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东是个细心的朋友,在后备箱里面准备了好多小礼物,给这些乡亲分发。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是看见他们把礼物捧在手里时脸上露出来的那种单纯的快乐,真的是比金子还要珍贵。
将行李帮我放好,我父母笑吟吟地招呼阿东一家人进来喝茶水。如此忙碌一番,阿东返回了镇外不远的省屯村,而我则洗漱一番,撸着袖子帮忙打粑粑。
很多长在城市的朋友可能不知道我们过年时吃的年糕是怎么来的,这东西首先得用当年的新鲜糯米蒸熟,然后将其倾倒在涂覆着植物油的木槽中,由两个壮汉用大头木棰轮番捶打至黏稠膏状,这时再由妇人将其捏成圆球,静置成饼状,待其晒干,便储存起来,随时可吃。
这过年粑粑是糯米做成,祖上传言可以防蛊驱毒、祭祖祈福,所以早些年家家户户过年都要打,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总有一起热闹打年糕、吃粑粑的场面。
不过打粑粑是一件很累的活计,现在好多年轻人都出外打工,过年不回,市面上又有物美价廉的机制年糕,所以做的人也逐渐少了。我也算是赶得巧,所以帮着邻居家大爷捶打年糕,那力气大得跟打桩机一样,旁人看了都笑我父母,说瞧这架势,你家左左不像是在外面做大老板的,倒像是运动员一样。我父母不是虚荣的性子,也在旁边附和,说,“他呀,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不见踪影,尽干些不着调的事情,我们也管不着他呢。”
不过他们在人前随意说我,当回到家里吃晚饭的时候,却是一边给我挟着大块油乎乎的腊肉,一边则关切地问我的近况如何。南方一行,他们大约也知道了我是公家人的情况,我便顺着嘴说了些寻常的事情,也不敢让他们担心。
我父亲是个闷葫芦,只管在旁边给我搛菜,我母亲倒是唠叨得不行,不断给我摆门子,说给国家办事呢,要认真一点,不要偷奸耍滑,到时候耽误了大事,那可不好。她是经历过那个特殊时代的老人了,脑子里面总是有着对国家浓浓的爱戴和敬意。我也只是点头,说我做得很不错了,最近上头还准备给我升大官呢。听我这般吹嘘,我母亲不信,拿筷子敲我头,笑着说,这孩子,满嘴跑火车,就没有一个正型。
唠叨完工作上面的事情,又说起个人情况。我母亲说:“忒大的一个人了,连个正经结婚的对象都没有,真不嫌丢人。以前那个漂亮得跟仙女一样的女警察,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你给弄没了,说过年带一个女朋友回来,去年没回家,今年还是没有,你到底有没有?没有的话,妈就给你找了。刚才隔壁王姨还找我说起这事儿,说她娘家有好几个侄女,年纪都合适,说你要乐意,就领来家里看看。我寻思着你好歹也是公家人了,那几个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的妹儿也就算了,倒是有一个在读大学的女娃娃,虽然长得一般,不过人家好歹是高学历啊……”
得,我母亲一旦开启唠叨模式,我顿时就头大,感觉面对着威震东南亚的许先生,当时的痛苦也不过如此。
我母亲惦记着我的终身大事,但我那闷不吭声的父亲倒是惦记起了朵朵和小妖来,说,“你认的那两个干妹妹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说到这儿,我才想起来,小妖还在呼噜呼噜睡大觉,朵朵给我忘在了槐木牌中。当时也不敢多讲,只说在阿东家呢,过明天我再领回来。
我父亲特别喜欢小孩儿,尤其是像朵朵这种又乖巧又漂亮的,十分牵挂;听到这话儿,他脸上都乐开了花。我父母并不傻,应该知道朵朵和小妖的来历不同寻常,不过有的事情,他们都放在心里,也不问,感觉当作寻常人相处,反而会更加愉快。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家里悠闲地过年,整日陪着父母,应付着名目繁多的相亲见面,闲着没事便去找老江、阿东等几个幼时的朋友喝酒聊天,到了晚上,我盘腿在床上修行功法,审查自身的实力,督促朵朵的功课,每天倒也充实,想着便这样一直过下去也挺好。
初一初二几天都是走亲戚,叔伯婶子、舅舅大姨,这一圈跑下来,钱花了不少,腿也都要跑断,实在是让人后怕。然后是给所有认识的朋友发信息或者打电话拜年。打给杂毛小道的时候,话都没说几句,那边便给虎皮猫大人抢过去,跟朵朵聊到手机没电。
年初三,杨宇和马海波得知我回家来了,相约过来找我喝酒,也没有去县城的大酒店,就在镇子里找了家专门经营狗肉火锅的铺子,三个人围成一桌,热火朝天地吃了起来。我们也是好久没有见面,谈起自己现在的境况,彼此都有些唏嘘。那火锅红油滚冒,白色的葱根、青色的生菜,狗肉香气四溢,还有那些桌子上的小凉菜,吃得倒也爽利。这人一高兴,便容易喝多,马海波喝上了头,便拉着我的手感慨:“陆左啊,可惜了啊。”我是千杯不醉,不过喝得正酣,感觉浑身涨得发热,摇晃着海碗里那农家自酿的苞谷酒,说,“老马,什么意思?”马海波一脸通红,酒气熏熏地拍着我的肩膀说,“陆左,真可惜,以前你和黄菲,多好的一对儿,现如今却分东离西,唉……”马海波的一声长叹,让我的心情郁积起来,凝望杯中酒,一口饮尽,感觉嘴里面十分苦涩。我品完酒,抬起头来,问他们有没有黄菲的消息,两人都摇头,说年前还有些联系,后来就少了,再后来就没有了消息。
这顿酒从下午四点一直喝到了小店打烊,酒逢知己千杯少,马海波和杨宇当晚喝得酩酊大醉,说了好多胡话。次日有个高中同学结婚,我也被通知到了,于是坐他们的车去县城。
婚宴设在下午五点,天阴阴的,还下着雨,我闲着无事,心思混乱,带着朵朵想去一下黄老牙家看看,然而到了地方才知道,这家人已经搬走了。
Chapter 2 真龙现
黄老牙是在半年前搬走的。自从中了罗二妹的血咒之后,他身体一直不好,虽然给我解除了,但终究虚弱,于是这几年陆续变卖了晋平所有的产业,搬到黔阳养病去了。
从邻居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我当时就有些发愣,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实话,对于黄老牙一家,我一直怀揣着十分复杂的感情。最开始认识黄老牙,我还为王宝松打抱不平,觉得这样的老板实在是太为富不仁了,然而当我遇到了朵朵,被她悲惨的遭遇所打动,感觉罗二妹所做的事情实在太过分。其实双方都是可怜人,唯一让人气愤的便是那些迷惑人心的矮骡子。
随着我与朵朵的感情越加深刻,我便对黄老牙多了一些好感,而且他还是黄菲的大伯,虽然我并不喜欢黄老牙的老婆和小舅子,但他们终究还是朵朵的亲人——即便是生前的。
这栋小楼是不动产,算是祖屋,所以黄老牙没有卖,留在这儿放着。我生怕这邻居认出我旁边撑小伞的小女孩就是隔壁黄老牙家那个可爱的小女儿,于是也没有多说,牵着朵朵离开了。
小雨淅淅沥沥落个不停,我牵着朵朵的手,沿着清水江河畔长廊缓慢地走着,忍不住低头瞧去,这个向来阳光可爱的小萝莉沉默不语,长长的睫毛上面一层雾气,显得有些湿润。我找了河边一处石头,顾不得上面潮湿,直接坐上去,然后将朵朵抱在怀里,问她道:“朵朵,你记起以前的事情了么?”
朵朵点头说,“嗯,自从干娘给我醍醐灌顶之后,我就全都想起来了。”
“啊?”听到朵朵的回答,我有些诧异,没想到在那个时候,朵朵便已经摆脱了混混沌沌,通晓了生前身后的所有事情了。真没想到,在她这个小小的脑袋里面,竟然能够掩藏这么久的时间。我瞬间便感觉这个小女孩长大了许多。
从惊诧中回过神来,我捏着她有些发尖的下巴,说,“那你现在想他们么?”
朵朵沉默了一下,突然抬起头来,弯弯的睫毛忽眨忽眨,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有时候想,不过大部分时间却不怎么想。”我有些惊讶这回答,说,为什么啊?
朵朵学我,摸着鼻子说道:“生和死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这个跟出家是一样的——这个太复杂,我也不知道怎么跟陆左哥哥你形容。我脱离了肉身,对于他们来说,我已经死去了,而对于你和小妖姐姐、小肥肥、杂毛叔叔和臭屁猫大人来说,我才是真正存在这个世间。我如果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只会给他们带来困扰,而不是惊喜,所以……”
听到朵朵说出这极为懂事的话语,我不由得鼻头一酸,紧紧抱着这个可怜的小萝莉。
有的时候我感觉她太黏我了,总也长不大,然而回过头来再看看,朵朵或许并不是我的全部,但是对于朵朵来说,我以及身边的这些小伙伴们,才是她永远的依靠,以及存在的所有意义啊。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思绪万千,颇多感慨,紧紧抱着朵朵,在这凄冷的冬雨中默不作声。
下午参加朋友婚礼,无外乎吃吃喝喝。自毕业之后,大家天各一方,除了相互攀比,倒也没有其他话题,总也聊不到一块儿来。饭后还要去歌舞厅,我便不再参与了,回到了在新街的房子。
瞧见朵朵有点儿郁郁寡欢,我知道肥虫子和小妖相继沉眠,她多少有些寂寞,思绪一转,拍了拍朵朵的脸,说,“陆左哥哥带你回以前的家去玩儿,好不?”
听到我的话,朵朵十分开心,拍着手说好哇。我们收拾好东西,便离开这冷清的房子,朝着河边街走去。路程不远,很快就到了朵朵家,那锁对于朵朵来说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很快我们就进了屋子里。
朵朵拉着我的手,欢快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唧唧咕咕地介绍着以前的生活,还跑到自己房间,翻出好多玩具和练习本来。我在屋子里悄无声息地走着,一切布置跟当年黄菲领我来这儿的时候一般,不过物是人非,让人颇多感慨。
玩闹了一阵子,欢快的朵朵最后停住了,默不作声。我走过去一看,却是一张全家福。
看着全家福里那个萌娃小公主,那一家幸福快乐的人儿,再看看朵朵,这娃儿泪流满面。
我们在黄老牙的宅子里住了一晚,次日我又与马海波核实王宝松的治疗费用问题,得知黄老牙离开的时候,已经给他交足了十年的费用,如此最好。我在县城待了一天,走亲访友,晚饭是在小叔家吃的,苗家特制香腊肉,新杀的老母鸡,都是我婶子特意弄的,好是将我热情地款待了一番。
我与小叔喝着酒,婶子便拉着我堂弟,说起小华毕业实习的事情,说我本事大,让我帮着给联络一下。
我堂弟小华虽说也上了一个大学,不过属于二本偏下的学校,饭前我还跟他聊了一下,特意问了学习的情况,他说得支支吾吾的,反倒是跟我谈泡妞和玩犇犗犜犃的时候,眉飞色舞。小婧跟我说过,她哥之前交的一个女朋友,花钱大手大脚,坑了他很多钱,后来另攀高枝,跟他分手了,然后小华开始迷恋上了网络游戏,学习一年挂好几科,属于被大学上了的那种学生。
小华这人随我婶的性子,比较势利,而且为人比较孤傲,以前觉得自己是大学生,不怎么看得起我,后来我帮过小叔家几次之后,他转变了看法,但也不怎么想搭理我,总觉得我“小人得志”了。这会儿听我婶子在饭桌上谈及,他也不说话,只是在旁边扒着饭,拿眼角瞅我。
突然被婶子将了一军,我有些猝不及防。小叔见我有些尴尬,借着酒劲训斥自己老婆:“好端端地吃饭,讲这些干么子?小华读了这几年大学,连个实习单位都找不到,这瘪犊子岂不是白花老子这么多钱了?”
我婶子也不是一个善茬,张嘴就回,好是一通闹,一来二去,饭都吃不成。我便劝他们,说别吵了,我对小华也不是很了解,到时候再看看吧。我婶子直接把我高高架起来,说:“陆左,还是你会说话,能办事儿,不像你叔,就是个死脑筋,在林业局待了一辈子,到死也就是个守林子的死货。你连公安局的局长都认识呢,办这事情,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你说是吧?”
这顿饭做得不错,但气氛尴尬,吃得颇不合我的胃口,我没有多待,早早地就告辞了。
小婧来送我,走了一段路,见我默不作声,便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望我,说,“左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妈很烦啊?”
我摇摇头说,“没有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小婧垂头丧气地说:“我有时候感觉我妈太过分了,总是让我们家的事情来麻烦你,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笑了笑,说:“都是亲戚,谁还没有个难处,对吧?而且你妈再怎么不对,这花的心思,其实都是为了你们兄妹俩,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要懂得体谅和感恩。便比如我,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在河里游泳溺水了,还是你爸爸把我给救出来的,这恩情,我可得记一辈子,是不?”
小婧点头,脸突然红了,说:“是啊,我的命也是你救的呢,我也会记一辈子的。”
大年初五,我在县城东市场里包了一辆车,去了一趟青山界。
其实我一直都想独自来一趟,再去瞧一瞧耶朗最神秘的中央祭殿,或许还会有不一样的发现。然而当我进山的时候,却被告知整个青山界都给封山封林了,色盖村往西十几里,都属于军事禁区。
这并不是阻拦我的理由,我轻身混入林中,然而越走越糊涂,没多时便发现居然迷了路,根本就找不到原来的方位了。我只好用十二法门推算了一番,才发现这个青山界跟巴东黑竹沟一样,也变成了一个天然的迷踪大阵了。如此便也没有什么好查探的了,我返回青蒙乡,乘车返回家中。
正月初八,我在新疆的那个二姨回来了,我跟着母亲那边的亲戚去给外婆龙老兰上坟,不过没有回敦寨祖屋。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外婆生活过一辈子的那个地方,我总有一种心悸的感觉。
我本以为能够在家过完正月十五呢,结果没两天我便接到杂毛小道的电话,他告诉我洞庭湖那条真龙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