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齐国,邺城。
金楼玉阙皆萧瑟,翘首的臣工面色古怪,不知喜乐。
温纱软帐内,垂死的帝王拍了拍哀哀哭泣的皇后的手:“别哭了,我还会回来的。只不知,到底有多少人真心盼望,唉,算了,等我下葬,你只瞧着,要是真心悲伤者,鼻红眼热,要是假意嚎哭,杀了就得了。”
话音一落,跪在十步之外的几位宠妃都微微颤抖。
而立之年的皇帝诡笑:“那边那几个,灌了蜡,给我陪葬。这边这几个长得好,那个小薛贵嫔,我只爱那一身皮肉滑腻,不要弄破了,做个美人胡床。”
宠妃们哭求之声不绝,皇后不忍地擦了擦脸:“何必……”
“何必造孽么?不就是几个美人,值什么……也是最后一次了……”皇帝转过头去,望着金钩玉帐,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小蛇精,你来了……”
金乌西沉,齐国开国皇帝高洋在接连几道残忍暴虐的皇令后,带着一脸满足笑意,驾崩。
风起霜寒,齐都邺城郊外别苑之中,桂灿菊芳,暖香铺面,花苑墙头围有重锦,墙下一排银炭香炉幽幽吐香,墙里满地绒毯华毡,一群美貌少女和一位女官打扮的妇人正围着两个华服男子侍宴,乳为樽舌为盏,一派热闹繁荣,而在席另外两位男子,除了身边随侍,再无旁人,也旁若无人地各自饮食,好像对面风月大戏,不过是一群红粉骷髅。
这两位男子,一位少年玉器,容颜俊美但却凛凛肃杀,一位清越冷峻可惜惜字如金。
四人四席,堆满珍馐,唯有单独一案,以玉盘盛着一朵光灿灿的菊花,那菊花大如头,花瓣却纤细如缕,一丝一缕颜色渐浅,或展或弯,十分华美。
一清丽侍婢以口衔起那朵菊花,另一位妩媚侍婢咬下几缕花瓣,哺入坐在主位的华服男子口中。
那华服男子品了品,笑容满面地问:“清平君,这是鱼肉?”
他身边那位男子也就着美人玉手吃了一口,也猜道:“如此内里鲜白如乳,外脆如金,必是鳜鱼肉?”
“这花竟是鱼么。”对面俊美少年也尝了尝,“此花花瓣繁复细柔,必以轻薄利刃极快雕琢,否则便会散掉,清平君的刀工,不输侠客。”
“呵呵,清平君,外金内乳,正是你身边那娇娘子啊!”华服男子大笑,碰到哺餐侍婢,那侍婢不慎将口中食物掉落,顿时神情大变,就要伏地求饶。
呲——
裂帛之声传来,那华服男子突然用剔骨刀插进了那侍妾心窝,热血喷溅,那容貌寻常的华服男子突然露出一抹诡笑,伸出双手接住那些血,反复搓抹:“啊,今日好冷。”而后拭去鲜血,将那尸首随意一推,又歪歪头,示意侍婢奉酒。
那些侍婢在血溅薄衫时脸色也浑然不变,似乎死的不过是一只虫子,而不是她们中的一员。
那俊美少年眉头一皱,面露不耐,那冷峻青年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甚至他身边宠姬,亦是无动于衷。
“清平君果然是好技艺好风度!朕佩服!愿以一诺相许,君可有何心愿难成?”杀人者正是齐国皇帝高洋,这位历史上著名的赤体而奔的皇帝,此时不过是二十几岁的青年,然而面黄发枯,比他身边的长广王高湛看着足足老了十几岁,尤其长广王仪容瑰丽,更衬得高洋其貌不扬。
长广王高湛听了齐皇高洋的话,也附和道:“君是喜爱美女,抑或金银?君身旁这位小姑见血色不变,果有君之风采,不若本王为这小姑添妆,嫁于君为贵妾?”
“长恭以为呢?”高洋大笑着问。
此时恰正少年的高长恭垂下眼睛:“既然寻常花雕是鱼,那么这便必定不是鱼。”
“是豆方。”陈清平回答。
豆方,就是豆腐,去外皮留内里,于冷泉水中去腥气,在水中持一方落刀,大半切丝,底端不断,仍有小半为一方,豆腐切成这样的絮刀,撒粉入油快炸,炸出的豆方便如花朵一样,再浇上杏酱梅卤或者鱼酱之类,便随酱齑味道,外焦里嫩。
献给高家子弟的这道金花玉卵,浇的是鱼酱,鳜鱼熬制成肉糜,加桂花松子,熬成金黄色即可。
“金花易得,这玉卵在何处啊?”高湛瞧着盘中菊花,好奇地问。
陈清平身边那位一直被调戏的侍女抬起头,伸出手来,取一烛,烛火在金花上飞快一燎,那炸豆方受热不住,又渐渐卷曲,看上去就像是那朵半开的菊花彻底绽放,露出花蕊来,蕊珠点点肉色,正像是高门贵子喜欢戴的浅白浅黄的暖玉。
高长恭看了看这些松子,惊道:“这是如何放入豆方中的?”
松子放在花瓣根部,若是炸后放入,容易掉落,若是炸前放入,这些松子和花瓣一样粗细,必然会折断豆方丝儿,除非——
“是从豆方底部以长针飞快推入,豆方饱含水分,针孔很快就会闭合,再看不出。”陈清平解释道。
高洋和高湛还不觉如何,身有武功的高长恭却十分震惊,武功柔比刚难,细比粗难,正如大力士可移山石,但不能用一根绣花针杀人于无形。
高长恭看着陈清平,一拜:“日后若长恭讨教于君,望君不吝赐教。”
陈清平没说什么,他身边那侍女娇笑一声:“高小郎君,无任欢迎。”
那侍女一直低眉顺目,这一笑才发现,她虽然肤色金蜜如梵女胡姬颇为罕见,但因为没看见眉目,高洋高湛也无甚兴趣——得罪了清平君,就是得罪自己的舌头。
这一抬头娇笑,却见这侍女浓妆艳抹,炽烈非常,高洋贵为帝王,尚且心动,高湛身为长广王却没有一国之美可供挥霍,此刻已经眼热。
宴毕酒酣,那齐国皇帝已经半露皇体,与几位侍婢滚做一团,连那三旬妇人也一反宴中女官端庄,咬着头发骑在皇帝身上耸动。高湛虽怀中两女,但一直略带阴沉地扫视周围,瑰丽容颜带了一层妖异。
高长恭年少,对这些粉白戏肉只觉恶心厌恶,便兀自与陈清平讨论能切豆腐丝儿的柔性刀法,陈清平的侍女华练,则有点惊讶地看着皇帝身上的女官。
“这位娇娇小姑,在看什么?”高湛的话音响在肩头。
华练好不惊惧,抬手随意一指:“那陆女官,有三十多岁了吧。”
高湛哼了一声:“不知,大约如是,听说她寡居多年,想必不如小姑子你这样娇嫩了。”
今日来见兰陵王高长恭,果然奇美伟俊,可惜也不是饕餮后人,华练本就有些不耐烦,看着高家这群疯子,更是闹心,这会儿被高湛三言两语说得不耐,便扭头对高湛一笑,灵舌一卷,舔了舔唇角。
美人绮舌本是一番景色,可眼前这位侍女,舌长如手,几乎舔到耳郭,尤其舌尖分叉,嘶嘶作响,吓得高湛一屁股坐在地上,向后爬去。那边高洋瞧见这光景,不惧反笑:“哈哈!好个美人儿!竟是蛇精!”
华练又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从一开始到现在,一动未动,自然也没有开过口。高湛心中警铃大作,又奇又惊,不知是幻是魔,只再不敢靠近华练。
“怕什么?若是蛇精,便杀了,剥皮剔骨,多么快活!”高洋说着,一把推倒那陆女官,扯过长剑,一剑抵住那侍婢的咽喉,对高湛道,“你看这美人儿濒死,且娇且惧,内里更有一番滋味。你何必在意一条美女蛇!”
随后高洋群战酣畅,高湛压花折柳,又唤来几位高家宗室与美人作乐。
高长恭要回去琢磨刀法,便起身告辞,陈清平也觉得没什么事儿了,不如回去,此刻各人各花无暇顾及这两个不合群的家伙,也无人拦阻。
那高洋骑着美人驴纵声大笑,忽而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这是第四十九次了么?你可想解脱?”
举手投足间便夺取人命,洗血琴尸的变态皇帝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一轮,血色沉沉,顺着那声音的方向,看见了对他回眸而笑的华练。
“……解脱?”年轻的皇帝突然又笑了,眼中流出泪来,“不能了。”
“我能帮你,只是用来交换的,是你的魂魄。”皇帝眼中的蛇精天真一笑,语音诱惑。
清平画舫停在漳水之畔,几日后天又回暖,今昭等几个小姑子在船头观景闲谈,北地天高云淡,地势舒朗,与会稽十分不同,今昭正说要买点儿彩色铅笔有空画画,一个微微黯哑,正在变声期的少年音色就响起来,一位天姿云意的少年手里拿着一个清平馆的玉牌道:“渤海高长恭,请见清平君。”
船头少女们一听这话,齐刷刷回过头来,今昭攥着青婀的手道:“我脑子里刷过一屏的弹幕——天空飘来五个字儿——”青婀看了她一眼,两人异口同声:“天哪兰陵王!”
在众女心中,高洋高湛之流是绝不可能有什么排位的,但无论是电影抑或小说,兰陵王高长恭,那绝对是妥妥的男主好人选——看!俊美受的外观!看!凛冽攻的性能!看!史料里记载的都是他的军功和智慧兰陵王妃丝毫没提,留下多少功过令后人YY!
华练打眼一扫,就能看见丫头片子几个人脑子里的弹幕内容,她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对高长恭说:“一层过前厅左手边,进去前先吭个声儿,以免被飞刀误伤。”
那日陈清平和高长恭交流了刀法心得以后,奋发图强,关在厨房里这几天都没怎么出来。
高长恭看了看男装的华练,眼神一转,似乎了悟,对华练开口:“陛下口谕,明日子夜,在我家。”
华练天真一笑:“诺。”
这个热爱裸奔的皇帝,果然有点儿道行,看见自己装蛇精不但不怕,还敢言语相激,还敢应约——不过选择未来的兰陵王高太尉的家里密约,倒是很聪明——高长恭自幼便是独立门户,人口简单,以军制奴,秩序森严,反而比鬼影森森的皇宫要安全妥当。
转过一日子夜,华练带着今昭落在高长恭内院之中,低声吩咐:“这个高洋有点意思,机会难得,你拿他好好练练手,说不定你太岁的本事,更进益。”
今昭白日里看了不少史料轶闻,对这位著名的荒唐暴君深有阴影,要不是华练,她才不敢跟这么一个丧病的家伙面对面。
华练拍了拍今昭的肩膀:“别担心,要是真的有什么不妥,我就直接把那皇帝丢到外太空。”
今昭点了点头,作为时间的史官,杀戮也好,战争也好,美男也好,昏君也好,都是他们注定必须面对,又要淡然处之的史料。
“我听唐儿说过,太岁的,嗯,那个扫描二维码点读笔功能,只要凝神看着对方,就能启动,你加油。”华练说完,扬起声音,“颍川陈练之求见。”
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素衣单髻,眉目寻常,看上去就跟邺城随便那个书院门口抓来的士子或者衙门外代写状纸的穷酸没什么两样——甚至没有一点点帝王霸气,只是眼风里有沉凝的疲惫风霜,仿佛他活了很久很久,看尽了人间百态,情义炎凉。
“……这位小姑子,你说的解脱呢?”高洋阴沉沉地看着华练。
华练笑得天真无邪:“你可要想好,你此番解脱,便再不能生还,永无轮回,直到在我手心里魂飞魄散。”
高洋咧嘴:“小姑子,汝何以为?人生累累,流而迁兮,转续无休,朕受够了。”
今昭突然后退一步,伸手指着高洋,眼睛瞬间瞪大,随后眼眶泛红,鼻翼微微颤抖,这颤抖极快地转遍全身,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的眼中流出。
华练看了看今昭,笑得更欢:“你瞧见了?可甚乎?可悅乎?”
今昭泣不成声,只能拼命摇头。
华练笑眯眯地走近高洋,刹那间星河灿灿,辉云昭昭,那高洋被笼在星云之中,被华练搭住肩膀,片刻之后,华练松开手,道了一句:“原来如此。”
高洋气喘吁吁地伏在地上。
华练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我不会改变你的命数,所以你还是会活完这一世,等你死的时候,我会来收走你的魂魄的。”
说罢,华练拉着今昭,一步迈进了星云。
北齐第一昏君高洋,是个重生者。
第一次的死而重生是恩赐,第二次的死而重生是惊喜,可是第三次第五次第十次,每一次都在那个傍晚死去,每一次又在同一个清晨醒来,反反复复,周遭的一切都不曾变化——他曾经励精图治,也曾天下一统,曾沦为囚徒,也曾隐逸山中,他曾经睿智清醒,他风流不羁,可无论他怎么做,是珍惜还是挥霍,是自裁还是避祸,那反反复复的重生,永不停,怎么也不能停。
哪怕他荒淫暴虐,犯下无数杀孽,只求能下地狱,也不能成。
竟连地狱也不容!
上穷碧落下黄泉,竟无他可去之处!
那种看透了一切,又不得不去随从的绝望,像是一场豪雨,将今昭吞卷而入。
“这是神的惩罚么?”今昭终于平静下来,停下脚步,看着周围的星云。
华练负手而立,听到这话呲笑一声:“不,他不过是一场阴谋里的一个齿轮而已——他只是一个齿轮。”
“他的重生是齿轮……那这份动力,又是为了什么呢?”今昭喃喃自语。
华练一拍手:“成了,妞儿,你又进了一步了!”
今昭茫然地看着华练,华练笑嘻嘻:“你自己说的啊,高洋的重生,就是齿轮。只是,我也很想知道,用一个人的命运做齿轮来联动,是什么人手笔这么大,这机器,又是要作甚呢?”
或许这世间还有很多人和这位齐国皇帝一样,轮回重生,反复不休,像是旋转不停的齿轮,寸寸咬合,成为一个阴谋机器的一个零件。
华练摊开手,看着掌心的小小空间里,囚困的充满煞气的灵元。
“我会替你报仇的,所以,你就安心地,灰飞烟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