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时候长安已经有点热了,但因为之前朝上争论耗费太久,好容易把使者定下来,既怕生变,也怕仲崇圣那儿得到消息会疑神疑鬼的反而对招降不利,所以使者还是都顶着酷热出京去。
咸平帝命真定郡王代自己在十里长亭送行——次日圣驾就驾幸翠微山。
论起来卓昭节到长安也有四年了,可翠微山还就来过两次,有一年是敏平侯失势且病倒,那时候她还没出阁,合家大小都留在长安侍奉榻前;去年却是宁家大房有丧,为了守丧留了下来。
这回到翠微山还和刚新婚时不一样,宁夷旷和宁夷徽现下会走会跑了,正进入了最闹人的几年。两个孩子打落地起就被千宠万爱,性情都倔强得紧,虽然年纪小,可身边人忌惮着宁摇碧和卓昭节对子女的宠溺,也不敢强迫了他们听话。偏偏丹葩馆里又多水又多小树林,既怕他们落了水,又怕他们在林子里刮到划到。
卓昭节特意把年初才配了人的初秋等四个使女叫回来,一人两个的盯住他们,初秋、立秋、高秋、暮秋都是从江南来的,擅水会泳,当真出了事儿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到丹葩馆次日,谢盈脉打发人送了荷花糕来,卓昭节忙叫分两份送到旁边的曼徊山庄去,也给长公主和宁朗清尝一尝。
因为有几日没和阮家来往了,就留着来人问问近况,这会过来送东西的赵氏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本是阮家仆,谢盈脉出身不高,出阁时也只有屈家替她买的一批下人,大抵年少,不能独挡一面。
好在她也没有旁的妯娌,可以放心的用阮家旧仆,这赵氏就是谢盈脉掌家后提拔起来的,所以对谢盈脉一向忠心,此刻听卓昭节问起阮家人,未语先笑道:“郎主与夫人都好得很,大郎君与少夫人也好,小娘子这两日坐得稳当了,夫人和少夫人这几日都开心得紧。”
赵氏说的小娘子,即是谢盈脉与阮云舒的嫡长女阮穗娘,正月里出生的,和卓昭节的生辰就差了三日,是正月廿一诞生。所谓三坐六爬,如今也有快四个月了,生得粉妆玉琢,可爱得紧。
本来阮家子嗣也单薄,伍氏和谢盈脉都盼望能够和慕空蝉、卓昭节一样一举得男,对谢盈脉在夫家的地位稳固更有好处。然而阮穗娘落地之后,却勾起了阮致和卓芳华对早夭之女的思念——阮云舒虽然是个很好的嗣子,可到底不是阮致与卓芳华的亲生骨肉。
偏阮云端去的又早,阮穗娘虽然生得未必像阮云端,但因为都是娘子的缘故,一下子激发了卓芳华对亡女的怜爱和愧疚,这小娘子才满月就被卓芳华抱到身边亲自抚养,宠爱不尽。
由于这个缘故,卓芳华自觉对不起媳妇,这几个月以来对媳妇是越发的体贴和照拂。实际上谢盈脉私下里与卓昭节说过:“父亲母亲统共就云端姐姐一点骨血,不想却是难产去了,舒郎也说穗娘能够安慰安慰父母之心那是再好不过……何况我们早晚都要到母亲房里去请安,横竖见得到不说,我养孩子哪里有母亲仔细?”
谢盈脉自己父母早逝,她是跟着师父长大的,她师父是江湖中人,又是男子,虽然很疼爱这个关门弟子,但带起她来和寻常孩子多的百姓家其实也差不多,不过是供她吃饱穿暖、不叫她受了大的欺负便是。
而谢盈脉是见过卓昭节对宁夷旷和宁夷徽的,那叫一个谨慎仔细,用谢盈脉的话来说,真真是把小孩子当成了一点也碰不得的稀世珍宝一样了。那会谢盈脉就忧愁于她往后带子女若是不符合高门大户的规矩,别叫人挑了理去。
如今卓芳华接过手去,虽然对头一个亲生骨肉不能养有点遗憾,但转念也想开了——对于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或高门贵妇,自己是半路出家,论到如何把阮穗娘教导成一个合格的闺秀,侯门出身又嫁得御史、还养大了自己的长女的卓芳华绝对比自己在行。
谢盈脉早年随师父在江湖上闯荡过,虽然如今做了阮家妇,但心胸到底比寻常女子开阔,想通之后倒也不怨卓芳华,婆媳两个现在处得犹如亲生母女也似。婆媳和睦,阮家下人做事也方便,不必顾忌这个那个,所以赵氏兴致勃勃的描述了阮穗娘昨儿个自己忽然从榻上爬了坐起来,伸手抓着卓芳华的衣襟不肯放的经过,虽然这场景很普通,但四个月不到的小孩子做来却足以叫长辈们惊奇欢呼了,卓昭节回想着宁夷旷和宁夷徽四个月时的模样,听得也是津津有味。
装了几盒侯府的点心做回礼,又取了几件小孩子的玩具搭上,送走赵氏,卓昭节就问左右:“旷郎和徽娘呢?怎么还没过来?”
“方才乳母过来说,早上旷郎君起身后闹着要见君侯,乳母哄他君侯去西域公干了,奈何旷郎君又说也要去西域……正好徽娘子想去见长公主殿下,乳母就哄了旷郎君一起去。”冒姑含笑道,“这会怕是被长公主殿下留住了。”
卓昭节道:“咦,不早说,方才送荷花糕时也把他们那份捎过去,这会怕是要把祖母的份子吃掉了。”
“过会再送些过去好了。”冒姑笑着道,“上回送吃食,长公主殿下不是说,便是她自己不想吃,可看着郎君娘子们吃得香甜也开心吗?”
既然在长公主那里,以长公主的为人自然会把两个曾孙都照顾的好好的,卓昭节就不担心的,叫人做好乌梅饮:“吊到井里去,等九郎回来了喝,大热天的回来吃冻酪伤身。”
又盘算着七月里长公主生辰,叫了夏氏到跟前,问起生辰时献的舞练得如何,叮嘱她用些心,务必要让长公主看得开怀。
把一干事情忙完了,也过了午时,卓昭节照例要小睡片刻。
只是这日才睡了不久,就被冒姑推醒,说是宁夷旷和宁夷徽回来了,卓昭节揉着眼坐起来,看着窗口放下来的帘子,不确定道:“这会正热着吧?祖母怎么就放他们现在回来?”
“婢子看是背着长公主殿下偷偷溜回来的,而且……”冒姑苦笑着道,“清郎君也来了。”
卓昭节顿时一惊,道:“怎么会三个一起过来?”
“听乳母说,是旷郎君把清郎君拉过来的。”冒姑尴尬的道,“这会长公主殿下好像也睡着了,旷郎君和徽娘子玩不到一起,就拉上了清郎君。”
卓昭节皱眉片刻,道:“先把他们叫过来罢。”
三个小孩子一起进来,脸色都红通通的,明显路上追逐嬉戏过,就连看着病歪歪的宁朗清也不例外。卓昭节不动声色的问:“你们怎么现在过来?可是瞒着曾祖母?”
见她开口,宁朗清立刻脸色一变,甚至于悄悄的往后退了一步,俨然很害怕她的模样。见这情形,卓昭节心中更加不悦了。倒是宁夷旷和宁夷徽,双双靠到卓昭节膝前,争先恐后的说着话,两个人硬是说出了七嘴八舌的效果,卓昭节听了半晌才听出来.经过,和冒姑说的一样,兄妹两个各有所好,玩不到一起,宁夷旷就把玩伴瞄上了宁朗清。
卓昭节便淡笑着道:“你们就只顾自己,也不看看你们堂哥这么弱的身子骨儿,大日头下的被你们拉了跑过来?”
宁朗清似乎担心因此不能和双生子一道玩耍,忙道:“婶母,我没事的。”
宁夷旷和宁夷徽唧唧喳喳的道:“我们没被晒到,乳母给我们拿扇子遮着呢!”又说想吃果子。
卓昭节打发人去井里提上来,分与三人吃了,又看他们在跟前打闹一阵,看看辰光也差不多了,就借口宁朗清身体不好,别叫长公主担心,派人把他送回曼徊山庄。
宁夷徽倒没什么,她虽然和宁夷旷玩不到一起去,但对宁朗清这堂哥兴趣也不很大。
倒是宁夷旷颇为遗憾,还说明日再去寻宁朗清玩耍。
听着儿子的许诺,卓昭节不免有些头疼,按说自己对宁朗清虽然谈不上亲热,但也没大声呵斥过,可今日看宁朗清对自己那副畏惧的样子,说这小郎君心里没什么想法,卓昭节是不相信的。也亏得刚才没有外人在,不然还道宁朗清平常在侯府一直被打打骂骂、所以才会这么畏惧婶母呢!
何况宁朗清又比宁夷旷大了三岁,小孩子们一起玩耍,下人盯得再紧,总归难免有疏忽,万一宁朗清……还是把两人分开了好。
所以宁摇碧回来后,卓昭节就与他说起了今日的经过,道:“我看不如把鸿奴、畅娘这些孩子一起邀到一块玩耍罢?”宁夷旷也未必就多么喜欢宁朗清,只怕还是与妹妹玩不到一起,想着另寻投缘的小郎君玩耍罢了。
宁摇碧也赞成这么做,道:“明儿个你就开始发帖子,总之不能叫旷郎和清郎太亲近了,这小子被祖氏教唆过,我瞧他嘴上不说,心里对咱们这一房总归提防着,别到时候在旷郎身上使坏。”
然而还没到明日,晚上夫妇两个带着子女用饭时,忽听宁夷旷道:“父亲、母亲,堂哥好生可怜,父亲母亲何必总是不叫他出门?”
宁摇碧和卓昭节一起阴了脸,道:“这话是谁说的?”
“是堂哥悄悄和我说的。”宁夷旷仰着小脸,一脸认真道,“堂哥说父亲母亲不喜欢他,所以经常不叫他出门,这回到翠微山来,若非曾祖母接了他去曼徊山庄,说不定他还会被留在长安的。”
夫妇两个对望了一眼,宁摇碧不动声色的问:“哦,他说了这个?还说了别的不曾?”
“还说很羡慕咱们有父亲母亲疼爱。”宁夷旷怪同情的道,“父亲母亲也疼一疼堂哥罢?我瞧堂哥这么说时眼眶都红了。”
——他这儿童言无忌,伺候他的人却连腿都软了!
宁摇碧冷冷扫了眼失职的下人,按捺着性.子问:“你要父亲母亲疼爱他,可万一父亲母亲疼了他,却顾不上你了,怎么办?”
就听宁夷旷天真道:“堂哥说他身子骨儿不好,不能和我比,还不知道能活多久呢!等他死了,父亲母亲再疼我好了。”
“……”卓昭节深吸了口气,道,“谁教你乱说堂哥会死的话了?”这要是传了出去,没准还认为宁夷旷咒宁朗清早死呢!
宁夷旷道:“堂哥自己这么说的呀!他说他身体不好,指不定就会早早死了……”想了想,又道,“堂哥好像很怕母亲,之前母亲说话时,堂哥被吓得都退了一步,母亲,念着堂哥快死了,对堂哥好一点成吗?”
宁摇碧和卓昭节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两人心里都是一个念头:往后是万万不能让宁朗清与这两个孩子接触了,这才一起玩了半晌,就把自己长子教导得对他同情得一塌糊涂、深信不疑,再有下次还得了?
半晌,宁摇碧难得没有回答儿子的话,而是简短的吩咐鸾奴:“话都记下来了?去告诉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