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每一个群,都被时光的风浪打着,聚散离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们在自己的舟楫上,沉浮着向前,擦肩而过的时候,还是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那抹温柔。
他认识采莲的时候,是刚刚结束了一场爱情,一个人在与爱情初相遇的小饭馆里,点了两个人的菜,却是只喝了酒,将满桌的菜稀里哗啦地扫到地上去,便付钱踉跄地走出了门,又迷迷糊糊地一转身,进了一旁烟雾缭绕的网吧。
他的胃,被酒精灼烧得厉害,头也隐隐地开始疼痛。百无聊赖地胡乱点击了一通,刚要在周围小孩子打游戏的哄闹声里,烦乱地下线走人,突然便被一首低低传来的曲子给引了去。是一个无意中打开的私人博客里,博主放置的背景音乐。是风笛吧,将那抹淡淡的忧伤,绵延成山林里的雾霭,绕着绿水细竹,如泣如诉地吹下去。他戴了耳脉,用这安静的乐曲,将那现实里的喧哗,隔开来。很自然地跟了这曲子,寻找那隐在其后写字的人。竟是一个同样真纯清透的女子,一些琐碎的生活,在她的笔下,犹如被插入了精灵般的音符,瞬间便有了声息和色彩。他在溪水一样将心慢慢熨平的曲子里,一篇篇地将采莲的日志看完,然后留言给她,说,我和你,是同样被爱情丢弃的人,可是,幸福却是绕过了我,载走了你……
第二天下班后,他上线,便有人敲门来,附言里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写着“采莲”,似乎她是他许久之前就相识的朋友,只是疏于联络,突然想起,便来访他。他以为昨日梦呓般的留言,会让她看过后,笑笑,并不理会自己留下的那几个毫不相干的数字,却没想,采莲竟是停了脚步,将他加入好友,并说:至言,幸福从不会绕过任何人,只是你自己,怠慢了它。这一句,让他心内的温暖,如冬日明亮的炉火,只是投进去一丁点的碎屑,便噼里啪啦地烧起来了。
他至此下了班,再不会一个人去酒馆里买醉。尽管生活看上去依然如前女友说的,落魄粗糙,了无希望。可是,因为有了采莲,他却是心内开始喜欢昔日厌弃了的一切。周围原本糟糕的人际,开始悄无声息地和缓;租住的破旧的小楼里,清晨的阳光,漫过来的时候,竟有了一缕喜悦;那家常去吃饭的冷清的餐馆,亦有家常的气息,在挂了蛛网的四面墙壁上,热气腾腾地浮着。生活,在失恋后,他以为会如自己被女友鄙视的钱包和存折,空空如也,却不曾想到,一转身,是漫山遍野的春天,笑着走来了。
北方的冬天,总是很长,他因此便不愿在下班后,回到阴冷的单人房里去。幸好有了采莲,让他在办公室里,可以不再用无聊的游戏来打发时间。他们谈起彼此儿时的玩伴,长大后各自的命运流转;谈起大学毕业后,在这个陌生城市里艰难的打拼,和经受的挫败;谈起那已逝去的千疮百孔的爱情,还有如今突然明净起来的天空。他渐渐知道采莲在一家公司做着文员,生活散淡清闲,不算忙碌,可以在下班后,有时间写写博客。但也仅止于此。两个人聊天,采莲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里,是他一个人在絮絮叨叨。他知道的采莲,是网上博客里那个与世无争的恬淡女子,她的文字,让他心安,使他快乐。而这些,于他,已是足够;再多,他想,对于一个肯用心来听他说话的女子,就是奢求。
每每与采莲聊完了,再骑了油漆剥落的自行车,到租住的楼下的时候,便总会碰见一个同样骑车上下班的女孩。他们从来没有交流过,只是在他打开手机,用微弱的一点光,将那咯吱作响的木制楼梯照亮的时候,她会在二楼的转角处,朝他点头,轻声说一个“谢”字。在遇到采莲以前,这一个谢字,从没有在他的心里,留存过影子。但是采莲在他告别时,习惯性的关心里,也同样来一个谢字的时候,他的心里,便突然想起这个孤单沉默的女孩,还有那一前一后上楼时的一段无声的温情。也就是从这时,他开始注意起这个略带川音的女孩。
他恰好是住在这个女孩的楼上的,他记得有时候周末,他站在窗口,会看到她探出头来,在细细的铁丝上晾晒衣服。大约也是刚刚睡醒吧,头发蓬松,神情倦怠,视线,似那湿漉漉的裙摆,滴滴答答地,满是落寞。中午下楼去小商店里买泡面的时候,亦是踩着棉拖。他记起采莲曾经嘱他说,泡面,还是少吃得好;他当下也在看她抱了泡面上来的时候,突然拦住她,说:泡面,还是少吃得好。她一下子怔住,愣愣地看他片刻,却是没吱声,继续上楼去。又是到了拐角,也不转身,依然给他一个淡淡的谢字。
他想,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
他在网上给采莲谈起这个女孩子,但没有告诉她是现在认识的,只说,是几年前刚到这个城市时,熟识的一个陌生客。采莲便笑,说,她定是失了恋的,恋爱中的女孩,是从不会吃泡面的;当然与相爱的人,头抵头同吃是个例外。即便是一道菜,要浪费一天的时间来做,她都必是甘心情愿的。因为,那陪她吃菜的人,在呵。他点头称是,而后随口问道:如果是一个穷小子,你愿意与他同吃一碗面么?话发过去了,他便后悔。那边的采莲,头像果真是立刻灰了。耐心又焦灼地等了半个小时,采莲都没有再发任何的话过来。他终于知道,他说的话,过了,采莲,不过是与自己一样,刚刚从一场爱情里,走出来。他与她,此刻需要的,并不是爱。
第二天周末,晨起,他听见楼下有争吵的声音。探出头去,竟是看到那个女孩,与一个陌生的男人,彼此撕扯拉拽着。听了片刻,方明白,这个男人,是女孩家乡城市的旧日男友,知道她失恋了,便试图拉她回去。但女孩却是讨厌他的恶俗,认为他不过是一个有钱无爱的可怜虫。她果然是如采莲说的,失恋的女孩。而且,因此连带地对生活,都厌倦了的样子。他清晰地听到,在楼的拐角处,她恶狠狠地来了一句国骂。他想起自己在刚刚失恋的时候,亦是这样与生活粗俗不堪地对抗摩擦着的。他的心里,对这个女孩,突然有了一抹想要怜惜的疼痛。
几日后在小超市里遇见,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弃掉了泡面,转身去拿一旁鲜嫩的菠菜。手指碰触的瞬间,女孩子先抬起头来,冲他笑说:冬日多吃些青菜和水果,是好的。他点头道:女孩子更应该是呢。这是第一次,两个人在不到5分钟的同行里,彼此说了一些话。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闲言,但他还是觉得,每一个字,落到心底,都如这冬日的雪,是细碎温柔的。就像,采莲的那些柔声的问候,在灯影黯淡的格子间里,闪烁着橘黄色的光泽。
他开始喜欢与采莲谈起这个楼下的女孩,依然是以回忆的方式,说起她的放任和冰冷,说起她偶尔的一丝顽皮,说起她被一个男人百般纠缠的时候,自己心底无法相助的哀伤。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到快要下线的时候,采莲忽然说:你,还是不要爱上这样的女孩吧,她不过是一株无根的水草,你这贫瘠的泥土,永远留不住她的。他当下一惊,想要问个清楚,采莲,却已是悄然走开了。
但他还是没有听从采莲的劝告,喜欢周末的时候,下楼去找这个叫小艾的女孩。也没有事要说,好多时候,连话也没有。小艾并不会因为对他的熟识,而多出一分的热情,最冷的日子已经过去,可是她的表情,依旧是与这个城市不相干的疏离和淡漠。她果然是像采莲说的,心是漂浮着的。他偶尔会问小艾,想要找个什么样子的人做男朋友。小艾便冷冰冰地丢过来一句,说,我连工作都保不住了,谈什么爱情?!他唯一不喜欢的,就是小艾的这一点,现实得连一点情面也不留。似乎,她在这个城市里,只剩了打拼,如果这都无法保证,那么,她也无权享有爱情。
所以他还是更喜欢与采莲聊天,尽管不知道她在现实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但这份网上的相知相惜,他还是感激。在等待采莲上线的时候,他最喜欢的,就是打开以前的聊天记录,重新将那份温馨与美好,细细地温习一次。这个习惯,他从来没有给采莲说起过。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他只想将它放在安静的角落里,不给任何人看。就像,把那份常常将采莲和小艾混淆起来的奇怪的情感,隐匿起来一样。
春天来的时候,采莲在网上给他留言,说,或许,我要离开这个我不喜欢的城市了。他知道采莲在一个岛城,城是美的,但已经没有了爱情,便宛如空城了。他多么想让采莲到他的城市里来,可是当他骑着单车,穿梭在灰扑扑的人群里的时候,这样的念头,便立刻断了。他于是便给采莲回复说,或许离开,是一种最好的结束与开始。回复完这句的那个晚上,他又在楼道里遇到小艾,两个人闲闲说了几句后,小艾突然站住了,在昏暗的楼梯口,看着他,说,我要走了。
小艾要去的地方,恰恰是采莲要离去的岛城。他知道小艾是不会让他来送的,她的走,如同他们的相识,都是静寂无声的。而采莲,亦是如此,只不过,他与采莲,说不上分离,因为有了网,不管他们离得有多远,两颗心,依然是息息相通的。所以他还是感谢命运,带走了小艾,却留下了采莲。
这样的感激,并没有持续太久。有一天,他去采莲的博客,在一篇最新的日志里,他看到一个人的留言,说,小艾,不要将你网下的倔强,和网上的淡然,分开得太久,否则,你会漂泊得很累很苦。
他所喜欢的小艾与采莲,原不过是同一个女子,那样相似的执着与冷淡,他其实,早就应该看出来的。他在浓烈的兴奋与失落里,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打算贴在采莲的博客上,将那些他们曾一同经历过的往昔,一点一滴地,全都讲给她听。信写完的时候,电脑,突然间死了。他启动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经验告诉他,是一场厉害的木马袭击了电脑,他必须重新安装程序。电脑重装后,那封写好的信,还有他与采莲聊天的所有记录,都了无痕迹。他着急地去登陆采莲的博客,打开后,却只有几个字,写着:此博客已关,谢。
他是过了许久,才释然采莲在网上的不辞而别。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到来与离去,原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采莲如果记得现实中,那个活得平淡的普通男人,当是他的幸福;如果她从来不知道,曾有这样一个男人,在网上网下与她日日相遇,那么,也当是另一种美好。因为,他与她,都是走在生活边缘的人,所以,那现实里的尴尬与晦暗,谁都不希望彼此,能够记得。
而那份真实存在过的一缕温暖,他与采莲,当是都知道,是不会被任何袭卷来的病毒,无声带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