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游氏这边想的好,却不知差不多的时候,雍城侯宁戡也在与纪阳长公主说着此事:“九郎实在是太过胡闹了,儿子听说他春宴时回过长安一次,当天又返回宴上——他回来就是为了求母亲为他向敏平侯府提亲?真是荒唐!”
纪阳长公主不以为然,道:“荒唐?这人选虽然不是很中本宫的意,但听着也还过得去吧——卓俭的嫡孙女,门第是够了,出身倒不算高,不过也不要紧,本宫择日与十一郎提一提,这小娘子的父亲若成了世子,也就般配了。”今上在先帝的皇子里排行是十一,不过自登基以来,还能如从前一样唤声十一郎的也只有纪阳长公主了。
雍城侯惊讶道:“母亲,你真要依他?那敏平侯可是延昌郡王一派!”
“那有什么关系?”纪阳长公主无所谓的道,“圣旨下来,卓家敢不让那小娘子嫁过来?”
“但如此一来,真定郡王或邵国公处怎么想?”雍城侯虽然早就知道长公主素来溺爱宁摇碧,但凡宁摇碧所提之事,长公主就从来没有不答应的,如今见纪阳长公主这么轻描淡写的预备让宁摇碧当真去娶那卓家小娘子,也不禁哭笑不得。
纪阳长公主闻言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话?难为九郎娶妻还要看唐四和慕庆之的脸色?你帮着唐四归帮着唐四,休说他如今连太子都不是,纵然他已经登基,你也是他正经的表叔,不论亲戚,君臣之道上你尽自己的责任就是,也无须讨好他——再说本宫还在呢,他们若有什么话,叫他们来问本宫!”说到末了一句,纪阳长公主就露出分明不喜的神色来。
——满长安都知道,要想最快的得罪长公主,不是直言长公主的不是,而是逆了宁摇碧的意思,虽然相比祈国公,雍城侯也是长公主心爱的小儿子,可到底比不过年少的孙儿更得长公主偏心。
雍城侯叹了口气,道:“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可朝野皆知儿子与敏平侯素来不和,如今却要结亲这成什么样子?”
“这有什么不成样子的?”纪阳长公主满不在乎的道,“难得九郎喜欢一个小娘子喜欢到了想娶妻的地步,那小娘子又不是什么不好或者门第低微的人家出来的,也不算太辱没了九郎的身份,你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本宫亲手抚养他长大,从来他想要的本宫只要能给就没有不答应的!卓俭的孙女自然也不例外!区区一个侯爵孙女罢了,若是九郎喜欢,就是东宫如今的郡主、未来的公主,本宫也会为他请到赐婚的圣旨!”
雍城侯苦笑着道:“这婚姻大事……”
“小事本宫都处处依他了,又何况是大事?”纪阳长公主道,“这件事情本宫来办就成,你不必操心了。”
“母亲。”雍城侯无奈的道,“但前不久,温相与儿子提过其膝下孙女,据说性情十分贤淑……”
纪阳长公主根本就懒得听,径自打断道:“既然如今九郎看中的是卓家的小娘子,这姓温的小娘子就不要告诉本宫了,本宫自己又不是没有年岁仿佛的孙女!谁叫温峥的孙女没福气,入不了咱们家九郎的眼?”
“母亲还没见过这卓家小娘子,何以就认定了她?”雍城侯头疼道,“这小娘子打小养在江南,儿子问过九郎身边的人,说这小娘子生得虽然不错,但性情也不是特别贤德,琴棋书画上头也没有很出色的地方,倒是被其外祖合家钟爱,颇有几分娇气——儿子听着,也不是多么出色的人,九郎年少,只会看外表,若是纳妾倒没什么,这元配嫡妻可只能有一位,母亲可得帮九郎掌好了眼啊!”
纪阳长公主眼皮一撩,道:“是九郎娶妻,又不是你或本宫娶妻,只要身家清白、门第又不算太辱没了九郎的小娘子,本宫都不会反对,最紧要的就是要九郎他喜欢!要说这长安所谓拔尖的小娘子,九郎见的还少吗?旁的不说,太师府的那苏小八娘,几年前就被捧成了关中第一才女,论容貌也是个端秀的小娘子了,最难得一身魏晋风流的气度,可九郎什么时候正眼留意过她?你说那温小娘子贤淑,可你问过九郎喜欢不喜欢贤淑的小娘子吗?”
长公主懒洋洋的道,“得不着九郎欢心的小娘子,凭旁人再说好,娶进门来九郎也不开心,本宫的九郎不开心,就是再国色天香才貌出众出身尊贵,在本宫看来也不过是个废物!这卓家小娘子即使除了一副好容貌外再无所长,但九郎就是喜欢她,聘她过门能让九郎高兴,这就足够了——咱们宁家要的是新妇,又不是状元!”
长公主心偏到这个地步,雍城侯也不禁默然,片刻才道:“母亲疼九郎,但儿子以为九郎也该体恤母亲,不管怎么说,娶妇娶贤,九郎的嫡妻是要列入族谱为二房冢妇的,岂能儿戏?”
他的话被长公主打断,长公主道:“娶妻娶贤,也不过是笼统而论,这世上多少男子娶了贤妻却还愁眉不展,所谓人各有所好,如今九郎喜欢的也许不是贤德的小娘子,但他喜欢就成,你一个劲的照着贤德的标准,勉强这孩子娶个贤德之妻放家里做摆设,岂不是给他添堵吗?你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婚姻大事,不能叫他委屈了去!不是那等水性杨花、不知天高地厚之辈就行了,谁叫九郎喜欢呢?”
雍城侯头疼道:“母亲,如今咱们见都没见过那卓家小娘子,单是听着九郎片面之言——他如今恋着那小娘子,自然什么都挑好听的说,这样贸然下聘,万一过了门却与咱们家上上下下处不来……”
“大房那边你不要担心。”纪阳长公主倒是误会了这番话,温言道,“不是还有本宫在吗?”
“……儿子不是担心这个。”雍城侯无奈的道,“儿子实在不想与卓家结亲!”
纪阳长公主沉吟片刻,道:“这样,那小娘子过了门,自然就是咱们宁家的人了,叫她往后少与娘家来往就是,你不方便说,本宫亲自交代她。”
显然长公主打定了主意顺着孙儿,雍城侯忍不住说道:“旁的事情母亲依了九郎也还罢了,但这门亲事实在结不得——如今延昌郡王一派势大,内阁三相虽然都持中不言,但高相之女嫁与了敏平侯之第五子,已隐隐有向延昌郡王靠拢的趋势,时相早几年就声称想辞官回相,被圣人竭力挽留了下来……现在温相主动提出……”
纪阳长公主闻言变色道:“怎么十一郎还在位,本宫就没用到了需要子孙靠联姻来巩固地位的地步了吗?”她深深看了一眼雍城侯,道,“你当年受过的委屈,要九郎再受一次吗?”
雍城侯面色一瞬间苍白,半晌才低低道:“母亲!”
“当年为了十一郎。”纪阳长公主沉声道,“你明明不喜欢那胡女,却不得不娶了她!虽然先帝以此为借口给你封了爵,可你因此也受足了讥诮嘲讽……本宫知道你心里一直很苦,身为公主之子,却连娶个合意的女子也不能!那时候本宫虽然心疼你,却也护你不得……但如今不一样,九郎想娶的小娘子,咱们能够帮到他,为什么不答应?
“申骊歌对你不好吗?这些年来本宫再也没有看到第二人如她那样爱你了,旁人告诉她你喜欢风雅,她一个连汉话都不会说的胡女,靠着一个寻常西席,生生的不到一年就学得一口地道长安官话,两年不到就能粗通文墨,作些不好不坏的诗篇;听说你爱茜色,她就没做过旁的颜色的衣裙;你厌她武艺谋略俱在你之上,她从此闭口不言不施一计,碰也没碰过武器!你喜欢什么,她都竭尽全力的去努力……她不贤德吗?伺候你不用心吗?待你不好吗?她在绝望中去世的时候九郎已经开始记些事了,可她始终没说过你一句不好,始终没在九郎跟前对你流露过任何怨怼期望,惟恐九郎因此恨你……这样一个妻子,就算本宫是你的亲生母亲,也不能说出哪里她做得不够好了,可你那些年脸上有过笑色么?”
纪阳长公主缓缓的道:“戡郎,你要知道咱们家和寻常之家不同,咱们家不缺富贵,也不缺权势,所求不外乎是过得舒心罢了,身份高贵却不相悦的小娘子,娶进门来两个人相敬如冰有什么意思?要说摆设,无论是这长公主府还是你的侯府,金珠玉器多得是,不缺一个出身高贵、公认贤德的新妇……缺的是让九郎喜欢的妻子,这是当年本宫不能给你的,如今还在九郎身上,也算偿了一直记挂的事情了!”
申骊歌……想起多年前黄沙漫漫的西域,那个眼眸湛蓝、发色灿烂的胡姬挟弓带剑、踏着烽火驰骋而来,朝自己嫣然一笑——那蓝色的眸子里盛满了赞叹与毫不掩饰的爱慕……
而她死时,那双依然湛蓝的眼里却是满满的绝望与悲伤——长安私下里都拿她作为例子教导自家的小娘子,自己是被明里暗里唾骂嘲笑过无数次的负心人,可是谁又知道当年若非那道先帝亲自伏在病榻上书写的八百里加急密旨,年少的宁戡绝对不会对申骊歌的追问点下头……
往高尚说他是为了纪阳长公主为了今上,往卑劣说那是他作为次子最轻松的获取封爵的机会,可这世上一切捷径都有与之相随而来的代价,在长安日复一日的嘲笑戏谑声里,雍城侯早已忘记自己当时答应娶申骊歌为正妻时到底是哪一种心情居多,又有没有那么几分是感动于那个胡姬明朗热烈毫不掩饰毫不作伪的爱慕?
总而言之,婚后他有很多年都不想回到先帝特意赐下的这座与长公主府比邻的侯府。
辰光到了现在,雍城侯已经无所谓那些偶尔还响起的有关负心薄幸或者过河拆桥的声名,很多事情,不是懊悔或者刻意的遗忘就能够减轻心中的苦楚的。
纪阳长公主的话让他怅然出神良久,才语气飘渺的道:“就依母亲所言……请母亲向圣人请旨罢……”
“得缓上几日。”事关爱孙,纪阳长公主考虑的很周到,这会就胸有成竹道,“牡丹花会已在眉睫,下个月十九又是太子的生辰,如今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多半在花会上,礼部那边还要留意几分东宫,若是如今就去请了赐婚,岂不是要被这两件事抢了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