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回玉颜不及寒鸦色,死后犹有死亡来(1 / 1)

清平馆,东跨院。

“不,并不是宇鲸咖啡的问题。”华练看着被摊在地板上一排的清平馆众人,反驳了拉斐尔的怀疑,“宇鲸你知道,是一种非常常见的,生活在我们星系的宇宙浮游生物,它们杂食,经常吞吃一大片农田,一整个小镇,然后消化掉里面的动物和人,拉出来新的农田和小镇。宇鲸咖啡的咖啡豆就是这么出来的。不光是咖啡豆,茶叶也是一样。除了名贵难得,没什么稀奇的。宇鲸本身又非常脆弱,被我们这边的人造光线一照就会死,根本不可能构成这种威胁,更别提放倒一个黑衣主教。”

“他们睡着了。”伊苏利尔检查完所有人的症状之后,说道。

“睡着了?”华练和陈辉卿对视一眼,然后华练的脸色立即发青,“糟了——青婀——”因为理想的塔罗牌上的记忆来自青婀,而青婀——是青鸟啊!

“麻烦了。”陈辉卿难得有一句表示情绪的话语,也头一次开口说出这三个字来,他想了想,转向华练和拉斐尔,“我得亲自去。”

陈辉卿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正站在河畔,正午的老桥头空无一人,而远处传来人群的嘈杂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顺着嘈杂声的方向,来到了一处广场,环顾广场周围,最终将视线落在了火刑柱上绑着的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身上,显然,则是一场火刑,身旁的人兴奋地咒骂着那个女人,说她是女魔头,女巫,吃人的妖妇,行刑人手中的火把则尚未点燃,只等着主刑人的命令——他置身的这个梦境的背景,就是如此,属于黑暗时代末期,光明即将到来的那个时候。

要知道黎明前的黑暗,更为黑沉,就像垂死挣扎的野兽,尚有回光返照的最后一扑。

陈辉卿最不喜欢这个时代,蒙昧,耻辱,战祸,混乱,因此他也丝毫不记得,柱子上绑着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正如那个时代莫名其妙就被烧死的可怜女人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骨灰都被吹散在垃圾堆旁。

显然,清平馆一票人莫名其妙的睡了,进入这个梦境,就说明这场火刑,对于做梦的人来说,是一段刻骨铭心,并且时常午夜梦回的记忆。

陈辉卿停住脚步,他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显然做梦人心情很糟糕,并且心绪纷乱,连带着梦境的视野,也有些模糊不清,陈辉卿甚至能看到教堂的尖顶与天际交汇的地方,有崩裂的缝隙,一些污羽鸠想要挤入缝隙中,吞饮人血。

与梵境能穿越虫洞和时空罅隙来吃人吞岛的宇鲸一样,污羽鸠也是梦境的接缝处徘徊的生物,能够自由地穿梭于梦境之中,利用做梦人的心神不宁,散播令人不快的记忆和噩梦片段。

陈辉卿从各种意义来说,是这种梦境梦魇生物的克星,所以他只是看了一眼那个方向,那些争先恐后的污羽鸠,就老实了很多。

那条缝隙正对的视野的下方,便是主刑人和观刑台。

陈辉卿在观刑台上找到了美第奇家族的人、一些政要名媛,还有一个此时此刻也躺在清平馆东跨院的人。

不死黑衣主教弗朗兹·赛渥留。

一个出生于14世纪,并且一直活到了今天的,无法死去的人类。

行刑人手里的火把被点燃,而后挨到了柴火堆上,火焰混着热油很快吞卷了整个柴火堆,将那个女人点成了一团火球。

一只手蒙住了陈辉卿的眼睛,熟悉的气味和柔软的身体靠在他的脊背,蓝紫色的半透明的雾气将他和身后的华练遮蔽在了私密的小小宇宙之中。

这样就没有人看见他的不忍,也不会有人指责他是女巫的同伙和帮凶——所有面对火刑不忍心或者不敢看下去的人,都会成为下一次被执行火刑的人,这个定律,仅仅对权贵无效。陈辉卿在这个梦里,可不是什么权贵,只是个路过的人。

“咱们的黑衣主教,他的手指快要嵌入乌木扶手了。”华练捂着不忍心的陈辉卿,饶有兴味地欣赏着黑衣主教面上平静无波的自然和手上宁可让木刺扎入指腹来缓解心头绞痛的挣扎。

陈辉卿没回答,只是偏了偏头,表示他的疑问。

“从前我听人八卦过,说著名的不死主教赛渥留曾经有个年少时的恋人艾丝美拉达,是个著名的美人,也是个植物学家和草药师,尽管这个身份在那个时候,应该叫做女巫。”华练解释道,“你猜猜,这个烧的八分熟的女人,会不会是那个艾丝美拉达呢。”

话音一落,华练那半透明宇宙外的情景又发生了变化,从执行火刑的广场,到一座满地都是无法处理的,流出脓血的垂死病患和尸体的死城。

视野所及之内只有将死和已经死去的人,距离他们最近的,戴着鸟喙面具,正是传统的医生的扮相。连医生都不能幸免于难的全城范围的死亡——华练放开了陈辉卿,吐出三个字:“黑死病。”

“活人。”陈辉卿指着远处渐渐走近的一个人影。

华练耸耸肩膀:“你看那酷炫狂拽的步伐,就应该猜到了,是赛渥留啊。”

黑衣主教大步走过来,在尸体之中寻找着什么,终于,他找到了他所要找的那个人,一个已经满是脓血污秽的尸体,一个即便是死了,也依旧十分美貌的女人。

火刑柱上的女人。

艾丝美拉达。

“啊,一辉,你来迟了一步。”华练耸肩。

情景再度变换。令人窒息的绝望死城被漂亮的海面和港口取代,满是酒臭味道的甲板上,水手们正在搬运货物,狭长快捷的刚朵拉飞驰穿梭,将那些来自新大陆的烟草、远东的首饰珠宝,货物化整为零,贩售到水城的千家万户。

一位水手的漂亮妻子得到了远归的丈夫的礼物,一枚漂亮的戒指。满心欢喜的妻子告别忙碌的丈夫,转过巷子,走过小桥,想要回家去打点晚餐,她还没有走出华练与陈辉卿的视线,就被迎面而来的一个小贼刺中了咽喉,连一声呼救也来不及,就被夺走了手上的戒指。码头的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船出色的货物上,没有人注意身后一条河道的距离,一个年轻美貌的妻子,被人杀死。

迟来一步的教士猛地收住脚,看着那漂亮的女人捂着满是鲜血的脖颈,掉入河道之中,她的丈夫还在不远处与同僚吹嘘,与妓女调情,丝毫没有留意自己的妻子已经命丧黄泉。教士寒霜结冻的脸上,仿佛裂开了一道穿越时光的裂痕,他旋黑的眸光里满是绝望和不敢置信——他竟再一次错过,无法拯救,她的死亡。

情景不断变换,从文艺复兴时期的码头来到充满神秘色彩的殖民地,从大航海时代的没落,来到了二战时期埃塞尔比亚沙漠小镇的战场——无论是水手的妻子,还是战地的护士,美丽的艾丝美拉达总是红颜薄命,而不死主教永远来不及挽救他最想挽救的死亡。

梦境已经逐渐无法承受这时光的流转和绝望的不甘,逐渐露出无数的缝隙,污羽鸠争先恐后地飞出来,而眼前的这场景里,显出了两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一道蓝紫,当然是华练的亚空间,一道青白,则是利白萨的海神领域。

华练隔着黑衣主教和艾丝美拉达最后的一次对话,对清平馆众人挥了挥手。

与此同时,艾丝美拉达喊出了最后一句,对黑衣主教说的话,至此以后,直到死亡,直到数次死亡,无尽的轮回,她也没能再次跟昔日的少年,再说一次。

最后的一句话,像是哭泣一样,从艾丝美拉达的红唇中燃烧而出,灼热地炙烤着黑衣主教彼时尚且年轻的心脏:“去爱你的上帝吧!无论他是否回应你!但我回应你!所以我诅咒你永远都赶不上你真实的心意!得不到你最想要的东西!”

是的,也许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左右人的命运,这少女的诅咒最终应验,黑衣主教永生不死,每一次,都要眼睁睁看着他昔日的爱人死亡,永无休止。

他的上帝回应了他。

在那场火刑之后,他跪在教堂里,默默祈祷,愿上帝赐予他痛苦以赎罪,以抵偿他为了一时的权柄,在火刑台前抛弃了他珍爱的人,那痛苦必将持久,不能挽回,得不到宽容和原谅,永无休止。

“一整个宇宙,就为了换一颗红豆。”华练又开始背歌词。

陈辉卿极其难得地叹了一口气,动了动食指和中指:“醒来吧。”

黑衣主教付了昂贵的宇鲸咖啡的钱,收好他的理想的塔罗牌,对提供记忆片段的青婀表示了完全感受不到谢意反而感受到了寒意的感谢,之后以那种大鸟一样的步子,离开了清平馆众人的视线。

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场真实梦境,又或者,他拥有足够冰冷的外客,来掩饰冰山下奔涌的潮水。

青婀捂着脸靠在今昭的肩头:“早知道这情圣这么可怜就不那么用力吐槽了。”

今昭也觉得心头起伏不定没办法安神:“受不了了我也要喝个宇鲸咖啡定定神。”

陈辉卿见大家都妥妥当当地醒来,也就端了一杯宇鲸咖啡,打算回去一边工作一边品尝,倒是华练,本来想要跟利白萨说点儿事情,却被陈辉卿难得一见的强硬和固执,拖回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那边房间里传出华练的尖叫:“别压我的头发——”

清平馆众人无语扶额。

晚饭时分,情圣主教的话题还在继续,一盆加了很多酸浆果和香茅草的炖牛肚和蘸酱面包被瓜分一空,烤的稍微有点焦糊的长棍面包切成斜片,上面堆着白酱、罗勒碎和西红柿块儿,足量的斜管面里外都粘满了番茄酱和羊奶芝士,切得碎碎的牛肉因此获得了开胃的酸甜和浓香,被埋在斜管面的最下面。

异域特色的晚餐,刀叉清脆碰着瓷盘的声音和柠檬苏打呲呲的气泡,让经历了一次摧心肝的悲催罗圈儿梦境的清平馆众人恢复了元阳活气儿,能够比较心平气和地八卦的角度来讨论这件事情了。

“你说现在他还爱着艾丝美拉达吗?”蔓蓝问。

“不知道,不过少女的诅咒依然生效啊,他还是得不到他最想要的东西。”老元颇为怜悯地说。

“什么啊?”蔓蓝一头雾水,“他不是这会儿了还想着跟那个艾丝美拉达破镜重圆吧。”

老元捏了捏蔓蓝的脸:“不,他现在最想要的东西应该不是艾丝美拉达,而是他自己的死亡。”

华练捧着心口:“那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结果还发芽被炒掉吃了啊阿啊啊啊。”

“够了阿姐,你再唱我就要讨厌梁静茹了。”玉卮开口。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希望自己不得好死,赶紧死去吧。”老宋叹气。

话音一落,餐桌上又肃静下来,人人都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以及这句话意思之外透漏出的那种宿命层面的绝望。

也许对于精灵或者吸血鬼等神鬼生物,青春不死是一种力量的延续和上升,是更好的生活的基础和保证,但对于无法死去却又不能抗争命运,不能抗争疾病和痛楚的不死人类来说,最后唯一的希望已经不是所谓的梦想理想,而是一次彻头彻尾不掺假不能重来不能复位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