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八,童明生去参加了童明水的订亲宴,进入年底,往常这时候是最多婚丧嫁娶的,今年因为一场泥石流,又有鼠疫,去了不少人,不少人家都要守孝。能够嫁娶的,只有那些家中平安度过的了,刚进入冬月,就到了童花妮的出嫁日。
冬月初八,地上冰雪未融,胡三朵天不亮就穿戴整齐了,坐进了马车,要去观礼,童花妮并不是在她家发嫁,而是由朱强作为主家,一切交给虞婆子打理的,她现在可是朱家的丫鬟呢。
怎么说,她也是胡三朵在童家湾唯一的朋友,她自然是要早点去的。
这时候的婚礼,她还真没有见过,印象中倒是有一些吹吹打打的场面,只是她历来不合群,都是远远的看一眼罢了。
别看她嫁了两回,这婚礼还真是少一个。哪个女人会不想有个自己的婚礼呢?童明生还说让她自己给自己准备婚礼呢,忙忙碌碌下来,到底这事还是被忘记了。这回正好看看全部的流程。
童明生有事要去找朱强商量,陪着胡三朵一道去了,将她放在童花妮暂住的那个小院门口,说好了中午来接她,才走了。
胡三朵到的时候,有个妇人正在给童花妮开脸,拿了两根麻绳拧成一股,在脸上挪动,去除那些小汗毛。一边忙活,一边唱着开脸歌:“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一边三线弹得稳,姑娘胎胎产麒麟。眉毛扯得弯月样,状元榜眼探花郎……”
捣鼓完了脸,眉、鬓角也修整了一回,等都处理完了,用温水敷了脸,再上妆,童花妮才有空来跟胡三朵说话,开脸的妇人是崔大柱本家的一个嫂子,因为童花妮这边爹娘不管,虞婆子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才过来帮忙的。
见胡三朵梳着妇人发髻,未施粉黛的脸上并未开过脸,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蹙了蹙眉,顾忌这是童花妮的大好日子,并未说什么。
胡三朵偏开视线只故作不知,她的确未有婚礼,只和童明生有个婚书,偷偷摸摸跟**似的,平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被人用异样的眼神一看,还是有些失落。那个人他事事都计算的好好的,未雨绸缪,却并未给她谋一场婚礼,这年头婚礼比婚书更重要。
跟童花妮说笑了一阵,今天童花妮出嫁,毕竟只是朱家的一个丫鬟,但是平日她经常给附近的村子帮忙,为人勤快又和气,也有不少村民来贺喜的,也不知道花妮跟她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今天也不见她爹娘过来露面,只是出乎意料的童明秀居然来了,还看了胡三朵好几眼,只是两人并未说话。
等到快晌午时分,童花妮的爹娘,才姗姗来迟,只是却是来堵嫁妆的。
场面顿时有些混乱起来,童花妮瑟缩了一下,掀开盖头,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荷包,倒出来两锭碎银子,哆哆嗦嗦的将银子递给张氏,连大气都不敢出,眸子里满是哀求。
花妮娘眼睛一亮,正要接过那银子,却被一颗石子打在手上:“哎哟!”了一声,收回了手。
崔大柱被打扮的红彤彤的,被人簇拥着过来了,身后还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脸喜色的脸上顿时转阴了,瞪了花妮一眼,花妮脸上的害怕和战战兢兢迅速消失了,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容。
崔大柱‘哼’了一声,别开头,转向花妮娘,眼神中闪过不耐。
花妮娘也就是在家里横,对这个女婿从心里发怵,这可是打死过人的,不由得退后了一步,又见花妮讪讪的将银子收了回去,一脸的不甘:“我闺女拿银子孝顺我,你管不着!”
崔大柱“嘿嘿”一笑,皮动肉不动,还真有些骇人。胡三朵将花妮往后拉了一步,见她被这男人吃的死死的,心里有些没底气,这男人五大三粗的,的确拳头有脸大,他不会是要打人了吧?
崔大柱上前一步,盯得花妮娘脚步打颤:“她被卖出去的时候一个铜板都没有,也没有拿过娘家一个子儿,我送聘礼的时候就说过了,两清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能在从地上把水吸出来不成!”
花妮娘梗着脖子道:“我生她养她,她翅膀硬了,养爹娘天经地义,她就是卖了,也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怎么就拿不得,先前还骗我没有嫁妆,这是哪来的,这么不孝,欺瞒父母。”
崔大柱盯着她,却没有再说话,良久,直到花妮娘都要退却了,花妮爹哆哆嗦嗦的喊了声:“花妮…”
崔大柱转过头看了眼花妮,见她眼中集聚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像蚊子嗡嗡的声音喊了声:“爹…”喊完,又看了眼崔大柱,眼中有些哀求。
崔大柱叹了口气,花妮面上一喜,忙递上银子,她娘恨恨的接过去,又瞪了她一眼,再看看崔大柱,嘴皮动了动,眼神闪了闪,终究是没有说话,走了。
直到两人穿过巷子看不到了,花妮才转过头来,面上一片怅然,还挂着泪痕,见到崔大柱面色不怎么好,她泪眼婆娑的道:“大柱哥…我跟娘家是真的没关系了,刚才嫂子还说我这出嫁就是第二次投胎…以后我只有你了。”
哽咽的声音,让崔大柱无声的叹息:“别哭了,以后我会对你好的,这新娘子哪有你这么哭的,你真的不想嫁给我吗?”
花妮赶紧收住了哭,摇了摇头,却有些抽抽搭搭止不下来,崔大柱真要伸手帮她抹泪,被他嫂子拉住了,“你粗手粗脚的,一边去,这新娘子我来补妆,你去让人吹吹打打的继续去。”崔大柱赶紧去招呼起来,他嫂子又是安抚了童花妮几句。
胡三朵和那妇人一起,给童花妮重新上妆,待她被送上了驴子车,热闹声远去,胡三朵才怏怏的出了这间小院子,并未留着吃饭。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要苛刻一些,出嫁前一辈子由娘家,出嫁后算下辈子由丈夫,听天由命尔,她没有爹娘,没人管着,又遇到童明生,想来倒是比旁人要幸运几分。爹娘什么的,她真的一点也不期待,只是突然脑子里划过一道画面,一瞬而逝。
还没有到和童明生约定的时间,她干脆自己去找他吧,沿着路往前走,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呼喊声:“胡三!”
胡三朵站定了,对于胡三这个名字,她现在的接受度比以前要高,偏过头一看,就见到童明秀从旁边的林子里钻出来,手上挽着一个篮子。
“有事?”她淡淡的问。
童明秀面颊微红,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被跑了几步,喘的?她搓了搓手,看了看胡三朵一身簇新的丁香色的银鼠皮披风,滚着貂毛,衬托得她的脸越发娇嫩,尤其一双眸子比以前灵动了许多,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眼里略惊讶,嘴上就道:“你跟以前真的不一样了。”
胡三朵也在打量童明秀,她整个人与最后一回见,感觉有很大的不同,少了以前的鲜活,整个人沉了下来,不若以前灵动,穿着半旧不新的过膝棉褙子,露出里面姜黄色的棉衣,配着一条天青色长裙,手扯着裙角,还是粘上了一层雪,不过童明秀也是个手巧的,这衣服上边边角角都绣上了几朵花,或是几片叶子,多了生气。
“胡三,上回的事谢谢你,不是你我早就死了,我不是故意跟人说的,只是我娘问我,我当时又怕,没想到后来闹成那样。”童明秀说着,还有些不好意思,垂着头,将手中挽着的一个篮子递过来:“里面是从山脚挖出来的芋头,听花妮说你喜欢,我拿了些给你。”
胡三朵讶异的看着她,有些不可置信,见她如此,童明秀把篮子直接挂在她胳膊上了,转身就往回走,这时看见雪地那边过来两个人,她跺了跺脚,怒气冲冲的道:“喂,你这死小子,今天你姐姐出嫁,你也不去背背她吗?上回拿她的聘礼倒是速度不慢!要不是她,你们哪里有银子过冬呢。”
胡三朵应声看去,其中一人正是童花妮的弟弟,一手拿着个袋子,一手拿了跟木棍,这是去林子里抓鸟雀去了。
“关你什么事,还真是管的宽,她已经都被卖出去了,自然由主家发家了,跟我们家有什么相关。”
童明秀闻言怒从心起,捡起地上的一根棍子,就追打过来:“明根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她又不是欠你的,你做事不把她当亲姐姐,要钱倒是不手软,今天我给她教训教训你,这世上女儿不是生来让人作践的!”
见她追打过来,那两个少年,顿时一哄而散,花妮弟弟明根叫着:“童明秀你是不是疯了啊,关你屁事啊,我姐姐都不说什么,你算什么东西。”
童明秀越发怒气:“我是不算东西,就你是个好东西。”说完又追打过去,追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过头来道:“胡三,他们说你勾引明生哥,死活缠着他,还坏了明生哥的前程,让他跟我们童家湾生分,我一句也没有说过,要怪就应该怪明生哥,他要你,你也推脱不掉。”
不等胡三朵说什么,她就又跑远了。胡三朵囧了一下,看着童明秀的背影有些发怔,又看了看那篮子,里面放着几个芋头,心安理得的收下了。
挽着篮子往前走了一阵,还不等到养殖场,就见童明生过来了,并未坐马车,他依旧是穿着薄薄的一件藏蓝色的劲装,给他披着的披风又没有拿,远远的见到胡三朵就飞奔而来了。
“怎么不多坐一会,等我去接你?”童明生接过她的篮子,搓了搓她的手,胡三朵摇摇头:“没什么事我就先过来了。”
“这是刚才童明秀给我的芋头,她说谢我的。”胡三朵看到他这样,刚才涌起的失落又消散了,算了,她何必在意那个形式,“还没有谈完吗?”
“都说完了。”
“那我们回去吗?马车呢?”
童明生揽着她的肩头,回头看了一眼,循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果然看到刚从养殖场里出来一辆马车。
“就这么短的路,还怕我走丢了不成,这是个傻子。”胡三朵嗔了他一眼,又高兴起来了,刚才童明生还察觉到她情绪不佳,见她此时有露出笑靥来,才放下心来了。
“刚才怎么了?”
“只是看到童花妮出嫁有些感慨,童明生,你要一直待我好。”
“好。”童明生摸了摸她的头,应下了,等马车到了,抱着她进了车厢,给她塞了一个暖炉在怀中,童明生才道:“陪我去江南吧。”
“好。”她回答的毫无迟疑,这几天的忙碌,原来是为了这个呢,“是马上走,还是过了年再走?”
童明生歉意的看着她道:“马上就走,那边有些事情。”
胡三朵就不再多问了,“嗯。”已经开始盘算要带什么东西了。在离开之前见到童花妮出嫁,还能跟童明秀和解,也算不错了,不至于想到童家湾,只有不堪。
“什么时候再回来?”
“等处理完江南的事情,带你出去走走,短时间不会回来了。”
大夏朝昭和十九年,冬月初九。
童明生带着胡三朵南下,说走就走,这天飘飘扬扬的漫天飞雪,童明生御马在前,胡三朵的马车在中间,押后的是童明兴的骨骸。
胡三朵撩起帘子看着前面带路的那个男人,看得他回过头来,警告的一眼,她才收回视线,抬手接住一片雪花,顿时被手心的热度融化了。
她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童明生到处走,她也愿意,从金城到江南,一路难行,他们还带着棺木,一路走走停停,等到了江南都年底了,正好备年货,还是跟童明生第一次一起过年,胡三朵又期待起来。
她盲目的想,不管前面等着的是什么,她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