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如此信重,末将唯有誓死报效,不负隆恩!”
李君羡嘴上说的好听,实则心底很是无奈,对于一个少小立志驰骋疆场的军人来说,谁又愿意在这长安方寸之地沦为君王鹰犬爪牙呢?
只不过“百骑司”掌握了太多的皇家秘辛,绝不是想退就能退,且处境极为艰难:若得到陛下之信任,自是不会轻易放人任其退出;若失去陛下信任,非但不能退出,反而有杀身之祸。
所以想要自“百骑司”全身而退,一则需要赫赫功勋,再则需要绝佳之机缘…
李承乾并未体会到李君羡“急流勇退”之意愿,他对李君羡是极为信任的,信任程度甚至还在房俊之上,毕竟房俊有着属于自己的利益关系与立场,而李君羡之生死荣辱则全在于君王之心。
“一定要盯紧那些人,他们必然有隐藏于暗处的联络手段,毕竟没有兵拿什么造反?将暗中与他们沆瀣一气的军中逆贼挖出来,但暂时无需轻举妄动,只要做到知己知彼,自可百战不殆!”
李承乾信心十足。
然而李君羡却并不乐观,想了想,低声劝谏道:“陛下乃万金之体、天下至尊,岂可蹈履险地?以我之见,纵然要等那些人先出手也应当事先做好万全之预防,左右领军卫负有宿卫宫禁之职责,但未必就上下一体、内外如一,其中各层将官被各方势力所渗透也不是一日两日,之前两次兵变之中这两支军队的表现便不足信任,还是应当与越国公商议,赋予左右金吾卫更多的职权,尤其是关键时刻直入禁宫之权力,如此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南衙禁军成分复杂不可信任,但由皇帝一手掌握的北衙禁军也未必就能誓死效忠,除去房俊所整编的左右金吾卫,其余军队遭受各方势力渗透非常严重,关键时候之立场谁也不知。
其实这也是李君羡在隐晦的劝谏,希望李承乾能够隐忍一时,在彻底掌控北衙禁军之后再有所动作,否则现在连一支完全忠诚于皇帝的军队都没有就要刺激挑动那些乱臣贼子发动,何其险也?
李承乾听懂了李君羡的劝谏,却不以为然:“朕乃正统,大义名分所在,除去一两个乱臣贼子之外自是人人效忠,岂能因此便过多顾虑、含而不发,任凭那些不臣之辈逍遥快活下去?纵然有几分风险也在掌控之内,朕就是要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其连根拔起、彻底剪除!”
世上从无绝对之事,任何时候做任何事情都是有风险的,忍耐一时倒是容易,逼着那些人偃旗息鼓也不难,可明知那些人乃是乱臣贼子却要与其虚与委蛇,至帝王尊严于何地?
正因为有风险、难度大,他才愈发要如此为之。
说到底,他不仅仅需要剪除奸佞,更要重新树立皇权之绝对权威!
青龙坊毗邻曲江池、芙蓉园,乃长安城低洼之处,自城池建成之日便一直饱受水患、坊市破败,每到夏日蒿草丛丛、蚊蝇孳生,即便最是穷困之人家都不愿在此居住,故而一贯以荒凉残破著称。
然而自房俊将此地规划,投入巨大财力物力人力予以改造,可谓“旧貌换新颜”,使其从残破之地一举成为整个长安城最为宜居之地之一,房价更是与崇仁坊、永昌坊等权贵聚集之坊市相提并论,一套合院动辄数万贯…
时至今日,青龙坊内的豪宅几乎成为地位的象征。
身为“文官之首”的刘洎自然也斥巨资于青龙坊购买了一套豪宅…
书院之内,地龙燃得正旺,杯子里翠绿的茶汤氤氲着淡淡香气,明亮的落地窗上铺了一层淡淡的水汽,依旧可见外面院子里落雪纷纷,高大的梨树在冬日里褪尽花叶,繁茂的枝桠舒展着落满了积雪,银装素裹。
裴怀节喝了口茶水,望着窗外的雪景满是艳羡:“素闻青龙坊之‘春日梨花’乃长安胜景,一直未能得见深以为憾,此刻见这雪中梨树几可遥想一簇簇梨花在春风吹拂之下竞相绽放、粉白胜雪之景色,只可惜我虽然宦游多年、薄有家资,购买这样一套宅邸也难免肉痛。”
一旁的郑仁泰低头喝茶,不予置评,心中却难免腹诽。
旁人或许不知,可他身为荥阳郑氏之家主,焉能不知执掌河南府多年、势力几乎遍及整个河南的裴怀节是如何与世家门阀相互勾结,乃至于侵占山林、兼并土地、更兼有垄断商贾之行为,身家何止数十万贯?
如此也可称“薄有家资”,实在是虚伪至极…
茶几之后的刘洎一脸愁容,没好气道:“区区房舍而已,不值一提,你若喜欢我送你一套便是。当下之局势日益紧迫,宗室里边已然分裂,各自阵营上蹿下跳,意图不轨已然遮掩不住,可陛下安坐不动、置若罔闻,长安周边各支军队也按兵不动、毫无异常,这明显不对劲啊!二位皆乃知兵之人,可否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古往今来,造反之事屡见不鲜,各种手段层不出穷、目不暇给,可无论手段如何出奇,最基本的底气则在于军队,造反的贼子也好、守城的君主也罢,都要紧紧笼络忠于己方之军队,而后依靠军队拼出胜负。
可现在宗室里那些人不曾与军方有丝毫联系,陛下更是对几支卫戍部队不闻不问…
这到底反还是不反?
如果果真要反,那何时会反?
若果最终不反,那陛下又为何纵容宗室?
言罢,刘洎不无埋怨的看了一眼郑仁泰,他现在只能凭借郑仁泰去了解、影响军方,然而郑仁泰为人谨慎,似乎因为当年之事而有所教训,对于军中之事讳莫如深、不置一词。
裴怀节自然不在意是否获赠这样一处宅邸,对此只是笑了笑:“中书令果然慷慨豪爽,在下敬佩!”
然后看向郑仁泰:“同安郡公乃军中宿将、贞观勋臣,战功赫赫、军略无双,对于当下之形势想来深有见解,在下愿闻其详。”
言辞并不客气。
谁都知道郑仁泰是贞观勋臣,甚至是贞观勋臣之中功勋靠前几人之一,然而时至今日却几乎是贞观勋臣当中爵位最低、权势最低,盖因当初玄武门之变以后荥阳郑氏因为与李建成牵涉太深而遭受太宗皇帝不满,一直予以压制作为惩戒。
这几乎算是郑仁泰的心魔,功勋赫赫、能力出众,结果就是因为家族之利益而导致遭受压制十余年,眼睁睁的看着当初远远不如他的一群人飞黄腾达、大权在握,岂能不心生愤懑?
所以此刻裴怀节之言落在郑仁泰耳中,迅速将其怒气激起。
不过这些年的打压也不是全无好处,最起码郑仁泰年轻之时的暴脾气被磨砺得几近于无,即便心中愤怒,脸上却云淡风轻、波澜不惊。
“陛下看似仁厚,实则性情凌厉、天资聪颖,自幼受教于帝王之术,其智慧、手段岂能等闲视之?李神符宗室耋老,作为宗室内硕果仅存的开国元勋,又岂是易与之辈?非在下妄自菲薄,在这两位面前实在不敢擅自揣摩。”
他早就打定主意保住房俊的大腿,将荥阳郑氏之利益与其捆绑一处,房俊让他暂时潜伏于刘洎之阵营他就如此为之,但只带耳朵、不带嘴巴,多听、少说,不出主意、更不掺和。
刘洎并未觉得郑仁泰在推诿,反而觉得有些道理,李神符老奸巨猾、胆大包天就不说了,陛下之前予人之印象一贯仁厚有余、魄力不足,做事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可这回却一反常态不听任何人之劝谏极其强硬,如此与平常迥然有异之作风要么是其有着外人不知之底气、要么心态发生了巨大变化,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意味着不能以往常之经验去揣摩。
“这是都疯了吗?李神符这老贼图谋不轨,陛下却置若罔闻,各支军队按兵不动,朝野上下一片懵然…娘咧!”
一贯以温润儒雅示人的刘洎忍不住爆了粗口。
裴怀节坐在一旁忧心忡忡、唉声叹气,原本在洛阳待得好好的,结果被房俊给弄得灰头土脸不得不调回长安,然而以他的资历非但没有一个合适的职位,如今更要被卷入一场风波跌宕的叛乱之中身不由己、随波逐流,也不知前途是否有倾覆之祸。
仕途踟躇,很是沮丧。
郑仁泰慢悠悠喝着茶水,似乎觉得自己总是置身事外略有不妥,想了想,问道:“中书令对当下局势有何看法?”
刘洎蹙眉看去,有些不解。
郑仁泰道:“假若当真有人行谋逆之举,中书令何去何从?”
刘洎断然道:“郡公此言何意?太宗皇帝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自然要报之于陛下,任何谋逆之举都应千刀万剐!”
郑仁泰点点头。
太宗皇帝之恩遇肯定要报,但未必报于陛下身上,毕竟太宗皇帝的儿子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