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褚季野便出现在陶侃居室中,上前见礼居近入座,然后才又问道:“陶公今日体中何如?”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褚季野心内不乏羞赧。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他几乎每天都要来刺史府拜望,问上一句陶侃身体如何。原本位属上下级,又同在一城之内任事,每天拜望上官也都是礼节所在。
但是由于近来镇内时机和气氛都颇有微妙之处,褚季野这么殷勤来见,落在旁人眼中,难免会有几分窥望陶侃身体状况以伺机夺权的味道。而这也恰恰正是褚季野心内所想,如此发问就好像在问陶侃几时死,这难免让他心内颇有尴尬。
“老朽无能,却还要虚耗米粮供食。能食能眠,或还有日月可期。”
陶侃听到这问话,一时间也无甚好语气,无论何人每天被追着问身体如何,只怕都不会开心。尤其像是他这样的高龄老者,又身具高位,心思更加敏感。
听到这个回答,褚季野面色颇有窘迫,心内更觉尴尬,过片刻才又强笑一声说道:“陶公乃是国之勋臣,社稷柱石,又怎么能以寻常野叟自视。公能颐养长寿,便是荆州万众之幸!”
“世道群贤林立,国事怎会独仰二三。我是自知衰老力竭,天命已可望见,季野不必以此慰我。”
稍作不满之后,陶侃才又长叹一声:“人之老矣,性厉厌众。纵有愠言,还望季野不要以此怨我。我如今这个年纪,已是筹数度日,诸君仍要强羁我于镇中,使我不能生归乡土,闲度余生,实在不能淡然。”
褚季野闻言后,神态更显尴尬。其实早在月前,陶侃便召见他言道将要去职,并且辞呈都已经备好,希望褚季野能够暂代职事,并代替他将辞呈送入台中,可谓去意已决。
但褚季野也是自有考量,其实早在他离开建康前来武昌赴任的时候,堂兄褚翜便已经暗嘱,荆州是势在必得,绝对不能落于旁人之手。陶侃这一表态,可谓正中下怀,但褚季野在三思之后,还是拒绝了暂代陶侃职事的建议,只是派人将辞呈快速往都内送去。
褚季野之所以有此决定,也是考虑诸多。
荆州作为分陕之重,无疑备受瞩目,有图谋者不独一家。如今他们已经占据了先发之势,褚季野在任上虽然不涉军事,但也多多结好荆州许多乡宗人家,私底下不乏交流沟通,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也都表态乐见褚氏出掌荆州,局面可谓一片大好,先发优势明显。
在这样的情况下,褚季野如果自作主张,先于台命一步暂代陶侃的位置,落在时人眼中,难免有逼凌之嫌。而且荆镇虽大,内中各项人事关系也都错综复杂,以往陶侃凭着威望尚可暂时压制。
可是褚季野却不具备陶侃这样的人望,而且其年纪资历包括并无盛大旧勋,都不足以服众。如果他勉强代替陶侃,镇中或有人情骚动,乃至于心怀歹念者私下作乱,令得荆州大乱,那么一切的罪责自然都要他来背。届时非但他自己不能安稳,甚至还有可能连累堂兄不能入镇执掌荆州。
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褚季野实在没有必要摆出一副急不可耐的姿态将陶侃逼走,转而自己还要承受不小的风险。最好的选择,莫过于维持当下的现状,等待台中批示而后堂堂正正的接掌荆州,内外才无非议攻讦。
褚季野也知道他来的这么殷勤,会让陶侃有所不满,兼之如今镇内都在关心陶侃去任和继任者的问题,也实在没有太多政事可论以扯开话题。彼此尴尬着再寒暄几句,而后褚季野才告辞退出。
等到褚季野离开之后,陶臻又从内室行出,便见陶侃望着褚季野离开的背影叹息道:“褚季野爱惜羽毛,偏重微末,誉大难当,纵有春秋,俱著皮里,不是大事当然之选。”
离开刺史府后,褚季野登车返回郡府,行至郡府门前,又见诸多车驾于此等待观望,便吩咐御者从侧门行入,避免与那些求告之人碰面。
待回到郡府刚刚入室坐定,门外又有一人阔步行入,乃是殷浩。殷浩早前被羁押于刺史府,褚季野几番向陶侃请告才被放出,由于至今仍是罪身,所以暂时以白身留在郡府内,帮助褚季野联络一些人情。
殷浩进了房间之后,面上不乏喜色,拿出一份求见名单摆在褚季野面前案上,笑语道:“今日又有镇中多家前来请见,其中不乏人望推崇名流,群情如此炽热,我觉得季野还是应该见上一见,方可合于众愿。”
褚季野听到这话后,眉头便微微一皱,说道:“陶公久镇荆土,深得士庶人望。虽因年迈思乡不堪久劳,但毕竟眼下还在镇内。我若此刻迎出广结众欢,人情难免会有偏失冷落,不是仁人之态啊。”
殷浩闻言后神态不免略有尴尬,继而便讪讪落座。过去这几年,与他而言实在太多不顺意,叔父身死于兵灾之中,而他也是获罪入监,蹉跎良久。说起来这一番倒霉,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陶侃施予,所以在他心目中,实在不觉得这老傒狗感受如何值得关心考虑。
不过眼下他尚是禁锢罪身,本身就做不了主,褚季野要讲这些人情,他如果还要力劝反而失了自己的气度。在席中默坐片刻后,他才又说道:“荆州终究纷扰之地,傒狗勉强居此不乏艰难。中书虽是人望之选,但毕竟久疏于边事。我倒是觉得,季野兄若能择乡贤长者厚问交谊,对于来日中书入治也是不乏裨益。”
这一个道理,褚季野当然也明白。虽然他家眼下优势已经明显,但别家也并非全无机会。所以他虽然没有即刻广结众好,但也在有意识的挑选一些人暗中联络,尤其大江向下沿线这一段的守将们,其中相当一部分都已经表态对他家支持。如此一来,便掌握住水路通道,一旦有什么异动,俱都能够及时察觉,从而快速作出应对。
殷浩这里表现出急功近利的一面,让他不免有些感慨,际遇变迁,人事考验,能够坚持本色的人实在太少。往年殷浩时誉尚要高于他,可是由于家势的倾颓,自身际遇的转恶,已经很难再保持往年那种恬淡心境。
其实将殷浩搭救出来之后,褚裒是打算将之引为臂膀之助,可是看到眼下殷浩的表现,便不免考虑自己这想法是否还可行。
正在这时候,门生突然匆匆来报,言道突然有大量骑众出现在北城城外,其众打着江夏相谯王司马无忌的旗号,且已经派人前往刺史府请求入见并驻营近郊。
褚季野听到这汇报后,初时倒也不以为意。陶侃将要离任的消息,在如今的荆州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因而许多郡县官长、各路部将近来也都频频赶来武昌拜望陶侃。江夏在荆州虽然有着半独立的地位,但也毕竟是荆州刺史所辖,谯王此刻赶来拜望上官也是情理应当。
可是殷浩在听到这话后,脸色却忍不住变了一变,稍作沉吟而后便沉声道:“谯王与沈维周颇有情契,能够出任江夏也是多赖沈氏力举。此刻入镇拜望,非是佳讯啊!”
褚季野闻言后便笑一笑:“沈维周本就时誉之选,谯王与之交好也不是什么怪异之事。话说回来,其人去年淮上力当奴国十数万众,兵危阻于淮上,也实在可以称得上是江东少辈楷模。若非杂务缠身,我都想亲往一见,盛赞其功!”
他如此赞扬沈维周,其中一方面也是在提醒殷浩不要被旧人仇恨蒙蔽双眼,反而失了公允之心。
殷浩倒是没有听出褚季野言中敲打之意,他心里已经对沈维周其人生出阴影,只觉得凡是与沈维周有关系的人事,俱都要打起精神来应对,因而还是劝告道:“微妙之时,能够存心谨慎总是无错。江夏之地本非寻常,谯王并无受命,但却私入请见,本就可疑,还是应该小心一些。”
褚季野虽然觉得殷浩的疑神疑鬼有些多余,但是这话也不乏道理,于是便又吩咐门生再出城去仔细窥望详情而后回报。至于他自己心里,其实也是不乏焦灼,虽然明知胜算极大,但一日未有结果,终究难免忐忑。
其实他自己也是不乏患得患失,陶侃的辞呈,早在一个多月前便已经往东送去。虽然眼下水道未至大汛时节,但也已经畅通许多,就算台命还未决出,算算时间的话,他堂兄褚翜的家信应该也在这几日内到达武昌。彼此能够取得联络,褚季野这里接下来该要怎么配合才会更有章法和信心。
家人离去未久很快便来回报,言道谯王已经在百数骑簇拥下进入了刺史府。褚季野在稍作沉吟之后,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再次由侧门行出前往刺史府。
此时的刺史府,较之上午来时森严许多。近日由于褚季野频频出入,所以今次到来也无甚阻滞,很快便被引到了陶侃的居室外,抬头看到廊下立着一人正是谯王,于是便行上前去,笑语说道:“谯王今次急归,公耶私耶?若非公事急迫,稍后我来联系一些镇中故人,稍作集会,略诉别情。”
谯王看了褚季野一眼,神态略有古怪,继而说道:“在公在私,未有定论。今次入镇,乃是护送远客。”
褚季野听到这话后,双眉微微一皱,而后又行几步,旋即便看到房间内正有一人与陶侃对坐谈话,他脚步不免加快,一直行到门前,终于看清楚来人面貌,顿时呆在了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