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河水滟滟,天家之女笑吟吟地看着朱能垣,发出诛心之问。
比起玉卮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朱能垣倒是淡定非常,深色纹丝不动,只是一笑:“喔?”
陈苍苍也不多说,看了看清平画舫,言下之意,这等机密,还是寻个机密的去处聊。
朱能垣自然没有拒绝,而是敛衣一礼:“陈乔多谢公主援手,既如此,还请公主不嫌陋鄙,移驾楼船。”
会稽长公主点名挑衅陈清平,奈何神厨家里蹲正忙着做肉签,听了玉卮的话,随口道:“就在这里说吧。”
玉卮上下打量了一下陈清平,卷起嘴角:“也好。”
于是,会稽长公主来到画舫之上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情景:
鲛绡垂帘,竹席檀安,周樽汉碗,一派清雅古朴的厨事布置后,是白衣如雪的清冷男子,正素着一双手,用一把尖刀,小心翼翼地剔除紫檀贵案上放着的好几大块儿肉。那些肉显然很是新鲜,不仅有淡淡腥膻,还渗着血,殷红液体顺着那双素白冷指流下,摄人心魄。
这情景换做昨儿那几个狼心狗肺的萧家贵女,只怕早就吓晕过去,然而这位不过刚刚及笄的少女长公主,却是神色如常,只说了一句,便让陈清平的注意力从那些肉赚到了这位公主身上。
长公主说:“这身衣服见陈思王时,清平君就一直穿着,到现在也没有换呢。”
陈清平淡淡地看了会稽长公主一眼,就跟看见了肉的筋膜一样。
筋膜公主也不虚与委蛇,而是泰然自若地坐在了厨事阁对面的榻上,如同在自己宫中一样:“皇兄有一些专司搜集消息的探子,那些轶闻里关于宴饮无不提到清平君这个名号,原本苍苍也如世人一样,觉得这是汉帝御赐的名号,不过有一些世家公子的辞赋之中提到美人,譬如清平君之清贵,譬如阿玉姐姐之端丽秀雅,苍苍便想了,哪有每一代清平君都恰好有那么几个姐妹,恰好有江东周家后人为友,恰好每个嫡亲的妹子名字里都有玉字——除非,原本就是同一群人。”
陈清平平静地将那些肉分成几堆,用不同的作料腌制揉搓,对陈苍苍的话,仿佛充耳不闻——今昭撇嘴,您就绷着吧,事关重大,要是闹出去您就不能混南北朝了,还有那些六合的食材,您不关心才怪!
不管今昭怎么腹诽,陈清平还是淡淡地做着他的肉签,那些兔、鸡、鹅、猪、羊、鹿、獐等动物的肉被揉得筋膜寸断,再嫩没有,便被切成了小丁,混在一起,剁成了肉泥。
长公主看着陈清平刀光灼灼,莞尔一笑:“听上去倒像是皇兄前阵子做的《破甲大阵曲》。”
果然那剁肉的声音时而激越,时而森冷,时而紧张,时而欢腾。
陈清平充耳不闻,剁完肉馅,放好作料,将肉馅塞入肠衣。这些肠衣裹着的肉馅,是香肠的雏形,叫做肉签,便于存放,滋味也丰美,是各世家厨下都会备着的一样越冬之物。蔓蓝收了这些肉签,跟老元一起抬着入库去风。
会稽长公主又说了些事情,无一不是足可证明陈清平是个活了好几百年的老妖怪的有力证据,末了公主叹了一口气,起身,伏拜,大礼:“苍苍深知造化多奇异,清平君必然是异人,苍苍与皇兄之母出身蝶衣谢氏,是萃梦师,因此苍苍对这些神异之事颇有了解,平时也多为皇兄于此道分忧。奈何苍苍已经十七,将于王氏联姻,可苍苍心中有一人,辗转反侧,求之不得,还请清平君相助!苍苍愿以长公主之势,助清平君珍稀食材十车!”
最后一句话出口,陈清平猛地抬头,看了看陈苍苍,说:“公主有话不妨直说。”
这是个颇为老套的故事。
少年公主,手握重权,助其兄长,谋于神异,见多识广,一直颇为看不起那些文弱的世族子弟,因此婚事迟迟不定。去年此时,王家强势相压,公主思量再三,为了让兄长能先稳住这些世族,便毅然决定下嫁。
那是个明媚春日,她与王家嫡次子的婚姻已定,天很暖,她很寒。
那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深谷寒潭,她纵身跃下,一时快意,身为萃梦师的女儿,她知道,梦中坠落,会瞬间醒来。
可是,她没有醒。
她在谷底寒潭,遇见了一个人,那人仿佛风流不羁,却又坚定执着,与那些轻浮的世家子弟全然不同,她无可救药地,陷入一场虚幻的爱慕。
她思慕他,他却不能应,三千界的公主,与六合界的郎君,这是两个世界的阻隔,比人鬼更殊途。
她知道,她也没有奢求,梦里既知身是客,不如一晌贪欢。
她但求一夕之欢,可不知为什么,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梦见他,和梦也新来不做!
她只想再见他一次,亲口求欢,亲耳被拒绝,亲手扼死此心,从此,不做陈苍苍,做会稽长公主。
听见热闹从春水楼杀回来的华练瞧着陈苍苍,很认真地问:“我听说你擅画,能画像么,若有画像,我可以找一流的萃梦师帮你。”
陈苍苍苦笑:“这也是我不甘之处,无论梦中如何刻骨铭心,一旦醒来,那面容就十分模糊。”
“唔,这也正常。”华练摸了摸下巴,“名字生辰什么的,也不知道吧。”
长公主垂头。
乘姬眉头一蹙,捧了渍瓜与梅卤奉上,轻声道了句:“长公主不必太忧心了。”
陈苍苍瞧着这位妩媚的侍婢,温和一笑:“多谢你。”
华练一拍大腿:“算了,舍命陪君子。公主,你安排一下让我们入宫!”
送走了会稽长公主,今昭拖过华练:“华练姐,你不是怕走火入魔,不敢入梦么?”
华练掐了掐今昭的脸蛋儿:“小丫头,这么护着你房东?我不是收了高洋的魂魄么,那魂魄历经凶险,杀人无数,煞气之重怨气之足,无可匹敌,我把他的魂魄,织了一件防弹衣。”
今昭无语。
华练笑嘻嘻地枕着自己的胳膊,望着船的棚顶,蔓蓝在檐上挂了一串的避魂灯,随着水波,叮铃叮铃地响,许久,久得今昭翻着一本志怪小说看到了结尾,才听到华练低低开口:“……不能总也不入梦。”
今昭八卦脸凑到华练跟前:“女神,你还是很在乎房东大人的吧?”
回答她的,只有女神的鼾声。
有会稽长公主引荐,清平馆众人顺顺当当入了宫,建康陈家家主也来拜会,证实了陈清平的确是颍川陈氏的嫡子,清平君这个名号,则是从刘秀那个时候就传下来了,萧家为了几个无脑子女,无辜得罪了一位名士,悔得肠子发青。
且不理会萧家怎么做赔,清平馆众人倒是陪着会稽长公主数次入梦,大家虽然不是职业萃梦师,但好歹也是神鬼,没想到一无所获,华练咬咬牙:“算了,为了公主,老子就欠云淡之一个人情!”
云淡之,本代春水楼楼主,职业,顶尖,萃梦师。
云淡之准备了四五天,才凑齐饮、香、音、符四样。此时是萃梦师的黄金时代,要不是陈苍苍无法画出梦郎样貌,云淡之根本就只需音而已。
“……濯虚梦于东床,表兰心而惠好,晞玄夜以寂衷,望川谷之寒寥,怜庄生之翊迷,有望帝之忧思,山鬼皎皎歌之,子渊缭缭而蹈,我欲告之于六合,祷之于神祇。取饮弱水,求目子君……”
老周并不入梦,因此唱音助梦便由他来完成。
从汉初有了萃梦师这行当以来,长篇大论的华美辞赋,便是令人入梦的魔咒,因此萃梦师无一不是有大才之人,因为他们相信,只有文采精美,辞藻华丽的辞赋,能够敲开六合的大门。
艺术是不分次元的!
今昭听着老周清凉的声音缓缓念着一大堆有意思没意思的东西,很快就没出息的睡着了。
再醒来,是一处山谷,有湖水如璧,草色茅屋,茅屋旁的院子里是一排排的蜂房,无数蜜蜂在山谷百花间忙碌,颇有桃源之景。
今昭醒来时,老元、陈清平、鬼王姬三人都已经到了,只不见华练。陈清平舔着指尖的蜂蜜,一脸狐疑:“这分明是百花蜜……似乎什么地方尝过……不该这么甜……”
梦境里情绪可以无限放大或者缩小,五感亦然,通常情况下情绪与感觉都会弱化,本该很甜的蜂蜜,在六合之中,不会有太多味道,这也是为什么明明物产丰富,六合生物们还十分愿意卖身为奴来三千界混吃喝的缘故。
而此间蜜糖之甜,甚过清平馆苦心收罗的上等蜜酿,陈清平已经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陶瓮,开始搜集蜂蜜。
“这是他的草屋,然无论我来了几次,屋中始终无人。”陈苍苍怅然道。
陈清平淡定搜集蜂蜜,老元站在湖边手舞足蹈:“好多鸳鱼!”
今昭顿时有种不想说认识这俩人的感觉,幸而鬼王姬还颇为敬业,足尖踢了踢门口的青草,微微皱眉:“这里很久没有人住过了。”她顺着草屋墙角一溜儿的看,最终指着草屋,“老元,把这个屋子给我掀开!这屋子底下有什么东西!”
旁人还没说什么,老元已经一抬手,那草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陈旧、破烂、坍塌、腐朽——哗地一声,碧色湖泊中的水冲入了原本是草屋的平地,瞬间湖泊与院子房子连成一条河道,渐渐漫上了蜂房所在的小丘。
“原来如此。”老元打量着站在小丘上放好蜜罐,卷起衣摆裤筒,涉水而来的陈清平,“这房子是个法阵,镇的就是这条河。”
“这应是传说中的翡翠川吧。”鬼王姬看着河水欢快地冲破束缚,流向山谷另一头,“翡翠川是六合与三千的通道,湖水里那些鸳鱼,大概就是趁着体力好的时候,在月夕之节从这草屋下面的细小暗河跑到三千界的。”
“……这是什么意思?”陈苍苍问,她直觉那人之事,于这翡翠长河有关。
“意思是,这里本该是一处通道,连接着梦里与梦醒的世界,你的那位梦郎,如果知道他的房屋下面有这样的法阵,就可以像现在这样,毁屋成河,去到你的世界,与你相见。”鬼王姬解释道。
陈苍苍低头,抿嘴,开口:“无论他是否愿意再见我,我都要竭力一次,再见他。”
“……他是不是穿着一身白衣裳,有一双眼睛,和这河水颜色一样?”今昭努力眨了眨眼睛,“他是被一群穿着奇怪的金色衣服的人带走的,那种金色衣服,像是床单上掏了两个洞当眼睛罩着全身。”
太岁的情报应该不会错,可谁也没有听说过这种奇装异服团体,老元身为年族,通晓历史,鬼王姬出身幽冥,识鬼认魂,都对这群人毫无印象。
“六合之大,是超乎想象的。”老元摸着下巴,“我们定义为六合的这部分,其实只有六合的百分之一不到,这些属于三千界和八荒界联手,能够知悉的范围,超过这个范围,还没有人活着醒来过。总而言之,六合的存在定律和我们不太一样,不过按照我们的常理来判断,一般穿得如此神秘装逼的,都是极端团体,觉得自己长着本事,可以管事儿的那种。之前十巫还没被折腾死的时候,十巫不就有这种爱好么。”
今昭指着河道的方向:“他们是往那个方向走了,要不然,先去看看?”
翡翠川自由自在地流向山谷深处,众人沿着河水,从白日灿烂的山谷入口,走近了草木繁茂,树深林蔽的山谷深处,这里仅有的光线,是鬼王姬的定魂灯和翡翠川天然的翡翠光芒。
又不知走了多久,当陈清平的食材篓子已经放不下那么多的鸳鱼,团鱼,蜂蜜,幻蕈,龙骧等物时,翡翠川终于出了山谷。那是一条碧色瀑布,从山谷断口跌落,飞流直下,仿佛玉屑倾流。
然而,所有的流水在落到那阙深潭的一刻,都被冻结成冰,或者说,被冻结成了巨大的翡翠。本该生机蓬勃,水珠跳袅的瀑下潭水,凝如玉镜。镜面上站着几位红衣男女,那红衣色不相同,或妃或檀,或朱红或绛红。
着妃色衣衫的那位,一抬头看见瀑布边的清平馆诸人,起身一旋,飞掠近前:“诸君不可近前,此路已封。”
“……这是通往三千界的翡翠川吧。”老元探着头看了看,要是没有封路,只要顺着那瀑布的水流落入寒潭之中,游到潭水光亮之处,再出水自然就是三千界的某处湖面——大多数都是云梦泽。“见过这位天使,在下是八荒岁时十二族年族世子元黉,请问这条路发生了什么事情?”
“此路涉大凶异,本已尘封多年,一年前在此留守的天使失踪,法阵势崩,昨日不知缘何,川水终于破阵而出,吾等奉命在此看守。”妃色天使回答。
鬼王姬眼神飘走,她可不是故意的,她本来以为那破房子下面有密道的……
“那守神……一点消息也无?”陈苍苍突然开口。
妃色天使转向会稽长公主:“无。上殿遣出数位高手寻找,都一去无回。”
清平馆众人面面相觑,于六合之中,他们是异邦人,对风土人情,权力分配全然不了解,如果这里的守神天使都束手无策,他们更没有什么办法。
“怎么办?回去吗?”
“不回去还能怎么办啊!”
老元与鬼王姬两厢议论,今昭想了想,对妃色天使大致描述了一下那些金衣人,妃色天使听了以后沉吟不语,良久她才回答:“这位太岁,多谢你的援手,此时恐怕甚为严重,附近也不再安全,如有可能,请各位近日不要再出入此间,以免招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