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蓝从厨房的窗户里,看见溪安一脸倦怠地经过堆满青菜和馒头的小摊,却并没有像往昔那样,顺手从小贩手中,接过三个馒头,便知道,那笔钱,这次又落了空。
茗蓝第一次遇到溪安,是在总编出版社的门口。她已经习惯了那些找上门来讨钱的作者,所以看到溪安站在那里,并没有怎样地注意,只是瞥了一眼这个瘦高个子的男子,看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吸着烟,带着点无所谓的表情,看着拐角处的透明天花板上,内里游动的鱼。鱼在水里,优雅地吐出一串串泡泡,而溪安,亦怡然地,徐徐吐着烟圈。他的眼睛,在这朦胧的一层雾里,有些飘渺,看不清晰,但却因此,愈加地诱惑着人,走近了,去看个究竟。
而茗蓝,就着这样不由自主地,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请问,你找谁?溪安淡淡看她一眼,而后一指总编室的门,说:除了围追堵截你们老总,我还能找谁讨到稿费?茗蓝扑哧笑了,笑完又觉得有些不妥,便致歉似的低声给他一句:待会儿我们社里会有一批钱到,你耐心守在门口,如若不行,就去楼下那辆黑色奔驰车旁等着,里面有司机,撒个谎,进去等他。溪安的眼睛里,并没有茗蓝想象中的欣喜或者感激,他依然不紧不慢地吸一口烟,而后淡淡一笑,说,多谢。
第二天茗蓝再去总编室递交材料的时候,还在拐角处,便听到总编的大嗓门在喊:你这人烦不烦,我已经给你结清了稿费,怎么还堵在我的门口?!我这里不需要你天天来站岗守卫!然后茗蓝便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哦,很抱歉,我今天不是来给您当门卫的,我是要等一个漂亮的女子,不过是凑巧,她会经过您的门口罢了。茗蓝听到这句,当时便愣在了拐角处,不知该离开还是迎着走廊里那束温暖的光,走到溪安的面前。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一束花伸了过来,花的后面,露出溪安明亮的眼睛,那眼睛里浮出的一层雾气,明白无误地告诉茗蓝,他想要送给她的,不只是一句简单的谢谢。
茗蓝来到北京,已是三年有余。在这三年里,她换过几次工作,又与三两个男子,擦出过几段若有若无的小恋情,皆是无疾而终,说不上痛,也自然没有伤,大约像是无意间刮下的痕迹,不过是几天,那一小片地,又长出葱绿欣然的一丛。
所以当她遇到溪安,她的心里,也曾有过那么一点点的心动,想着在这渐渐温润起来的春天里,假若能有一段爱情,相伴而生,她心中的那块田地,或许会如外人的一般,水草丰美。至少,看上去是如此的吧。
茗蓝还没有太能确定爱情的深浅,溪安的水,便已汹涌地,涨过了她的膝盖。舟楫中的她,除了顺流而下,别无他途。
溪安并无一份安稳的工作,他向来自由惯了,名牌大学美术专业毕业后,便一直在北京的艺术圈里游走。经受着在没有出名之前,所有“艺青”们都要经历的白眼与不屑。对于金钱,他没有多少的概念,画出的作品,卖了钱,即刻便会拿来换成茗蓝想要的礼物。有一次为了感谢,他们打算请一个书商吃饭,走至中途,溪安突然看到新开的一家银饰店里,有与茗蓝颈中的银链相匹配的一款耳钉,即刻便买下来送给了她。是在与书商吃完了饭,溪安拿出钱包,让茗蓝去结账的时候,茗蓝才发现,他的钱包里,只剩了几个可怜兮兮的硬币。结果那顿饭,因为茗蓝也没有带多少的钱在身上,最终是在尴尬之中,由书商结了账。
茗蓝曾想让溪安找一个至少可以有份固定收入的工作,即便他因此挣来的钱,不为茗蓝花丝毫,全都拿去换了画纸或者水彩,她也开心。她觉得这样,她待在溪安的身边,才会有安全感。而这,是她来北京之后,一直都在费力寻找的。
但溪安并不为茗蓝的劝说所动。他依然每日在茗蓝上班后,一个人窝在租来的房子里,画画。每每茗蓝下班回来,一推门,踏上一把笤帚,或者踩在一个石膏的女模特身上,她就知道,这一日,溪安又是在方便面和绘画中渡过了。茗蓝总是先叹口气,随后便弯腰,一件件地将地上散乱的东西捡起,捡到溪安脚下的时候,一不留神,便会被他一把抱住,给一通热烈窒息的亲吻。
就是这样一次次的亲吻,让茗蓝再没有力气,去拒绝溪安略略任性的游荡。
茗蓝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为一个男人的生活与爱好,一次次地买单。她周围的同事,皆在闲暇时与她比拼男友的阔绰,将中指上硕大的钻石戒指,装作漫不经心地,秀给她看。不管那真实的爱情,是否大过那戒指上枚红的一点,但茗蓝的心,还是在这样的比拼里,觉出了疼痛。她爱溪安,所以她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甚至当他落魄到连吃饭的钱,都没有的时候,她依然会怜爱地叹口气,从兜里掏出自己的银行卡,让他随意去取。
茗蓝的一个好友,因此认为她纵容了溪安,说这样的男人,有时候是需要你用无情一点的办法,去调教的。譬如断掉对他经济的支持,或者用有钱男人的例子,适时地打击他;再或与他隔离一阵,让他知道,不懂得担负责任的男人,是要有苦头吃的。
茗蓝对这样的驭夫术,从来都是一笑而过。她不是不知道有时候对男人稍稍无情一点,或许会让他更加地懂得珍惜,或者从青涩的壳里脱出。可是对于溪安,她始终不忍。她喜欢在安静的夜晚,坐在灯下看书,一抬头,就能瞥见溪安的手,神奇地在画纸上变出一朵白色的雏菊,一片片凋零的花瓣,抑或一团燃烧的火。溪安总是能够用笔,将茗蓝内心里飞旋的激流,准确无误地描绘出来。茗蓝有一次曾经出难题给他,说,能否将他们的爱情,用一幅画,描述出来。溪安不过是想了片刻,便在纸上,勾勒出一片晴空,晴空下一排微笑的牙齿,如纯净的百合,安然绽放。
茗蓝知道溪安想要让她知道,因为有了她,他的生活,才祛除了污垢,可以有如此恬淡的心境,而这样的感觉,正是他心底最动人的爱情。茗蓝当然能够懂得溪安对她的依赖,他的作品,如此地成熟,可是只有茗蓝才能知道,很多时候,溪安其实只是一个单纯的孩子,单纯到对钱了无概念,单纯到会被狡猾的书商欺骗,单纯到即便是只剩一百块钱,他也会慷慨地拿出,为茗蓝花到一分不剩。
这就是溪安,不考虑未来,但却在捉襟见肘的生活里,依然快乐。
可是茗蓝是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她要浪漫的爱情,她要看电影话剧,她要每一个月都去逛一次商场,搜索新潮的衣饰,她要好友面前的虚荣,而这一切,皆离不开那个被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回避的“钱”字。
而钱,哪里那么容易,就能被溪安挣到呢?
秋天来的时候,溪安的一本画册,被一家出版社买去,因为溪安是新手,在签订合约的时候,便吃了亏。出版社坚持以一次性买断的方式出版,溪安对于自己作品的热爱,远胜过对稿费的期求,在茗蓝还在赶往签约现场的路上,溪安便毫不犹豫地签下了合同。这让茗蓝在回程的车上,就忍不住与溪安吵了架。她说为什么你就不能据理力争一下,为什么就不能等我到后再签署,你知不知道我们出版社刚刚在策划出一套类似的书系,如果策划成功,或许会大卖!
溪安并未与茗蓝争吵,他依然像往昔一样,在拥挤的公交车上,站在她的身后,守护着她。但他的脸,却没有温柔地藏到茗蓝的秀发中去,他很鲜明地,侧了一下头,将视线,投到窗外穿梭来往的车流里去。
那是第一次,茗蓝觉得脖颈,有微微的凉意。而秋天,不过是刚刚地来。
那本制作精美的书,果真是在市场上大卖,不过是上市才一个月,便销售一空。随后又大张旗鼓地,有了二版。溪安每每走过书店,都会一脸孩子似的笑,说,蓝,我的书现在很火呢。茗蓝总是拿千篇一律的话来堵他,说,火又怎么样?反正钱,你是一分也别想多拿了,现在举杯庆祝的,该是商家才对呢。
溪安并不把茗蓝的讽刺放在心上,他甚至都没有想过,去及时地讨要那笔拖欠了一个月还没有兑现的稿费。茗蓝那日心情不好,刚买的一件名牌的毛衫,在公交上被人刮破了一个洞,且在前胸很显眼的位置上,想到明天去上班,没有合适的衣服搭配外套,她的火气,腾地一下子升起。茗蓝就是在那一刻,冲溪安说,如果你讨要不回那笔稿费,干脆,我们退了这房子吧,反正,你卡里那点钱,也只够下月你自己的饭钱了。
茗蓝的话外之音,溪安还是明白了。他就是在这一场争吵后,去讨要了稿费。而茗蓝,从厨房的窗户里,看见溪安一脸倦怠地,经过堆满青菜和馒头的小摊时,亦知道,他们的爱情,也是到了付不出房租,要落魄街头的时候了。
茗蓝从房子里搬走的时候,溪安还在睡梦中。他的额头,微微地蹙着,似乎在梦里,受了什么委屈。这是溪安从没有过的表情,那一刻,茗蓝的心里,有疼痛,蛇一样咝咝地爬过。但那些被压弯了的荒草,却不过是瞬间,便又直立如初,将茗蓝的视线,遮掩住。茗蓝终于还是一扭头,提了行李,走出了门。
茗蓝在给溪安的信里,只有短短的几句话,说,今日情,明日债,所以,我不想让这情,继续滋长,因为如此,我担心背负的债务,会将我压垮;也请你,不必再来扰我,且让这段爱,在这里止步吧。
溪安真的再没有来扰过茗蓝。茗蓝换了工作,又在一个能够看得见风景的郊区,租了一间很大的房子。不必为溪安的绘画买单,她觉得自己手头的钱,忽然之间宽裕了许多。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甚至生出庆幸,觉得幸好放手得早,否则,真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这片美丽的风景。
但这样快乐的时光,也不过是只维持了短短的一个月,之后茗蓝的心里,便像被大火洗劫过的草原,有一种寂寥的空旷。她昔日习惯了的那种拥挤和温暖,突然之间,便了无痕迹。
溪安在这样的时日里,一日日熬着,一直熬到一年后,她再一次遇到溪安。是无意中路过那个展览馆,她被冥冥中一种东西引领着,走了进去。一进门,便看到了溪安的照片,与另外几个年轻的画家,并排挂在墙上。一旁的一个观众,指着微笑纯朴的溪安,道,听说这个画家,原来一直落魄,但因为一本书,一下子红了,现在在艺术圈里名气不小呢,只一幅画,就能卖到很多钱。
茗蓝在那一刻,想要逃走,却发现已是动弹不得。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她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正温柔地冲溪安笑着,而溪安,亦含情脉脉地帮女孩抚着额前的秀发,就像,他曾经对她所做过的那样。
只是,那个女孩,等到了这样温暖的春,而她,却在最寒冷的冬天里,就放手将溪安丢弃。而爱情,一旦放手,便是离弦的箭,想追,怕是再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