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梦境。
那一开口便得罪人的春水楼楼主说过,梦境叫做六合,亦是一片天地寰宇,存于人心,生于人欲。
若这一片梦境是欲,他要该如何倾诉,这天地的亘古斑驳,永生寂寞。
从他记事起,他便时不时会做这个梦。
梦里沙砾如海,与那碧色苍天相连之处,有一片小小绿洲,似乎怎么走,也走不到那里去。
在这梦里,他一直在奔向那片绿洲,可多少年过去,从未抵达。
年幼时懵懂无知,在这孤独梦里啼哭,年少时满腹心事,在这孤独梦里倾诉,年青时苦心经营,在这孤独梦里疗伤。
他曾探究这梦境是否另有玄机,然而除了那片未知的绿洲,便只有碧海金沙,苍茫无际。他也曾请出能释梦探幽的春水楼楼主解梦,却被告知他梦境晦暗,内含玄机,并非萃梦师能够足履迹及。他甚至钻研佛道玄学,皈依大师神祇,只求一个答案,却佛无应,道无回,玄机不破,神秘无极。
于是这孤独梦境,这遥远绿洲,便好像一年之中的雨,不知所期,他怕,他盼,他爱,他怨,他驰往他好奇。
而今这绿洲,竟然近在眼前,他已经看见野野芳草,树木葱茏,有泉水叮咚之声,仿佛在召唤一个沙漠中的行者干涸的心灵。
他无法抵挡这种诱惑。
穿过绿意枝头,穿过藤萝幽幽,在二十多年后梦中郁郁独行之后,他终于抵达这片绿洲,掬起了一捧清澈沁凉的泉水。
泉,地精山秀之水,益五脏,清肺胃,生津止渴,涤魂濯魄。
这泉水之甘美,胜过人间佳酿,清而不寡,凉而不冰,冽而醇美,甜而舒明。
一瞬间无数次梦里彻骨的孤独都在这一捧泉水里洗去,名满三吾的郗嘉宾,在这一刻泪流满面。
忽而有笃笃之声传来,郗超循声望去,却是一位素衣好女,着木屐捧瓶而来,见了泉水边的郗超,淡淡莞尔:“你来了。”
那神情语气,仿佛这绿洲从未神秘,不过是郗超日日所归之地,便如他的卧房他的床榻他的案几,亲切随意,而这女子也如此亲切熟悉,宛若他的妻。
恍惚间郗超觉得,他的妻子便是如此,清心玉映,腰如折柳,眉目间流转着一股骄傲,似乎这世间非所愿者绝不俯就,为所愿者,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
便如这泉水,看似温柔宽容,实则不容一丝尘埃,清澈见底,色净苔鲜,石激云悬。
又恍惚间,那女子宽衣入睡,用陶土瓶子取水濯发,回头神态天然:“帮我挽一挽,我不想皂液沾在头发里。”
郗超被那声音诱惑,步入水中,掬起那头长发,手腕翻转,挽在鬓间,却不知为何见她神色淡然,心中却有娇嗔抱怨——这呆子,挽个头发跟挽缰绳一样大力——我又不是你的马。
郗超不仅莞尔,这丫头啊,虽然总是心口不一,但这心口不一却总是这样惹人发笑,有与外表不相符合的娇憨可爱。
这神思一瞬,让郗超微微发愣。
是这样么?是吧,这女子外表有些清高难近,心思却活泼俏辣——她原本是这样的吗?他为何知道,这颇有无奈的感觉,为何又如此熟悉?
忽而他低头,发现他的手已经握住了那一折柔柳,那柳枝逶迤石上,泉水被带起一串云雾来。
似乎原本就该如此。
于是那绿洲之心,美人如泉,良人如竹,有泉暖暖津流竹树,脉乱山川,扣玉声声婉转叮铃,含风阵阵吟哦不散。于是太液并归池上,云阳薄出青虹,潺潺湲湲,那旅人终是归去所归,融入那神秘而为所期盼的绿洲之中。
原本就该如此。
晨曦之中,郗超睁开眼睛,第一次,他埋怨这梦境,太早醒。
“你醒了。”有人声如泉,清澈入耳。
背对他妆镜的女子转头,淡淡莞尔,又补了一句:“你今日醒的晚。”
正是那梦中女子。
玉卮。
陈家嫡女,他的贵妾。
郗超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还好只是梦,还好不是梦。
这边厢郗超神思已经百转千回,那边厢玉卮有些烦闷,虽然梦里施展春水楼楼主云弥之那厮教导的幻术,但毕竟还需在六合之中身体接触,耳鬓厮磨。
按照清平馆众人努力安利的说法,做梦嘛,不妨奔放一点,尤其郗超也好,厨子也罢,外表气度性格都是按照玉卮的理想型打版造的一样,论起来玉卮不吃亏,可昨夜洞房花烛,今日一早,她心里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如果那不是梦,如果那是真的,如果那是——这一场春色梦幻后,玉卮猛然惊觉,她竟然后悔,后悔这一幕竟然不是在那种情况——那种情况——两情相悦!
竟然是郗超,不是朱能垣,不是——大风之神南乔!
“你,还好吧?”郗超已经恢复神智,语意温柔。
玉卮心头发苦,他到底不是那人,若是那人,此刻必定笑吟吟优雅剥开衣襟:“你还好吧?我可还没好呢。”
啪。
玉卮将梳子扣在了梳妆台前,眼睛一眯,气势很足,她刚要开口,却听外屋侍婢柔柔来报,提醒玉卮,前去给正室周马头行礼了。
不提还好,一提这档子宅斗的破事儿,玉卮更是心火窜窜,燎得人类之中腹黑的翘楚郗超心里都有些发毛——缘何好端端美娇娇,一夜春宵,醒来后竟是一身杀气?
“主子,上头那命令,您得快些动身,这一路是老样子,还是带着这一位?”贴身侍奉的僮儿。
郗超沉吟一下,突然一笑,风流显尽:“上头不同,我们自然也不一样了。”
僮儿瞧着那笑意,突然觉得周身发寒,司马家又有谁,要跟着倒霉了?
对于目前这个境况,玉卮还是很熟悉的。
郗超虽然不好渔色,可也不是真的出了家,亲朋好友瞧他数年无子,自然会送他爱妾美姬,因此如是围观者亦有几近十人,唯独一人端坐,容颜美艳,神态张扬,横眉冷眼瞧着玉卮,正是郗超正室,周马头。身后美人侍奉,做妾打扮,一脸泪妆,皎皎欲泣。
没头脑和不高兴。
这是玉卮给郗超的正妻和最有地位的妾的评价。
而后转头再看,扮相玲珑富贵者两人,一人妩媚,眉目勾魂,一人清秀,眼神无辜。
狐狸精和绿茶婊。
玉卮懒得应付,本想移步一旁,让幺蛾子登场,可一股子若有似无的气息却止住她的怠慢懒散。那股子气息带着一种特殊的迷幻之意,那种迷幻气息,玉卮十分熟悉,毕竟最近伺候清平馆诸位的,是六合来的仆役,而时常与他们把酒言欢的,是六合最神奇的生物之一乘黄。
郗超的内宅里,怎么会有六合生物的气息?难道这里哪一位也是同道中人?
玉卮的眸光扫过一众各色女子,她混八荒界也有这么多年,又师从最强女神西王母多年,总不至于瞧不出人与妖。
这些没头脑不高兴狐狸精绿茶婊,都是如假包换的人类女子,而且还很有两个印堂发黑,估计活不太长了。
那这种神异的六合气息是从何而来的?
现在的郗超可不是以前的郗超,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嗯,也就顺便把风神大人给交代了。
“大胆!还不行礼奉茶!”周马头一声令玉卮回魂。
玉卮嘴角一歪,这一位倒是个好相处的,什么都摆在脸上。她虽然不愿给一个区区人类的骄纵女子行礼,可想想厨子的安危,不过就是个礼么。
摸了摸鬓间的檀木凤凰,玉卮盈盈拜下,眼波一转,便有大风骤起,吹得人仰裙飞,钗横鬓乱。
玉卮本来打算趁着这时候把这个礼混过去,然而风迷人眼的一瞬间,玉卮愕然发现,她面前的周马头,腹内竟有什么蠢蠢欲动!
那绝不是一个孩子!
“阿姐!”玉卮退了一步叫道。
一个白影闪现,周围风也好人也罢,统统定格,时间在这个时候凝固。
陈辉卿转脸看了看玉卮,蛇精华练从他的襟口里滑出来,落在地上,盯着周马头看了半晌,叹了一口气:“晚了。”
玉卮皱眉,指着周马头:“那到底是什么?”以她看来,周马头腹中有一个黑影在蠕动,黑影周围还有一些白影,丝丝缕缕,不知为何。
陈辉卿抬起手,动了动指头,周马头的腹部突然变得透明可见,肌理血脉,生机勃勃,而那团黑影,竟然是一只吐丝的蜘蛛!那蜘蛛没有眼睛,兀自吐丝结网,那网紧紧缠绕着周马头的五脏六腑,好像一层白色的蝉衣。
“爱欲不得,贪念执着,谓之痴心。其实痴心不过是一种生物的谐音罢了。”华练咝咝盘到陈辉卿的肩头,“魑魅魍魉之魑,于六合之中,是一种魔性的动物,以人的情缘为食,叫做魑心。其实这种生物差不多每个人身体里都曾寄宿过一两只,每当你想起自己的情缘为之伤感,那种心脏揪紧的感觉,便是魑心的网缚住了你的心,只是有人懂得放手,因此自己的心获得自由,有人偏偏愈加执念,便养肥了魑心,最终不过是作茧自缚,心思缠绕到窒息病死。”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不过是一种魔虫的食料,苦了自己,滋养了它。
到头来不肯放弃的,究竟是求之不得的情缘,还是不甘心的自己?
“这是没办法的,六合之中的生物,多涉神思,这就像哪怕科技发达的新纪元里,精神类疾病也多半无解,魑心无法祛除,除非她自己懂得饶恕自己。”华练怜悯地看了看玉卮,“这女人养得蜘蛛比孩子还大,蛛丝有毒,束缚自己的同时,也会伤害对方,所以郗超这辈子,都别想有孩子了。这份压力,以后只怕你也要承受。啧啧,二十年,难道你对厨子是真爱?”
“我……不知。”玉卮突然这样回答,“阿姐,我委实不知。”
华练愕然看着玉卮,半晌,吐着舌头钻进自己的“被窝”:“罢了罢了,你们小儿女情态,谈个恋爱五百年,算个毛线。我只与你说,他的事儿你瞧着乐呵呵的那叫哥们,他的事儿你瞧着眼泪汪汪的比大姨妈还疼,那才叫奸情!”
瞧着华练和她的“被窝”扬长而去,玉卮苦笑一下,又微微有些怜悯地看了看周马头,这位在郗超死后不愿改嫁,只求死能同穴的女子,也许是这个院子里,此时此刻所有的女子之中,对郗超,最为真心之人。
因为这份真心,玉卮不会再去计较可以预见她带来的那些刁难与烦忧。
我付出一天时间去保护一个人,而你,付出的却是一生。
有风从山间吹过,潭边大石上,华练赤脚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潭水涟漪之中冒出头来的陈辉卿。从玉卮哪里回来,陈辉卿便停在了这潭水旁,反反复复,上上下下,时而深入水中,时而露出水面。
这潭水并非寻常的山间潭泉,而是云上九野的桃花潭,月亮之母常曦在这潭水里为她的十二个女儿洗澡,因此这潭水据说有一种神力,能作用于六合,涤荡去六合的神异,打个比方,像是周马头那种情况,给这潭水灌一壶,也就好了。不过以人类的体质,这一壶下去,小命也就没了。
陈辉卿自然不会死,否则也不能在这水池里折腾了半个时辰。
“莫非,你也想洗去你的痴心么?”华练看着陈辉卿终于从水里出来,躺在岸边的银沙上大口喘气。她难得没有一丝表情,因此本就不擅长读懂人心的陈辉卿,更是揣摸不到她此时此刻的心意。
没有表情的华练,其实看上去有点难以接近,带着一种抽刀拍面的凛冽,和高高在上的俾睨。
“可惜这世间那些规矩,那些所谓的物理定律,对我们俩是不适用的。”华练微微抬起下巴,“尽管我多希望,我并不是我俩之中的一人。”
这话说得更为复杂而饱有深意,陈辉卿一脸茫然,偏着头看着华练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希望你是你自己。
“太过自由,便令人惶恐。”华练回答。
“我不明白,我没有魑心么?”陈辉卿的回应,与华练的话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华练微微动了动嘴角:“你没有,我也没有,只有我们,没有,也不能有。”
“那我白洗了。”陈辉卿甩了甩头,甩掉头发上的水,他深吸一口气,便有暖黄光晕笼在周身,蒸腾掉身上的水汽。
“啥?”华练也茫然了。
“我以为我有毒。”陈辉卿回答。
“……”华练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家伙说的是,那魑心蛛丝有毒,束缚自己,也伤害对方,所以郗超没有子嗣。
“噗哈哈哈哈哈哈——”华练忍不住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她就笑不出来了,最后,她甚至转过身,仰头望着永远万里无云的九野天际。
情深不寿。
这话,对于存在于规律之外的他们,是否适用?
良久,华练转过脸来,笑眯眯地舔了舔嘴唇:“卿卿,天气如此之好,比如你我来一发野合?”
陈辉卿定定地看着华练眼角,咧嘴,笑,干脆地回答:“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