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长宜自己都奇怪,面对舒晴,他居然滔滔不绝说了这么多,是卖弄,还是自我标榜?他说不清了。以前,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表现过自己,但不知为什么,在舒晴面前居然自我标榜了这么多?难道,就因为她是从象牙塔里来的?还是他相信她能客观正确地对待自己所谓的这些“自我标榜”?
舒晴听完彭长宜这番话,她并没有感到彭长宜是在自我标榜,反而心存感动,因为她相信,今天彭长宜的这番话不是随便对任何人都能讲的。至少他对同僚不能讲,怕被同僚们异化;他对上级领导也不能讲,有卖弄之嫌;他更不能跟朋友讲,这样会让朋友有想法甚至离他远去的。但他跟自己讲了,说明自己是有别于他的那些同僚、领导和朋友的,说明,她是他信任的。这让彭长宜这个市委书记不但因为说了实话而减损,反而让舒晴觉得他更加的了不起,更加的真实,尽管这只是彭长宜全的冰山一角,但她相信这一角是立体的、真实的。
孟客曾经跟她说过,说彭长宜完全是自己干出来的,他是领导的救火队员,哪里有险情,领导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所以,他基层工作比孟客更有经验,并且应该有独门功夫。
舒晴的确想学到真正的基层工作经验,也带着对彭长宜那么一点的好奇才谢绝了孟客的邀请,主动要求来亢州挂职的。
来了几天后,她就感到了基层同志们的艰辛和不易,就拿计划生育来说吧,他们不但是国策的宣传员,还是战斗员,亲临计划生育第一线,面对面地和计划生育户打交道,外地就有计生办主任被伤害甚至是被杀死的事例。
对于基层干部来说,最难的不是工作,而是在执行一些国家政策和贯彻一些法律法规时候,跟基层现实发生碰撞的时候的迷茫和无奈,甚至是痛苦,这种碰撞有时让他们无所适从,一面是国家政策,有的只是一些条例规定,一方面却是生养他们的父老乡亲,他们既要忍受乡亲们的不理解,又要把工作做下去,那种碰撞有的时候是来自心灵深处的,有许多问题都是无解的。怎么办,工作还得做,乡亲们也不能伤太深,这个时候,独到的工作方法就显得尤为重要,也是弥足珍贵。他们就是基层工作的创新者、缔造者。
她从彭长宜刚才的话里,感觉到了夫妻离析的原因的确有职务带来的影响,这种影响不光是基层,就是在省里领导中也是存在的,只是不像基层的同志这么明显这么突出而已,因为领导层次越高,这种家庭问题就越隐秘,而且夫妻矛盾也不像基层这么尖锐,县级领导的家属可以离婚,但是到了市里甚至省里,这种情况就会很少很少,除非是领导自己主动提出来离婚,不然,对方是不会提出这个问题的。因为乌纱帽的分量也是不一样的。
想到这里,她说道:“如果要是这样的话,我要好好做做功课,讲课内容要贴近实际,还要跟妇联主席商量一下这个选题,再有,彭书记可以多加指教,我怎么才能讲好这一课。”
彭长宜笑了,说道:“你可以让妇联搞针对干部和干部的家属搞一个问卷调查。这个问卷调查可以无记名,这样大家敢对你说真话,问问大家都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怎么做才能对方真正需要的。另外对拒腐这个问题怎么看?也就是怎么才能真正做到拒腐。这也和你上次宣讲的内容搭上关系了。”
舒晴点点头,说道:“还有什么?”
彭长宜笑了,说道:“我这只是一个宏观的想法,具体都有什么你在跟妇联去商量,我觉得搞这个问卷调查很有必要,正好你管着这一块,可以去做。”
舒晴说:“我这个问题可以是双向的,领导家属和领导都可以参与。”
“完全可以。”彭长宜说道:“其实,有针对性的讲,比海阔天空要强上百倍,我看,你们这个问卷可以分A、B卷,也就是你说的领导和领导家属,分别回答。”
彭长宜的话立刻和舒晴的想法不谋而合,她一拍手说道:“跟我想到一块去了。谢谢彭书记。”
彭长宜笑了,说道:“我还要感谢你呐,你要是真的能给家属们上好这堂课,就是对亢州一个重大的贡献,因为,只要干部们得到了家属们的理解和支持,他们就会踏实地工作,心无旁骛,这个工作不好做,别看没有指标约束,要想做好非常不易。”
舒晴说:“我有一种感觉,家属们的支持固然重要,但是干部们本身也有问题,为什么这么多家属抱怨,想必是干部们在跟家属们的沟通上,不是很及时,甚至有大男子主义的思想。”
彭长宜一听,就冲她竖起了大拇哥,说道:“你说得太对了,没想到你身居高位,居然能察出这一点,太伟大了。”
舒晴笑了,说道:“是不是彭书记曾经有过这样的思想?”
“这个问题我可以不回答吗?来,我敬你。”彭长宜说着,就端起酒杯敬舒晴。
尽管彭长宜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是舒晴知道了答案,她没有坚持要他的答案,而是笑笑端起水杯。
彭长宜说道:“不行,改酒。”
舒晴连忙说道:“我不能喝。”
彭长宜说:“你知道下来挂职的首要任务是什么吗?”
“什么?”
“跟基层的同志打成一片。怎么打成一片?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跟他们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刚才他们几个不好意思要求你那样做,我也不好意思要求你非得喝酒,但是,融入基层的第一步离不开酒,你倒上,我还有话说。”
舒晴面露难色。
彭长宜见她不倒酒,就拿过酒瓶,晃了晃,是空瓶,他立刻冲外嚷道:“老曹,老曹——”
曹南、寇京海和吕华立刻推门而进。
彭长宜举着空瓶说道:“老曹,开发区就这么待客的吗?舒教授,不舒书记说不喝你们就不给倒酒了吗?太没诚意了,还让我们来作陪,没劲。”
寇京海一听,赶紧出去要酒。
曹南笑着说:“舒书记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又是省里的领导,她不喝,我们哪好意思呀——”
彭长宜说:“哦,早知道这酒还可以这么喝,我也不喝了。”说着,背过身去,脸冲着墙,后背冲着他们。
正说着,寇京海手里拿着一瓶酒进来了,他说道:“彭书记,您看这酒怎么喝……”
彭长宜冲着后面的他们一挥手,说道“别问我,我的酒都喝了,我刚才兴起,想敬舒书记酒,结果瓶子是空的,你们看着办。”
寇京海一看,小声说道:“得,舒书记,我今天要冒犯您一次了,这酒,怎么也得喝点,没看吗,又耍了……”
“什么叫我耍?”彭长宜听见后转过身来,说道:“舒书记要给咱们做一项重要工作,这个工作是不能用指标和数字来衡量的,但却对于每一个干部都是有益无害,而且意义深远,本来我是非常激动,想提前感谢一下舒书记,我只能用酒感谢,哪知你们开发区关键时刻掉链子。”
寇京海一听,急忙端过舒晴面前的酒杯,刚要倒,就听彭长宜说道:
“等等。”
寇京海一听,赶紧住了手,故意无辜地看着彭长宜。
彭长宜说:“你先说好了再倒,这酒你一旦倒上,她不喝你就得喝。”
寇京海知道彭长宜这是有意在给舒晴施加压力,用的是激将法,就故意说道:“那我就换个大杯倒。”
“为什么?”
“因为我也看中了,这酒怎么也是我喝,我索性就喝到底,换大杯。”
果然,舒晴拦住了他,说道:“寇主任,还是用小杯吧。”
寇京海故意说道:“我们大老爷们不喜欢小杯。”
“又不是让你喝。”
“不让我喝让谁喝?某些人就会欺负我,每次我不爬着出去有些人就不甘心。”说着,又要往大杯里倒。
舒晴感觉夺过那只大杯,握在手里。
彭长宜故意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跟吕华说:“看见了吧,这酒连倒都倒不下去。寇主任,你慢慢倒着,我先眯一会。”说着,故意靠在椅子上眯缝起眼睛。
寇京海一听,赶紧说道:“舒书记,把杯给我吧。你要是心疼我老寇,我就往小杯里倒。”
舒晴点点头,拿过小杯。寇京海乘机倒瞒了一小杯酒酒。
彭长宜斜着眼,看着他倒满酒后,及时地睁开眼说道:“舒书记,你来好几天了,我也忙,没时间照顾你,这杯酒算是给你赔礼了。”说着,就端起酒杯,冲着舒晴举了起来。
舒晴没有端杯,而是微笑着说道:“彭书记,您太客气了,您要是这么说的话,那这酒我不能喝,如果我要是喝了,就说明我接受了您的道歉,我接受了您的道歉,就好像您真的错了似的,所以,这个名目的酒我不能喝。”
彭长宜一愣,感觉舒晴话说得非常有条理,而且逻辑性极强,他举着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寇京海赶紧别过头去,捂着嘴,假装咳嗽了两声。
彭长宜把目光投向了寇京海,见寇京海根本就不回头看他,他也无计可施,眨巴着眼睛看着舒晴说道:“那你说这酒怎么喝?”
舒晴站了起来,端起酒杯,大大方方地说道:“这样吧,这杯酒是我来亢州喝的第一杯酒,也是我平生喝的第一杯白酒,亢州,是个好地方,也是我人生基层的第一站,这杯酒,我喝,我敬大家,感谢大家对我的关照。”
舒晴说着,就一一地跟他们碰杯,碰到彭长宜这里,彭长宜说道:“行吗?”
舒晴看着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行与不行我都要喝下这杯酒。”
彭长宜笑了,感觉出她的目光分明是在说:猫哭耗子。
舒晴碰完杯后,说道:“先干为敬。”她闭上眼,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
可能真是平生第一次接触到这么辛辣的液体,她忍住没有咳嗽出声,赶紧端起水喝了一口。
吕华关切地说道:“怎么样?”
“老吕你什么意思?分明是对舒书记的实力表示怀疑。”
舒晴笑了,见寇京海又给她又满上了酒,就再次端起酒杯,说道:“这第二杯酒,我还要敬在座的各位,小舒我是学习来了,希望能得到你们的真传,把你们最宝贵的经验告诉我,在工作中多支持帮助,让我少走弯路。”
寇京海一听,就放下了酒杯。彭长宜说道:“干嘛你?”
寇京海说:“舒书记说了,把最宝贵的经验传给她,所以,这酒,只能是彭书记您跟她喝了,因为只有您才最有资格传授经验。”
舒晴说道:“别呀,我是敬大家的。”
“你刚来不知道,我们这些方法,都是跟他学的,他是鼻祖。”
彭长宜说:“人家舒教授敬酒,不分谁是鼻祖还是鼻子,是敬大家的,谁要是想出幺蛾子,一会单练。”
寇京海一听,赶紧端起杯,说道:“我真是,给自己惹什么麻烦呀。”
“哈哈。”
舒晴又跟大家喝干了第二杯。
寇京海又拿起酒杯,要给舒晴倒酒。吕华拦了他一下,说道:“舒教授既然从没喝过酒,两杯不少了。”
彭长宜一听,煞有介事地嘬了嘬牙花子,没说话。
吕华立刻就不说话了。
舒晴笑了,说道:“我今天也算看出来了,大家都希望我喝好,这样,我今天连敬大家三杯酒,三杯过后,我就真的不能喝了。以后我跟大家学会了,有了酒量,再开怀畅饮。怎么样?”
舒晴说完,就看着彭长宜。
彭长宜见舒晴的脸已经红了,就点点头,说道:“今天的确不简单,首战告捷,连干三杯,佩服。”
曹南也说:“的确是佩服,原以为舒书记是知识分子,没想到性情也很豪爽。”
舒晴跟他们一一碰杯,说道:“慢慢学习,但是人多的时候千万不能让我喝了,容易出丑。”说完,又喝干了第三杯。
她都没等大家喝完,就坐下了。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彭长宜,彭长宜知道这三杯高度白酒,对于一个从来都没有喝过酒的女孩子来说,的确是到了劲头。他没想到,这个象牙塔出来的优雅女孩,居然也有豪爽的一面。
舒晴手扶着脑门,见大家都不说话,就抬头看着他们,说道:“你们不会因为我先喝了而不喝吧?”
曹南、寇京海和吕华看看舒晴,又看看彭长宜,彭长宜说:“看我干吗,人家舒教授都干了,你们想耍懒吗?”
寇京海唯恐彭长宜又出什么幺蛾子,赶紧将酒倒进了嘴里,其他人也都喝干了杯里的酒。
彭长宜一看就笑了,说道:“怎么感觉你们都没长好心眼啊?”
寇京海说:“谁长谁知道。”
“什么?”
“得得得,我什么都没说,就剩您这杯酒了。”
彭长宜挨个看了看他们的酒杯,寇京海首先把自己的杯拿起来,倒过来,说:“我长心眼了,一滴都没剩。”果然,酒杯喝得干干净净,
彭长宜又看了看吕华和曹南的酒杯,两个人也都倒过酒杯,一滴都没剩下。彭长宜噗嗤乐了,他看着舒晴说道:“看见了吧,他们都把我的脾气秉性摸得门清,我那一套在他们面前不好使了。”
舒晴有些听不懂他的话,茫然地看着听着彭长宜说。
寇京海说:“舒书记,你是有所不知,我们这也是经过千锤百炼练就的本领,不给某些人以客场之机,这叫打铁还需自身硬。”
舒晴仍然不理解。
吕华说道:“以前啊,我们都吃过亏,谁的酒要是喝不干净,只要倒出一滴,都要被书记罚一杯酒,要不这滴酒就会被他倒进眼里,反正要接受惩罚。”
“哈哈。”舒晴掩住嘴大笑:“太有意思了!你们谁受过这样的惩罚?”
寇京海说道:“我们大部分都选择接受罚酒,没人选择接受这样的惩罚。我估计把酒倒眼睛里,跟灌辣椒水差不多吧。”
“这是彭书记发明的刑罚?”舒晴问道。
“不是他还有谁,改天有时间,我跟你唠唠。唠唠他的丰功伟绩。”寇京海小声说道。
“你说也白说,舒教授是谁,人家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不会偏听偏信的。”彭长宜说道。
这时,彭长宜的电话震动起来,他低头一看,就吴冠奇。他一愣,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家伙找我干嘛?”说着,接通了电话:“喂——吴先生啦——”
舒晴一听彭长宜怪声怪气地腔调,就起身,悄悄地走了出去。
彭长宜一见舒晴出去了,赶紧给他们打手势,意思是让他们跟着出去。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们知道彭长宜的意思,是不放心舒晴喝了酒,但是三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跟着舒晴出去。
寇京海指了指包间里的洗手间,又指了指外面,他有些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