正想要说什么,突然腹部传来痛楚,而后手腕也剧痛起来,仿佛被什么割开,抖得握不住筷子。
“糟了,我们仿佛忘了一个人。”宋嘉睿一拍脑门儿,“黄少卿!”
当年黄家兄弟在罗马分别,各自去忙,黄少卿因为本也要回国,便懒得坐那十来个小时的航班,想要借着清平馆众人的便道,顺路回去,而当时遇见了那种奇诡的状况,以黄少卿的性格,必定不肯放着不管,百分之百,是跟着大家进来了。
大家都只想着清平馆这老几位的下落,如今朱玉元蓝周宋相继归队,便是青婀,现在就算失忆也站在眼前,本来大家还在惦记鬼王姬的下落,如今一见卞青娥,才发觉,还差一个人呐!
众人忙忙地扶了卞青娥在一旁坐好,玉卮探了探脉息,点了点头。
正料理着时,卞青娥又猛地捂住心口。
糟糕!
见过那些尸首,大家便已经心中有数,这件事情,怕是又要着落到那个雀舌身上,而今卞青娥这般模样,应是与黄少卿有所感应,那岂非是说,黄少卿此刻正与那雀舌缠斗?
食肆外传来喧闹声,朱能垣眉头一沉:“我出去看看。”
片刻后朱能垣转回:“是学校门口闹事,不过,据说巡捕房那边也出了事儿,还是人命。”
“巡捕房?!”卞青娥突然扬起脸来,一把挣开玉卮,跑了出去。
“这……这闹哪出啊!”蔓蓝被撞翻,坐在地上,无语地看着飞奔而去的卞青娥。
巡捕房门口已经是炸做一团,卞青娥一眼便看见人群围绕里,有血在地上蔓延,倒在她奋力挤入人群,果然看见,他倒在血泊之中,心口空洞,汩汩流着血。
无法忍受的剧痛,在自己的心口跳跃,她已经分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痛楚,她听见自己嘶吼的声音,悲哀,求救,可仿佛被淹没在了人声嘈杂的空气里,那么无力。
“……求求你们……谁来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