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昭节带齐人手到了大门后,听得外头女子哀哭、凄切诉说声不绝,但却不闻好事者的鼓噪声,料想是如今雍城侯府正得势,这兴宁坊靠近皇城,能住这儿的多少也有些底子,尤其与侯府比邻近居,多半也是官家,晓得轻重。
固然宁家大房的两个嫡女披麻戴孝在侯府门前闹了半晌都不见人出来,但任谁也知道雍城侯也许会因为不屑与两个侄女计较不出面,可今日从大房过继的娘子回门,世子宁摇碧和世子妇卓昭节必然是在府里的,这两位哪一个是肯忍气吞声的主儿?
他们可不想为了看一场热闹和雍城侯府结下仇——再说谁不知道雍城侯世子是个完全不讲规矩的主儿?这位年轻的世子既心狠手辣又地位尊贵,而且最关键的是他根本就不要脸……就是帝后对着这么个甥孙都头疼。所以四邻最多开了条门缝看一看,当真围到府面前来,要么就是索性与侯府不和在前,要么,就是当真不想好好过日子的了。
卓昭节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哭声,眼中戾气浮现,朝门后正惶急无措的下人一扬下颔,骄矜之态十足,冷冷的吩咐:“开了门!”
大门缓缓打开,因为今日要受雷涵和宁娴容礼,为表重视宁娴容,卓昭节特意穿戴了她这个品级命妇最高的一套礼衣,便是出阁时所着的花钗礼衣,八树花钗与八宝钿在日头之下折射出明光灼灼的光华,八等翟衣上暗纹锦绣步步生辉——然而卓昭节眉眼倾城,生生把这套华贵非凡的钗衣压住,倒叫人更加注意到她本身的美貌,而非这套钗环衣裙的华美。
她俏脸含煞的步出侯府大门,虽如此,却还是难掩仪态万方,四下里一扫,随宁瑞澄和宁瑞婉过来大闹的众多下仆,无分男女,听得门开声后下意识的一望,竟都被她美貌所慑,原本喧嚣的门前,居然因此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连宁瑞澄和宁瑞婉,也被她出来的气势震住,顿了一顿,才回过神来——本来她们闹了这么半晌,观者寥寥,不远处的宅子里甚至隔墙还传出几声窃笑,已经很尴尬了,而听得侯府大门一开,之前几个围观的人也迅速撤到远处,作出路过、和看热闹完全不沾边之态,显然都是畏惧此刻的雍城侯府。
宁瑞澄和宁瑞婉都是国公府里娇养出来的娘子,出阁之后,哪怕是被欧氏认为昏了头嫁糊涂了的宁瑞婉,在夫家也是备受尊重的,什么时候这样豁出来丢人现眼过?更不要说豁出来大闹还没人理会了。
此刻见了卓昭节,当真是分外眼红!
宁瑞澄作为嫡长女,性情要比妹妹泼辣许多,当下尖叫一声:“你们赔我父母、兄弟命来!”蹬蹬几步冲上台阶,伸手就要去和卓昭节厮打!
硬是跟来的宁娴容见状一惊——她是知道宁瑞澄的,这嫡出的大姐一向最讲究风仪,就是去上房给父母请个安,不提前一个时辰梳洗打扮也都不肯出门的。她会带头来大闹,实在叫人意外,此刻更是一见面就上来动手那就更意外了——宁瑞澄失态至此,难道宁战、欧氏真的死了?
宁娴容心念电转,提了裙子就往卓昭节身边跑:“嫂子小心!”
卓昭节却是不避不让的站在那里,森然望着扑上来的宁瑞澄,唇边浮起冷笑:“我倒要看看这泼妇敢动我一根手指?”
话音未落,宁瑞澄已经扑到她跟前——然而横刺里原本侍立在卓昭节身后的胡姬伊丝丽、莎曼娜双双抢出,这两个胡姬既是姊妹,又一起伺候宁摇碧多年,心有灵犀。一人一边夹住宁瑞澄,宁瑞澄虽然是一路冲来,她们轻巧一夹,居然脚下分毫不动,俱笑着道:“大娘子有什么话请好好儿的说,主人心疼主母,命婢子们时刻不离,以护主母,大娘子若是伤了主母,婢子们何以与主人交代?还望大娘子冷静些。”
——慢了一步的卓昭节之前安排的粗壮婆子为难的看了看卓昭节。卓昭节蹙了下眉尖,她知道这两个胡女骑射俱佳,却没想到她们会在此刻出手。不过这也没什么……正待说话,几次都没能挣扎出来的宁瑞澄气恼的大叫:“冷静?我父母俱亡于雍城侯府之手,身为人女,还冷静个什么?!我从山南昼夜驰骋而回,就是为了向雍城侯府讨个公道!今儿个,不是我与四娘死在这儿,就是雍城侯府……”
她说到此处忽然痛叫一声——原本的狠话也嘎然而止,就听伊丝丽带着温柔的笑:“大娘子若是不能冷静,婢子们也可以帮一帮手。”
“大娘子欲伤咱们主人、主母,那咱们只能让你永远都做不成,不然,族里送了咱们来伺候主人、主母,和如今的两位小主人,若是真叫你们伤了主人、主母,咱们如何对族人交代?”莎曼娜可没姐姐这么端庄温柔,冷笑着抬手捏住了宁瑞澄的下颔,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杀机,“大娘子看看这四周,除了你们带来的人,这会可还有旁的人?按说似你们这样大张旗鼓的闹了这许久,怎么也该有那么一圈儿人了罢?这样都没有,大娘子你又何必再强撑?”
卓昭节默然片刻,幽幽的道:“九郎都叮嘱了你们些什么?如今可是不必我多嘴了?”
闻言,伊丝丽、莎曼娜脸色都是一僵,尴尬的对望了一眼——她们姐妹自伺候宁摇碧起,觑着宁摇碧的脸色收拾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已习惯成自然。今儿个又得了要护好卓昭节的命令,就打着速战速决把宁瑞澄和宁瑞婉速速收拾了的主意,却不想疏忽了现下在她们身后的可不是那个吩咐一声就等结果的主人,而是气势汹汹而来、不想说和做都快被她们包办了的主母。
这抢了主母的风头……
伊丝丽想说什么解释下,然而看着卓昭节眉宇之间的怒色,还是乖乖的噤了声——很显然,主母现在心情很不好。
卓昭节出阁以来,最恨的就是旁人说自己无用,她一向觉得自己很能干——难道得宠就一定是废物?
却不想这回一路上已经想了十七八个法子来处置眼前之事,结果气势满满的出了场,风头倒是叫伊丝丽与莎曼娜出了去!
这会见两个胡姬都不作声了,她才冷哼了一声,看着兀自挣扎怒骂不休的宁瑞澄,轻描淡写的道:“按说我该叫你声大姐的,可你如今这么满身重孝的闹上来,全然不顾这儿是你嫡亲叔父的府邸,可见根本没把父亲当长辈看,所以我也不想叫你了。我且问你,你一大早的在这儿闹腾着要公道——照理你也曾是国公府出来的,不可能像民女一样无知,何况民女也未必不知道这告状是去大理寺罢?还是你嫁到山南去忘记了长安的路?”
宁瑞澄本就是带着满腔怒火和满腔委屈上门而来的,在门外闹了这半晌不见府内动静,也不见外头应和之人,心知如今二房得势,众人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又有谁来帮她们姐妹说句话儿?原本的怒火与委屈此刻早已酝酿得汹涌澎湃,听着这漫不经心的冷嘲热讽,不由得双目赤红,颤抖着声音道:“咱们的父亲、母亲、兄弟已经被流放去了剑南,饶是如此你们还要赶尽杀绝!如今你们你们二房得意着……大理寺……你当我不知道大理寺正江楚直是你娘家的姻亲?我们还去大理寺做什么?你还有脸提嫡亲叔父,我们姐妹今儿个来就是要问一问叔父,咱们父亲好歹也是他的嫡亲兄长,他怎么忍心?!若叔父不给咱们个交代,山南我也不回去了,我就一头碰死在这门口,魂魄永生永世缠着你们这一房!叫你们上上下下都不得好死!”
卓昭节闻言,忽然哈哈大笑,道:“我只听说过人死如灯灭,你既信这魂魄,我倒奇怪古往今来的名将悍卒原来都是死在幽魂手里?”跟着脸色一沉,嘿然道,“我可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孝顺女儿!口口声声说着给父母兄弟讨公道,然而父亲母亲还在,祖母亦正在堂,倒是先把斩衰的重孝穿上身了!这是生怕父母不被气死,还是迫不及待要穿这一身?!”
宁瑞澄本来还要和她对骂,未想听了后头一番话,倒是呆了:“你说什么?我……我们父亲母亲……没事儿?”
台阶下头,原本就因为宁摇碧的缘故怕了雍城侯府三分的下人们在宁瑞澄被两个胡姬收拾下来后就乖巧极了,面对卓昭节如今的底气十足,显然慌了手脚的宁瑞婉虽然上了台阶,却显得手足无措,到现在才能插上话,惊喜交加道:“当真?”
跟她们而来的下人闻言,都嘈杂起来。
见状,卓昭节心下微讶,却仍旧冷笑着道:“八百里加急呈御前圣览,你们说呢?”
……宁瑞澄、宁瑞婉面面相觑,似乎深为这个消息惊愕!
卓昭节这会一时间也不能判断她们是当真不知情被人哄了来,还是另有阴谋,继续嘿然道:“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朝中随便寻位官员问一问大概也就知道了,你们不是故意穿孝是什么?”
“若知道父母无事,咱们穿这个来做什么?”宁瑞澄闻言,顿时涨红了脸,只奈何如今春日,她是直接穿着孝衣的,何况以她的身份,哪怕是孝衣下还有家常衣裙,也做不出来这当众解衣的事情,只抓着衣角的手都微微颤抖——只是她转念一想,就这么认错那是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的,便继续振作,大声道,“但恐怕咱们父母即便如今还活着,情况也很不好罢?你敢说不是你们做的?若不然为什么祖母这几日连九郎都不见了?从来祖母最疼九郎,要不是九郎丧心病狂的对嫡亲伯父下毒手,祖母会恼他成这样?”
她话音方落,卓昭节忽然踏前两步,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卓昭节的力气当然不很大,此刻虽然没留力,然而也只是把宁瑞澄打得脸偏向一边,只是宁瑞澄直接被打懵了——这可是侯府门口!自己怎么说也是宁摇碧的大堂姐,亦是这卓氏的大姑子,她……她竟然?!
没等她回过神,卓昭节已经伸指在她面颊上不轻不重的一划,尖利的指甲划得宁瑞澄脸上火辣辣的痛,宁瑞澄又惊又怒的听着她森然缓慢的道:“此事如今自有圣断,连圣人都没说是父亲或九郎做的,你倒是比圣人更圣明?”
不必宁瑞澄回答,卓昭节语气复满了怒火,“你说九郎丧心病狂?我看你与宁四娘才是丧心病狂!连自己亲生父母的生死都没弄清楚,就这么上赶着披麻戴孝——咱们的祖母还在呢!你们是有多想忤逆诅咒祖母?!还是早就盼望着父母不得好?!何况即使你们父母去了,现下也没凭据说是咱们府里下的手,剑南那地方本来就是瘴疠横生地,谁知道是不是运气不好?不管怎么说,我身后这座府邸也是你们嫡亲叔父的宅子!你污蔑九郎丧心病狂——我看你们这些不问青红皂白的上门来披麻戴孝的才是丧心病狂!枉费你们两个都是我与九郎的堂姐!简直就是不孝不义!”
“你再转头看一看!”卓昭节把手一指身后的宁娴容,冷笑着道,“这从前是你们的亲妹妹,如今也是你们的堂妹!亦是你们最小的妹妹!三天前,是她出阁,帖子我去年就发了,你们可曾到场、可曾为缺席招呼?可曾给她一支铜簪的贺礼?或者哪怕是说上一句恭喜的话儿?今儿个,是她与夫婿回门——你们可真会挑日子!本来么,长安都晓得咱们两房不甚和睦,可十娘总是你们的亲姐妹罢?你们对她,尚且如此无情无义,嘿!真亏你们有这个脸在这儿哭嚷这许久!
“你可知道为什么你们闹了这么久都没人围观?!这是四邻都听不下去你们两个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忤逆长辈苛刻姐妹的事情!”
卓昭节收回手,厌恶的拿着帕子擦了擦手指,森然道,“自己这么丢人现眼,还有脸在这儿理直气壮!真亏得祖母今儿个乏着,未必晓得你们来闹的事情,不然,你们担当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