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说了!我是绝不会回去的!我是郗家的人!绝不会离开他一步,哪怕是骸骨!”
妇人尖利的声音,伴随倾泼的茶汤,扬在对面几位亲戚的脸上。
“好,好,你行!”那几人勃然大怒,起身甩手便走。
屋子里又只剩下那妇人一人,本该妆容精致的脸上,被泪水冲成斑斓沟壑,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猛地一推,将案几整个掀翻,乒乒乓乓之声引来一位侍女,怯生生地问:“夫人,您……”
“滚!你给我滚!你们都滚到那个小贱人身边去吧!”妇人大喊着,一个茶壶擦着侍女的脑皮儿飞过,吓得侍女连忙跑了出去。
妇人看了看一地的狼藉,又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终于忍不住伏在地上,放声大哭。
贝帘一动,那声音叮铃悦耳,妇人却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可怕的声音,猛地抬头,眸且含悲含怨地看着来人。
来人一袭素衣套裙,半点环佩也无,只是颈间细细一根红线,不知吊着何物,顺着那细细的脖颈瞧上去,一张脸平静无波,带着些许难以接近的清冷之气,一双眼睛缓缓扫过妇人,妇人惊恐万状地看着来人:“他……他……”
“他不行了。”
“哇——”妇人突然吐出一口血,喷在了来人的裙角,再抬头,依旧看着来人以一贯悲悯可怜的眼神看着自己,那妇人猛地爆发,抓着那来人的裙摆:“贱人!贱人!我要你陪葬!陪葬啊!”
“就因为他爱我,不爱你么?还是你也想得到这个陪葬的资格?”来人的声音十分平静,似乎将要死去的那人,也并非她与这妇人的郎君。
这人当然是玉卮。
作为娇花不老,在郗家内宅以专宠二十年,被郗超赞为红颜知己,胭脂丈夫的陈家女郎玉卮,在郗超的最后时刻,自然也是守着的,只是今日一直沉疴不醒的郗超突然起身,换衣唤饭,甚至唤了族中长辈,兄弟堂亲,还有他的结发妻子。
“你来了。”沉重的病并未减损郗嘉宾的风仪,反而令他清癯灼人,尤其一双寒眸,似乎能望穿人心。
周马头呆呆地看着郗超就着食盒在吃东西,且不是软烂之物,而是一碗黄粥配了苞肉,还有一块儿髓饼。
苞肉髓饼是郗超最爱之物。
彼时桓温帐下,时有煎熬辗转于军报政务之事,桓温不讲究吃穿,府中厨子也简慢不熟,郗超不惯那些浓油赤酱,便从自家带去苞肉与髓饼,久放不坏。
那苞肉是以菜蔬米谷外衣为皮,里面的肉被作料喂足后,打粉蒸熟,做细条塞入外衣之中,如喜新鲜美味,可以葵艾之衣包裹,若想要放的久,便要塞入谷梗之类,玉卮后来用了清平馆的做法,以腌制好的肉塞入掏空成管的秋葵,一同蒸熟,肉有清香,秋葵也饱含肉质油脂,更有滋味。此后葵苞肉便是郗家名菜。
髓饼是以羊骨骨髓和面、蜜成饼,盘成螺旋后压均匀,入炉烤制,饼有肥美之香,又层次分明酥烂,天然就有肉香,哪怕就着几筷子马兰头也能欣然入口。
家常味道,总有爱人心意,便是不够极致,也有贴心贴肺的温暖。这些是郗超在笔扫兵戈,帛传夜血的谋略生涯里,一盏身畔橘红。
自去年一病,郗超再也未动这些腥腻。
周马头突然觉得,今日这食,这便是大限之前的回光了。
“……子嗣之事已经妥当,入你名下,盼你好生教养,凡事多请教族中老人;若我父悲恸至伤身,你且让他打开我的书箱,内有我与桓公书信,想来足可以让他后悔我怎么不死的更早;内宅之人,可自愿遣散,不愿离去者,除玉儿,都送去族庙念佛;至于玉儿,她愿留则为你亲妹,愿走则送她回清平君处。旁的无事,你可以走了。”郗超三言两语交代完,又拿起髓饼咬了起来。
整间屋子里散发着髓饼那微微有一点儿膻的肉香和油足之气,面粉被烤过有种诱人的暖香,令这冬日湿寒都减退不少。郗超清雅地箸饼,咀嚼之间偶尔有细小的擦擦声。那一声声响在周马头的耳朵里,竟如噬心一般难以忍受。
她猛地起身:“别吃了!”
郗超不语,兀自仔细地咬着饼缘一片脆衣。
周马头全身发抖,她突然觉得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那些家族营生,那些内宅龌龊,原来都是他不要的,他不在意的。
他根本不在乎那些铺子的收入,也不在乎她杀光了他的子嗣。
他看她,似乎是在看一个故事里的,悲情人物。
郗超淡淡看她一眼:“你可以走了。”
周马头再也按耐不住,第几千次地哭腔质问:“我到底何处不好,你如此待我!”
郗超眸中流露出不耐:“非你不好,只我不愿。”
周马头被这一句“不愿”刺激得一个激灵,顿时萎顿在地,连站也站不起来。
“我族族俗,人入棺之前,口含白果,须得发妻亲手准备,你去吧,我的时间不多了。”郗超随意地挥了挥手,“扶下去。”
“诺。”两个侍女架起软绵绵昏沉沉的周马头,将她带了出去。
玉卮淡淡地瞥了一眼周马头的背影,那背影佝偻如老妇,带着几许市井之人才有的憔悴瑟缩。也许这一刻她能明白了,一个人的付出再多,也要看另外一个人愿不愿意要。
“玉儿,你总是不会老。”郗超的声音在这光线不足的帷帐内,也显得晦涩不明。
玉卮转过身,微微一笑:“你当知道,我如何不会老。”
郗超干咳一声,也莞尔:“原来你还是怨我的。”
玉卮摇头:“这也不怪你,你本就不是他,你只是郗超,你做的是你应该做的事情——也许当你也能同他一样,你便不会,然而你终究要生老病死的。我分不清过,但我现在分得清。”
郗超抬头看了看幔帐顶悬着的如意袋:“是啊,无论神思博广,终究皮囊所缚。”
“其实,神思也未见多么博广——未曾足履天下,何以为谈?”玉卮坐了下来,她当然知道,连世界都没见过,谈什么世界观,然而这对郗超来说,太过苛刻了,他已经是他这个时代的翘楚,如果玉卮真的是这个时代的女子,应该会死心塌地,正如周马头。
可惜她不是。
她甚至不是小说里那些穿越者,那些穿越者受到时代的限制,同样有不可避免的一叶障目,她已经打破了时代的界限。
“若我来世,也会成为你那样的人,就好了。”郗超莞尔,半晌,他眯起眼睛,看着玉卮,“你会随我而去,但并非真的随我而去,是吧。”
玉卮笑了,这个人临死,还是如此聪明敏锐。
“正如你从前同我合欢,但并非真的同我合欢,是吧。”
玉卮一愣。
郗超自嘲地拍了拍心口:“没关系,能得你似我幕僚助我良多,我已然满足。”他将吃食放在一旁,用湿绢浣手,净面,而后躺好,拉上被子,阖上眼睛,“若我有来生,希望一生轻盈如风,过尽山川,再也不要与你,你的同类,相见。”
一律清风在静室诡谲吹开,玉卮看着郗超嘴角挂着极其浅淡的微笑,道了一句:“你赢了。”
最后这一句话是如此违心,又是如此诛心,偏偏必定矛盾,永不发生。
临死前扮演的悲情英雄,总是令人难忘的。
“临死都要刷存在感……我说我怎么觉得偏偏挑了那个时候告诉我初八玉的事情……去投胎和转世回来……都要刷一发存在感的男人……真是讨厌。”
玉卮捂住脸,有晶莹液体从她的指缝之中流出,蜿蜒入袖。
人非草木,数载同进同出,就算是假凤虚凰,那扶持相处亦有感情,何况郗超是那么像那个人。
仿佛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人甘心就死,那明明是同一张脸!
无数的熟悉的记忆伴随着那张与朱能垣一模一样的脸扑面而来,每一帧都有别样意味,譬如西湖畔天兔为祸,他们一起走过夜阑苏堤六桥,那是他们第一次有那么多的单独相处;譬如厨房里那些刷不完的螃蟹,那段时间几乎每一天她都在厨房里听着螃蟹吐泡泡的啵啵声,而一旁的厨子,慢慢地搅合着一锅汤头;譬如学校宿舍里那一次红衣女鬼,他亮出了鲜少见人的海月山河图扇,她才知道原来那扇子算是他的武器,风雅骚包;譬如那次做文蛤,那些话而今想起,充满暧昧情愫——她当时恼羞极了,可偏偏没有怒——她怎么早不顿悟这些心事呢?
玉卮摸了摸颈间红绳,那根红绳坠着初八玉。
是啊,那次她忘了戴,然后失去了情缘。
现在她把情缘找回来了。
幸好,之于郗超,她将永负,之于朱能垣,一切都还来得及。
很抱歉,郗嘉宾,虽然你们很像,虽然你们都是专情的温雅的聪明的甚至腹黑的——但是,终究不同。
你待我虽好,但我在你身边,却是陈女郎,我只有在他身边,才是玉卮。
幸好,这场磨人的戏,终究散了。
这院子里的人的种种苦难,终于都可以结束了。
你的挣扎,我的演技,她的痴心——都可以结束了。
郗超久病,后事早已安排妥当,玉卮掌管内院多年,一切进行的有条不紊,虽然临死前郗超吩咐了周马头几件事情,周马头却完全插不上手,就连郗超的父亲,也完全如郗超所料,保皇派的老人家一见到儿子与逆贼桓温之间的书信,便气的破口大骂,大叫“死得好!死得好!”
郗超的影子,死后依然操控着这个渐渐衰微的家族。
周马头突觉惊悚,郗超长于谋略,但之前极少关注内宅,可自从玉卮进门,就连整个郗家都以郗超的谋划为筹,玉卮为持筹验算之人,两人合力,竟然从未再有郗十那种羞耻之事。
不——她不愿意承认——就连他死后这个家也按照他的意志在运转——他不能把死后的事情也算计出来——
“周马头。”
玉卮的声音突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身后。
周马头吓得一颤,猛地回过身来。
玉卮已经换了一身衣服,颇为奇诡,尤其是那似裙装的下衣,竟然还露着小腿,她的手里拉着一个奇怪的箱子,带着一顶奇怪的帽子,穿着一双奇怪的鞋子。
“我要走了,来跟你说再见。尽管我不喜欢你,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其实郗超的死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我呢,懒得告诉你,不要被那些内宅侍女姬妾挑唆,好在这次放出去一批,你就顺手清理后院吧。唉,我也不知道特地来跟你说这个干什么,你姑且就当做,我是来炫耀的好了。”玉卮挥挥手,浮空之中,似乎有波纹涌动,一个小石子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掉在地上,玉卮跨过那石头子儿,竟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周马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翌日丧仪,有风如鬼哭,侍女惶惶来报,说陈家女郎玉卮,悬梁自尽,留书一封,以殉郗郎之情。
周马头只觉得浑身发冷,她手中那一盒白果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开去,一只白果碰到她的脚尖,酥嫩的白衣轻轻碎裂,露出空空如也的内力。
这些白果本来就不是果,而是细面炸的点心,里面有绵糖乳蜜,还有鸡子白,用猪油炸过,外表圆满,内里空虚。
外表圆满,内里空虚。
周马头看着那碎了的白果,仿佛听见了白果碎裂的声音,有什么似乎在身体里也跟着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