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练姐睡了一夜了。”今昭不免有些担心地看着陈清平,那江家家主江修说过,江家有数位好手,都死在了梦中。
于梦境之中死亡,寻常人是会直接吓醒的,但若是不小心被梦中恶兽所吃,或者被萃梦师杀死,梦中感应便会反噬身体,人之身体便会“相信”自己已死,逐渐肌理腐朽,心肺止休。
陈清平看了看那睡香花,许久,他才开口:“这花有些不同寻常。换孽镜来。”
未免入梦三人有什么差池,今昭和青婀昨晚值守,看了一夜,这会儿她倒是不困,打算借着自己可以睡四个时辰的时机,用这四个时辰去逛逛。
她还是学生那会儿,就知道江西省有庐山,有鄱阳湖,湖光山色,是极美的。这会儿终于能亲临,还是毫无破坏,几乎没有什么人工痕迹的唐时九江,心花早就怒放成一朵面衣炸牡丹了。稍微梳洗一下,她就拽着青婀,拿了点儿铜子儿出去玩。
那边太岁与青婀跑出去玩,这边孽镜和玉卮还要留守。孽镜现在和普通书生没两样,手无缚鸡之力,平底锅都举不起来,看着华练她们倒是正合适,就当这仨人是《论语》。
厨下跑了今昭青婀,玉卮也只能顶上,好在螃蟹都刷完了,也不过就些许寻常活计,女账房心里私下想着,正好和朱能垣这厮私下聊聊,自己死里逃生一次,总觉得心里头怪怪的,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东西。
后厨还是老样子,朱师傅素来是个整洁勤快的人,每样东西连位置都没变化,可玉卮瞧着那几十样的调味架子,却有着恍若隔世之感。
“阿玉啊,来帮我择菜。”厨子听见玉卮脚步,顺手指了指水案旁一篮子食材。
此时仲秋,但九江之地还是暖热,林中湖畔颇有些物产,但玉卮手里这篮子却眼熟得紧,应是海物,她未修成之前,日夜面对潮起潮落,见惯了这些海藻海菜。
“觉得熟?天快凉了,我们也就罢了,今昭和孽镜的身子还和凡人相仿,多吃些海获,不易生病。”朱师傅解释道,“这是从海陵郡主送来的。”
“那个作死的丫头?”玉卮哼了一声,海陵郡主与辽哥儿之类的地龙不同,她是龙女,司掌海陵郡一带的海域,龙女神位不高,但凡人皆称呼一句龙公主,所以差不多所有的龙公主,都有点公主病。在神明之间,这种公主病就有点令人厌烦——你又比谁更高贵了?前几日在陈清平那里碰了钉子,今儿又开始挑战朱能垣?
“今日大约你家阿姐会醒,醒来喝一些滋补倒是很好。”朱师傅洗着石决明,那鲍大概自知命不久矣,还妄图挣扎。手边另一盆虾魁看着鲍鱼惨遭不测,吓得瑟瑟发抖,刷拉刷拉挠着,要是青婀瞧见这些生猛活泼的皮皮虾,非得吓死。
择了那些海菜,玉卮又被派了洗天花章,这天花章便是天蕈,人称此蕈只应天宫来,伞壮而肥,形如松花,大如斗,香气扑鼻,闻之仿佛置身晨曦之森,是极其珍贵的石材,只有五台山的深山之中才有,能取得,多半是“佛缘”。
一扫这些食材,玉卮隐约猜出要做什么,说起来这些食材之中,只有这天花章是珍稀,另外九样,任意一处海边都能寻到,可也正因为这天花章,这道菜才有人间惊绝的滋味。就好像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大多数人只是平常,你与我分别不大,可正因为其中某一个人,某一样东西不同了,才会碰撞出不一样的缘分来。
玉卮又不痴愚,她自然知道自己对孽镜,感激多于情缘,可她也有点纳闷,原本对朱师傅,应是不同的,怎么现在倒觉得,仿佛还不如孽镜了呢?以前她记得很能揣摩出厨子的心意,可眼下瞧着他,似乎和老元老宋之类也没什么差别。
“澈之,你最近没事吧?”玉卮问。
一听这称呼,朱能垣没有觉得欣喜,反而觉得心凉,你瞧瞧,连亲昵的小绰号都不叫了呢!他苦笑着摇头回答:“没事。”
玉卮一边仔细地冲着天花章,一边盯着朱师傅手里的活儿。
虾魁这东西,不同的地界叫法不同,玉卮那边习惯叫虾婆、京津地区叫皮皮虾,出关往东北叫虾爬子,虽然好吃,可剥起来时常扎手。朱师傅用蟹八件里的斧和镊子,两三下就能取出一只虾魁的肉来,肉似竹节,完好圆整,用盐水煮了再风干,就是易于保存的虾魁腊。吃的时候将虾魁腊直接煮,几可还原虾魁原本的鲜美,那介乎虾与蟹之间的神妙滋味。今儿得了新鲜的虾魁,拿盐炒了,风里放一天,借个腊的咸味儿即可。
似虾似蟹,非虾非蟹,似情似怨,非情非怨——哎呦我去吃个虾婆怎么这么浮想联翩的。玉卮撇撇嘴,把洗好的天花章交给朱师傅,又去瞧着煮虾魁的火候。
朱师傅则把洗干净吐了泥沙的石决明、虾魁、天花章收好,又用鸡架、鹌鹑、羊脊烧起高汤来。
“说起来,我一直想问,做你自由自在的风神不好么,这样日夜拘在厨房里做菜,听着并不像是风该有的本性,呐,风一样的男子?”玉卮看着高汤的火候,顺口问。
朱师傅拿了一瓮的熟枣,正在捣泥,听了这话,有点出神地靠在了案边:“我留下的缘故,应该和你们都差不多,尤其是你们姐妹几个。自由自在固然没什么不好,可自由过了头,就有点心慌气短了。辉卿不是说过么,就算是再高飞的鸟,也要有一个总可落下栖息的枝头,否则它也会悔恨自己拥有翅膀。这儿很让人心静,我想我是飞累了,要歇歇脚。”
玉卮忍不住笑出来,仿佛瞧见朱师傅变作一个鸟人,气喘吁吁地蹲在了清平馆门口。那种感觉她倒是明白,比起广寒宫的高头衔好薪水,交际与那些上位中的上位神的日子,清平馆的确有点世俗了,可这种热气腾腾的生活,反而让人心里满足,就算是薪水微薄,也没有什么好听的头衔,但是人情暖渥。
他们这些神明高高在上,最缺的,就是人情暖渥。
厨房里的闲谈絮絮软软没个完,鲜美飘香之中,
傍晚时分,华练三人还未醒来,可醒着的人总是要吃饭的,朱师傅也只能将那些泡好的虾魁、石决明、天蕈又加了另外七样石耳、石发、石线、海紫菜、鹿角脂菜、鱼漂炖起来。还未起锅,那股味道就已经在清平馆里肆意弥漫,惹得好些食客都奔抢进来问,老周皮笑肉不笑地打发,说这是补品,有人预订了,想要尝鲜,劳烦预订,现银五十两,那是订金,概不退还。
老宋握着心口,痛心疾首地说:“在我这么憨厚的人的影响下,你竟然还这么奸诈!”
老元眉开眼笑地看着好些富贵人家果真回去取银子,反驳老宋:“你还憨厚?你是扮猪吃老虎。”
老周淡淡地扫了一眼两人,弯弯唇角:“他那是慈祥。”
笑闹间西跨院的桌子已经摆好,枣泥杂粮糕,炖得使人飘飘欲仙的十远羹,简单的两样摆在桌子上。
老元皱了皱鼻子:“唉,这要是美帝也有这等美味,往戒毒所一摆,比什么不好使!”
十远羹既是佛跳墙的原型,因为食材远在海边,故名十远羹,材料不能添减替换,否则绝没有这种难以言说的味道。众人闻着不耐,都各自舀着吃喝起来。且不说那些食材炖成了半融化的滑腻,单是这汤就让人忍不住联想到这世间许多美妙的事情,譬如一段悱恻缠绵的情缘,一位魂萦梦牵的爱侣,一片拂晓岚岚的海滩,一阕脍炙人口的好词——“尼玛啊,这汤喝着喝着老子就感动起来了。”老宋擦着眼角。
这会儿老周倒是没说什么,反而是玉卮拍了拍老宋的肩膀:“你也有阵子没回去看看她了,去看看吧。”
正说着,这会儿端着汤去值班的蔓蓝急急忙忙跑回来:“不好了,华练姐他们——”
一群没有良心的人抱着自己的汤碗举着汤勺跑到东跨院的那空间儿,只见华练和陈辉卿容色还是平常,只是微微皱起眉头来,那江修却已经在胡床上翻来覆去,时有抽搐,面色紫涨。
“怎么办?”一群人对入梦都不熟悉,炸着手面面相觑。
“蔓蓝跟我去吧,我是年族,她是植物,我们两个在梦境不容易受到什么影响。”老元想了想说道,“燃香吧。”
正说着,陈辉卿猛地张开眼睛,腾地坐了起来,吓得离她最近的今昭差点把汤碗扣在被子上。
“怎么回事?”陈清平看着犹未醒来的华练。
陈辉卿起身:“她去追江主——我们掉进了魇罅里,有怪物飞来抓走了江主。你们快去通知江陶两家,谁也不要再碰那睡香花。我去春水楼。”说着,他连汗湿的衣服也没换,推了陈清平的房门,往春水楼去了。
六合梦境与三千八荒糅杂的梵境不同,可以说是完全处于另一次元,遵循另一种存在规律的世界,因为基础是万物之梦,属于神思范畴,所以极不稳定,梦中的六界和六层之间多有一些不知道通往何处的罅隙,落入之后极难逃出,被称为梦魇之罅。
比起掌握时间的陈辉卿,掌握空间的华练在梦境里地区更有优势,也难怪她去追江主,而陈辉卿出来搬救兵。
在众人的一脸呆滞之中,陈清平伸手,揪了那睡香花一瓣一叶,旁若无人地丢在嘴里,品嚼起来。嚼着嚼着,他突然张开嘴,咳出一团光晕来,那道光一见了风,就消散不见了,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谁也不会觉得自己错见——他们的老板,的确咳出了一团光晕,琉璃般的颜色,十分绚丽,转瞬即逝。
“琉璃——琉璃川!”蔓蓝叫了起来,“好像琉璃川!”
除了今昭,其余人等都悚然,琉璃川在梵境俗称白日梦,人醒时飘忽的神思百汇成川,显于六合梦境,便是琉璃川,期间有情绪,有哲思,有幻想,有潜意识,还有许多人们尚未体会的浮游于识海不远的意志,可以说琉璃川是贯穿六合梦境的,从最表层到最深处,是六合之中平常的萃梦师时常走的一条光之河川,好似经络一样满布梦境,流向识海,与从识海之中流出的琥珀川相对。
琉璃川是不可能在梵境变成什么实物的,比如变成一朵花。
不过这会儿大家再看那睡香,那旖旎颜色,又有些不确定,然那琉璃光晕瞬间给人的迷幻感,不正是踏入琉璃川的感觉么?
“这种琉璃闪闪的感觉,有点像枭光啊。”今昭随口道。
陈清平身子一颤,盯着那睡香花,好像盯着什么毒蛇一样。今昭想起,陈清平说过,那枭光是来自他故乡的生物,难道陈清平的故乡,在六合梦境?
“老周,老宋,你们去江陶两家通知一声吧,让我想想,老元去钱塘请一请沈家家主,对了,我记得咱们后门在纽约?观人定也在纽约,我去一趟。”朱师傅拍了拍陈清平的肩膀,“这些人,总有人能知道点儿这花的事情,哪怕这会儿的人不知道,还有观人定。”
今昭看着众人面色肃然,也不好插嘴,她对朱师傅道:“师父,让我在这儿看着吧,说不定盯着这花,我能开启我那点读笔天赋技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