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框架虽然已经搭建起来,但诸多事务千头万绪,还是让沈哲子忙碌的足不沾地。
首先在军事方面,增兵寿春只是基本。年前沈哲子又遣胡润独领一军,助战徐州军。这本就是协议的内容,郗鉴也没有可以,淮南助战这一军,就连粮草械用都是自备。
当然这一桩合作也不能以此论断利害得失,毕竟如果徐州军主力不转移到盱眙方向来,单凭沈哲子一部是很难守住淮南一线的。
淮南根本在寿春,而淮北根本在彭城。石赵虽然在寿春没有深度经营,但是在淮北围绕彭城为中心的沛国、下邳、兰陵等诸郡,却是屯驻重兵,各部兵众累加最起码有十余万众。
虽然这一部分兵众主要还是徐州之敌,但假如沈哲子只是孤军而上,成为出头之椽,必然会遭到打击。
所以让徐州军顶上来分担压力是极有必要的,毕竟寿春这样的重镇得失,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到南北势力的涨消,如果没有一个跨地域的大战略配合,轻动擅攻于事无益。
甚至于就连荆州分陕之重,围绕着襄阳也是数度得失,一时所得难以巩固,稳定下来转化为战略上的优势。
有了徐州军的东面策应,淮南军便能抽出精力来,主要应对北面之敌。在刚刚收复寿春的时候,北面还有些许兵事侵扰,甚至于后赵石聪率领两万余众,自谯郡而下城父,屡屡侵扰淮北以作试探。
但是徐州军强势介入此局之后,北面便有几分安分,几部规模较大的敌军俱都暂退,不敢太过靠近淮水。
而沈哲子也不客气,即刻集中镇内不多的舟船,将兵员运过淮水,沿江拔除羯胡的一些戍堡据点,赶在春日到来之前,将淮水完全控制起来。一俟春潮到来,南面舟船资用至此,无论是跨水北上,还是据江而守,便都有了极大的主场优势。
相对于军事调度,民政上的事务则要复杂得多。
寿春的基础较之此前沈哲子接手的防区都要优越得多,不独城防保存良好,就连早年的屯田规模都留存不少。尤其围绕芍陂附近,只要稍加修葺开垦,万数顷良田可得。
但是在丁口上的获得却不甚乐观,经过初期检点入籍,所获丁口不过万余户,五六万人。这一数字,较之沈哲子初步预期的一二十万人众要差得多。
那些坞壁主们对人丁的掌握,以及置身事外的自保之心,还要超出沈哲子的想象。这也是近来主要困扰沈哲子的问题之一,为此也是颇费脑筋。
春日倏忽即至,经过几个月的治理,寿春城内外也是气象初成。
这一座城池屡经扩建,容纳军民数万人都不在话下。如今城池内驻有五军之众,再加上征募来的民夫,便是将近三万人。而入籍的民户,一部分已经遣送乡野安置屯田,但也还有两千多户人家留在城中。
春日的一天,寿春城内外出现大量的车驾和精锐甲士,纷纷往金城涌去。内外城民看到这一幕,便知应有大事发生。
金城作为寿春内城,是一座纯军事用的堡垒,高墙之内诸多营垒仓房,其中最醒目的建筑便是位于城池偏北处的内史府。
此时府邸内外已经聚集起来百数名淮南军政官员,除了一些肩负重任无暇抽身的之外,可以说是齐聚一堂。此时镇中将主沈侯尚未露面,众人便也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闲谈杂事。
一直到了中午时分,沈哲子才露面。他着一小冠,犀皮轻甲外罩青衫,清俊之余亦有几分威武姿态,在几名亲兵簇拥下缓行至此。
在场中人纷纷行上见礼,原本旧部尚还不觉得如何,但许多淮南人家表面虽然恭谨,但心里总有些异样感觉。实在是这位使君太年轻了一些,弱冠之龄已经坐治边郡重镇,统率数万精卒。
“有劳诸位久等,请入吧。”
沈哲子行至近前略作抱拳,当先行入厅中,而后一众文武属官鱼贯行入,各依职事资历入座。
沈哲子入席后倒也并没有急着发言,而是接过杜赫递来的一份名册默览一遍。席中这百数人,可以说是他经营淮南的一个框架,许多新进拔举的官员,他也只是见过寥寥几面,尤其一些当地人家子弟,实在难称熟悉。
“今日邀请诸位至此,公事之外,也存私谊。愚幸不愧王命,入治此境。虽已扫平境中之虏,若欲与民共享久安,仍是任重道远。今日一会之后,那也不必再分客主,在座俱为王臣,上仰国法,下定地方。法理人情,俱融一体。此前边事未宁,今日才能略治薄飨,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沈哲子首先开口还是面对近侧几户乡人代表说话。坐在沈哲子近畔有三人,分别名为朱逢、李陶、凌卓,都是此乡境内拥众千数家的大坞壁主。
这三人年纪最轻的凌卓都已经年届四十,大概是不屑于担任沈哲子这个在他们眼中不过一毛头小子的属官,无一人接受沈哲子授予的官职。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三人中最年长的朱逢稍稍欠身,笑语道:“驸马过谦了,王师入境如疾风骤来,顷刻清扫境中虏众,可谓壮武。我等乡人也都深盼驸马德政泽乡,以缓乡亲兵事久虐之疾啊!”
“朱老殷望寄我,心内虽有惶恐,但也必将勉力为之。纵然稍有行错,也有诸位乡贤斧正,必能不害于乡。”
沈哲子笑语一声,只在眸底略过一丝阴冷。
这个朱逢可谓是江北一众坞壁主中典型的五毒俱全,此人乡籍汝南,拥众辗转至此,兼收乞活余部,在此乡扎根的时间较之祖氏还要长久,乃是寿春西境十数家坞壁共主,单单其人掌握的丁口,或许比沈哲子如今掌握的还要多。
他是自恃于人众兼地险,游离于南北之外,虽然没有投奴之实证,但其实每逢动乱也多掳掠近畔、兼并别家。同时又是倚老卖老,此前沈哲子数番有请,但就连陈规都被拒之门外。今次露面,大概还是存着要打击沈哲子威望的念头。
“老朽之人,庸不堪问,所识者惟桑梓家门而已。驸马本是江东非凡之少贤,又受君王重托厚用,野叟家计尚是困顿,又哪堪国事垂询。今日厚颜居此,还是驸马盛情难却,丑态稍露人前罢了。”
那朱逢又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而旁边那两人也都纷纷微笑,扫向席中其他乡人,眸中略有不屑意味。他们本身的实力摆在那里,无论是江东晋人还是江北羯胡至此,也都根本不需要冲到最前去迎合。
“闲言少叙,还是讲一讲当下之军政事务。”
这几人冥顽不化,难以理喻,沈哲子也就懒得在与他们纠缠,意思表达到了,便转望向旁侧的杜赫,示意开始今天的主要议题。
“祸殃至此,民本无辜,王师入境,首要归以教化……”
会议开始的议题,还是主要交代一下这段时间的成果,还有乡宗各家的录用情况。坞壁主势力有大有小,而且彼此之间还不乏矛盾,有人作冷眼旁观,自然就有人奋力迎合。所以近来也是陆续有人受聘府下,今天再作宣读,算是彼此混个脸熟。
这些受用之人,自然不敢摆出朱逢他们那种姿态,念到职事名号,便纷纷起身拜见使君。这过程中,朱逢等人偶有露出不屑浅笑,沈哲子也都不予理会,只是笑应那些礼拜之人,俱都勉励几句。
“焦土复治,民生、军务俱为首重。此前侥幸破贼,不敢居功。境中多有离散之众,饥寒交迫,性命难继。若使人无衣食,王统、化外又有何异?”
待到杜赫说完,沈哲子才又开口,开始讲到实际:“此前纳流人,垦荒土,略有薄功,不过是少拾浅表。乡中仍有多少受虐于世道者,在座不乏乡亲,应是深悉远甚于我。”
听到沈哲子发言直指人口这一最为敏感话题,在座本地乡人神态俱都不能淡然。无论是选择归附,还是自绝于外,态度虽有不同,但其实心底也都渴望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结果。
“乡情自有殊异,不敢同俗而论,王法治于地方,自然也需要因地制宜,才能相得益彰。此前未悉乡情,不敢深论,近日总算少有浅知,略治一二愚策,与诸位共论于此。”
接过杜赫递来的卷宗,沈哲子垂首念道:“民生之重,唯以赈济、生产当先。早年旧屯,乡亲共领复垦,记事论功。稍后府下尚有细则,依于乡伦,民举长者,约民共产。亩中所出,三分公帑,三分军资,四分民用。至于河泽私垦,勉而不征,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听到这话,先是略作错愕,继而便有人已经忍不住眉飞色舞。至于朱逢等几人,望向沈哲子的眼神蔑视之色更浓。
沈哲子这一份屯垦令,可谓是一个极大的让步,所谓的民举长者共产,等于承认他们原先的荫庇人口不作征发。不争河泽私垦,那是连他们原本坞壁所有土地都不动。土地和人口,最重要的两个问题,统统不予触碰。
然而就算是这么大的让步,仍然有人感到不满意。那朱逢稍作沉吟后,便又开口问道:“倒不知驸马此令,能否为台阁法定?而且生产尚是一桩,乡民力薄,旧屯难垦,赈济事宜又该如何安排?乡土多贫困,六分征用,是否过苛?若是战事有急,军资会否加征?”
“朱老此问,深切民疾,确是不愧仁厚长者。若非台阁留用,我倒真想奏荐朱老当于此镇,或是大治未远。”
听到朱逢公然质疑沈哲子的政令合法性,席中众将已经忍不住怒目飞挑,然而沈哲子还是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转头笑语一声:老东西这么有想法,怎么不求台阁任命你做淮南内史?憋在此乡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有益乡人!
听到沈哲子的话,席中便响起一阵哄笑声,不独梁郡旧部心中积愤,就连淮南本地乡人也难免责怪老东西得寸进尺。
“至于朱老所言赈济,镇中也有预划。此前东水枯竭,资用难运。眼下春潮已起,舟船自会北上。届时境中津渡所在,俱立仓储,粮帛至此,半作赈济,半作市易。凡籍中乡民,俱可丁口受惠。”
讲到这里,沈哲子脸色已是一肃,正色道:“航渡通畅,乃是国用民用之重。凡有盗水私埭,凡有填土致淤,查实立斩!”
原本厅中尚算缓和的气氛,随着沈哲子此言讲出,气氛陡然转冷。尤其境中各家,这才意识眼前这个年轻人并非懵懂仁懦之辈,而是一位手握雄兵的少年统帅。
如果说此前的屯垦令是软弱的大让步,那接下来的仓储和护航,则是一把软刀子,一把硬砍刀。
那朱逢还待张口欲言,沈哲子已经厉目望去:“除此之外,境中胡寇虽除,但乡土仍有未靖,不乏悍匪盗贼逃遁山野。来日王师四方荡寇,必还乡人一靖平桑梓!届时资用若有匮乏,还望乡亲能稍济一二。待到仓储立成,必有厚偿!”
“老夫略有困乏,不能久侍驸马,告辞了。”
朱逢听到这里,脸色更差,直接推案而起,而旁边那两人包括席下也有几人站起,摆出一副共同进退架势,至于其他境中乡人,虽然一时难有决断,但神色也都不乏纠结。
“早年在乡曾闻旧谚,老驴性倔,顺捋则欢,逆捋则暴。我是年少斗胆,稍作续言,其实无谓或顺或逆,老驴性倔,正宜杀之宴客,也算是不负身用。”
沈哲子也自席中站起来,指甲轻弹腰际剑柄,微笑道:“朱老既然已经至此,何妨稍待片刻。尊府离镇颇远,余后尚有几令,若是传递误时,难免会生误会。”