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羡与鸾卿动身得很及时。云府四姨太太本就深居简出,连府里众人也经常两三个月见不到她一面,恰好又有云羡的外出作为幌子,因而她的突然消失也算暂时瞒了下来。
然,这事必定瞒不过在荣锦堂专心礼佛的太夫人。只是她老人家未有召见之意,云辞也只能等。
日子一天天在云辞的等候中消逝,等着太夫人的传召,等着鸾卿的动静,也等着云羡关于生意的奏报。出岫每日照常在清心斋服侍,这才逐渐知晓,云氏为何当得起“天下第一巨贾”的名号,生意又到底做得有多大。
在南熙与北熙,米面、粮油、布匹、钱庄、漕运,是云氏赖以支撑的五大产业。而仅仅是这五大产业,已足够令人愕然——皆是关乎民生的支柱。
自古有云“民以食为天”,如今这衣食起居最最重要的行当,皆被云氏垄断超过半数,又岂会不富裕?遑论还有钱庄及漕运两大经济命脉。
即便出岫再懵懂无知,也能了然为何云氏执意保持中立,不偏颇南北任何一国。如此家业,若是有一丝一毫的偏袒,只怕带给另一国的危机便是灭亡。如此祖训的确不能轻易违逆。
可是,许多人只看到云氏持续数百年的繁荣与富庶,却不知,要在如此敏感的政治环境下弘扬家业,这需要每一任离信侯耗费多少心血,其中又要克服多少艰难。
按理说,这并非出岫该开口置喙之事,可她近几日在清心斋侍奉,每每看到一摞一摞的奏报与文书,以及云辞眉峰不展的忧虑,便也觉得自己的心被生生揪了起来。
“侯爷,您歇歇罢。”出岫端着清晨采集的花间清露搁在案上,开口相劝:“您连午膳都没顾上用,再如此下去,只怕身子会受不了。”
“浅韵让你劝的?”云辞目光不离奏报,淡淡相问。
出岫抿唇沉吟一刻,回道:“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闻言,云辞这才放下手中奏报,唇边噙笑看向出岫:“好,让他们随意准备一些,不必太费事。”
出岫长舒一口气,连忙跑出门外吩咐。厨房里早早备好了各种膳食,都在小炉子上温着,听闻侯爷传话下来,立刻备齐了,流水一般呈上膳厅。
离信侯府规矩甚严,除却特殊情况,传膳必要去膳厅,决不允许轻易将吃食端入书房或是起居室内,熏了一屋子的味道。
而云辞对此要求更为严格,无论事务多么繁忙,宁肯不吃,也不会传令吃食送入清心斋。只因这园中的古籍纸张甚为吸味儿,他唯恐这些油腻果腹之物,浸扰满园墨香。
竹影推着云辞前往膳厅,出岫跟在两人身后。浅韵早已在膳厅门前相侯,瞧见云辞前来,连忙俯身行礼,表情淡然并无异样。云辞却好似未见,目不斜视地任由竹影推着自己入内。
出岫近日每每见到浅韵,便会不自禁地想起那日她的警告。这般想着,脚下已顿了顿步子,临入膳厅前停下来,欲返身折回清心斋。
饮食起居,素来是浅韵分内之事。出岫不愿逾越自己的差事。
“去哪儿?”刚转身走了一步,出岫便听到身后传来云辞的问话。
她只得又转回身子,回道:“回清心斋候命。”
“劝我用饭倒积极,自己却五谷不食,莫不是想羽化成仙?”云辞的调笑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进来用饭。”
出岫霎时为难起来:“侯爷……我不饿。”
“可我饿了。”透过敞开的厅门,云辞看向门外的出岫,顺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进来,坐。”
“侯爷……”出岫欲言又止,无意识地去看云辞身后的浅韵,见她脸色也有些苍白,却是抿唇不言,垂眸不看任何人。
“不要耽搁,今日我很忙。”云辞不动声色再次命道。
出岫无奈,只得迈步入了膳厅,坐到云辞身边。竹影、浅韵和两个布菜的丫鬟都站在四周,这使得她如坐针毡。毕竟主仆共桌吃饭,传出去是不大好。
云辞却对出岫的表现甚为满意,先侧首看了看身后的浅韵,才露出一丝笑意,执起碗筷用起饭来。
可这一顿饭,出岫注定食之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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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并用了午饭,云辞还没有半分歇息的意思,又径自回了清心斋处理各地的奏报与文书。
“侯爷歇半日不行吗?”出岫看在眼中,无比心疼。
云辞闻言,只轻叹道:“我只是不愿让云氏在我手中走向衰落……”
“那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出岫再劝。
“我有分寸。”云辞这般说着,目光也柔和了些许,表露出几分无力之意:“如今北熙动乱,江山易主早晚而已。南熙看似平静,几位皇子也为争储蠢蠢欲动……长此以往,只怕云氏无法再明哲保身……”
这段话出岫听得似懂非懂,却不知为何,深深记在了心中。直至许多年后再回首往事,她也不得不承认,云辞这一席话给她带来极大的影响。
只是来日尚不可窥见,为今且顾眼下。
“侯爷,太夫人有请。”屋外忽然传来一声禀报。
母亲不是闭门礼佛吗?怎又传见自己了?云辞心中斟酌一瞬,吩咐竹影送自己去荣锦堂,临去前,又对出岫道:“你回去休息,有事我命人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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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锦堂内满是沉香之味,有安抚心神之用。云辞深深嗅之,更觉感慨。曾几何时,父侯亲手配出的这沉香配方,是他们夫妻之间的恩爱见证,可如今……
云辞适时收回思绪,进屋恭敬唤道:“母亲。”
太夫人正闭目养神,手中拨着串珠发出轻微碰响,口中还喃喃有词念着佛经。半晌,才缓缓睁开双眼,看向云辞:“今日是想起一出事,唤你前来商量。”
“儿子恰好也有一桩事,想与母亲相商。”
听闻云辞此言,太夫人目光沉静无甚波动:“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若答应了这桩事,心中所想,我自然应承。”
这句话听来似是太夫人让步,可听在云辞耳中,却令他霎时变了脸色,低声唤道:“母亲……”
太夫人仿佛未曾瞧见亲子的神情,自顾自道:“你已二十有一,是该为离信侯府传承香火了。以往你不让女色近身,身子也不好,如今既已如此,这婚事便不能再拖了。”
“母亲!”这一次,云辞唤得有些不悦。
“怎么?不愿?”太夫人拨了拨手中的串珠,继续道:“你与夏家小姐指腹为婚,这么些年耽搁着,那孩子恪守不渝,苦苦等你。如此品德贤淑,哪里去找?”
“可出岫……”云辞开口,只说了这三个字,却被太夫人抢白:
“原先你不愿拖累夏家,想要退婚,人家可有一句怨愤之言?转眼那孩子也十八九了,你若再不娶,才是真正拖累了她!”
云辞蹙眉不语,依然拒绝表态。
太夫人见状轻叹一声:“我知你心里想什么,你真心爱护夏家小姐,宁愿她另嫁……可你对出岫便不是拖累了?还是你想让一个妓女来做离信侯夫人?”
话到此处,太夫人渐渐拔高声调,不紧不慢地撂出三句质问:“你觉得我会允准?族中上上下下可会允准?还是你身上的责任允许你如此败坏云氏名声?”三句质问,一句比一句厉声。
母亲还是知道了!云辞只能低低道:“从前的事,不是她的错。”
“我也没说是她的错。”太夫人道:“你们两个能遇上,她又长成这般模样,也是你二人的缘分。但是……”
但是什么?云辞已能猜到母亲的下句话。
“但是纸包不住火,难保她从前的事不会被人捅出去。若当真有这一天,你是想让区区赫连氏踩到我云氏的脸门上?还是想让明氏来看我笑话?”太夫人沉声再问。
一字一句犹如无数利刃,刺中云辞心头。
这事若放在几天前,他还能信誓旦旦地说上一句,让出岫过门,让她有一个孩子傍身。可如今,他却巴不得出岫没有怀上孩子,没有怀上一个自胎里便带着情毒的孩子。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怎能允许自己的孩子再遭遇与父辈相同的命运?
要将情毒之事告诉母亲吗?将两人的苦楚全盘托出?
不!这必定要牵扯出当年父亲的死因。若当真如此做,也许母亲会感同身受,更会体谅自己与出岫的情事。然而……
身为人子,他不能在母亲心窝上捅刀子。“情毒”二字是这府中的一个秘密,也是父亲临终前执意隐瞒的秘密。
倘若要说动母亲,必定要将情毒之事说清说透;可若要为了出岫,将陈年往事一一揭开……以母亲的性格,会做出什么自伤之事,云辞难以想象,更没有把握。
一边是生身亲母,一边是心爱女子……其中取舍,云辞自问心中有数。更何况,自己身上还有不得不担负的担子。
心中如刀割一般在隐隐抽痛,逐渐蔓延遍布全身。情毒的荼害、母亲的阻碍、自己的无力……这些都是未曾预料到的事情。明明前几日还是信心满满,可转眼间,却成了有口难言。
从没有这般无力的时刻,分明不应辜负的女子,却被自己生生拖入了这趟浑水。早知如此……
“辞儿,”见亲子长久沉默不语,太夫人终是软了些心肠,退一步道,“你喜欢她,也不是不可。但以她的身份,绝无可能有一个正经名分。只要你能保证她没有孩子,我便许她长久陪伴你,如何?”
没有孩子……让一个女人没有孩子,这是恩典还是责罚?云辞仍旧蹙眉不作声。
太夫人见状,脸色又渐渐沉冽:“如今你还有什么不满?我若想对付她,还需经过你同意?大可一碗红花让她绝了育!”
太夫人停顿片刻,再也不顾云辞的脸色,继续道:“如今她已闹得你们兄弟不睦,倘若再令你抗婚、后嗣无继……这等祸水,云氏也留不得了。”
“母亲!”云辞骇然从轮椅上站起,双手紧握成拳,一脸难以置信。
而此时,太夫人却已恢复了淡然,重新阖上双目,拨弄起佛珠:“你对她这般紧张做什么?你喜欢她,难道不是因为她长得像夏嫣然?如今我将正主儿许你,你反倒不高兴了?这岂非本末倒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